荒郊野地以安危为要,推让话各自按下,众人整装出发。

    密林幽暗,张添瘦背着纪舜英不便开路,就由奉行持刀在前,一路踏草拨枝砍藤。逃筝在中,照看两名伤患。陆调羽殿后,预警野兽虫蛇侵袭。

    途中寻水源补充清水,觅食物节省干粮。

    至夜休整,张添瘦拾来碗口粗的圆木,截出半尺,刀凿火焚掏成花盆,移栽花木。次日启程后头顶花盆,用布条缠裹固定,方便行走。

    第二日黄昏时分,成功绕过山体坍塌走上官道。落脚点距坍塌处有百丈,仍有落石声不时隆隆传来。此地凶险,需在天光还未褪尽时再走远些。

    走出数丈远,奉行忽地停步回望。

    张添瘦问:“小姐,怎么了?”

    落石声再响。

    “声音不太对。”奉行疑惑,“像有人在扔石头。你们继续走,我去探探,过会儿就追上。”她卸去行李,拣支火把别在身后,带好砍刀。

    赵结拦她:“倘若有人,你当如何?”

    “救人。”

    “一起去吧,如有意外,方便照应。”赵结再道,“倘若对方人多,也好帮手。”

    陆调羽附和:“让张大哥带花夫人先走。咱们一起过去,有人救人,如果没人,山再塌了,咱们跑得也快。”

    奉行打量赵结有伤在身,便道:“崔弦、胡筝跟我——”

    赵结开口打断:“此来幸有善娘悉心照料,我的伤已无大碍,也可同去。”

    多个人多份力,奉行没有拒绝,安排说:“带些水粮药,或许用得上。”

    逃筝解开包裹,移部分口粮进布袋,方便携带。

    挑拣药膏时,赵结婉言:“药膏精少,不耐消耗。沿途我摘有草药,不算重,可以带上。”

    途中赵结时常摘花撷草。本以为是养尊处优多年养出的赏花闲心,在此等境地都没收敛,因为没有耽误行程,奉行就没阻拦,没想到竟是草药。

    奉行随口问:“你懂医理?”

    “久病成医。”

    香安寺十载修行,赵结过得委实算不得好。无论最初癔症寡言,或是后来寒来薄衣、暑至生热,粗使劳作、练功伤苦,病症常有,医药却缺。

    迫于求生,他学得一手岐黄本领。

    奉行所备药膏,对蚊虫叮咬、简单止血尚且有效,但应对落石可能造成的重击、骨折、创口等却不足够。他腰侧创口,也因药膏效用微弱愈合缓慢,只是未向奉行提起。

    奉行听出他言外苦衷,不再多问,也不耽搁,将他摘的草药全数包起带上。

    距坍落泥石堆不足五丈时,天光尽暗,落石声仍未停歇。

    几人点燃火把,向四周照去。

    奉行道:“天太黑了,我先过去,你们留这儿接应。”

    陆调羽回说:“我跟你去,真倒霉被砸了,好歹能背你回来。”

    “小崔郎君莫说这些晦气话。”逃筝白他一眼,后又忧心道:“小姐,荒郊野地,夜不独行,还是同去吧。”

    赵结刚要开口,忽而听到遥遥一声人语。

    声音细弱沙哑,内容艰涩难辨,更像是仿拟人声的禽啼兽鸣。

    奉行同样听到这声。

    是熇州方言,较寻常东岭话更难懂些。唐糕在东岭行商,每年回京核账访亲都带有东岭伙计,奉行跟着学过几句。刚刚那声是问:“有人在吗?”她怕听错,捂了陆调羽口舌,压低嗓音斥句“闭嘴”,再高声回应:“有人!来救人的!”她说的官话,怕对方听不明白,又用东岭话重复一遍。

    不久有了回音。

    “皇帝菩萨保佑……”对方高声哭喊,“救命!救命啊!救救我老婆闺女吧!”

    奉行喊道:“敲石头,敲石头。”

    片刻安静后,此间回荡起敲击声。对方听懂了。

    声源在高处。

    几人顾不得周遭危险,循声奔去。经数日热晒,塌落山体相对稳固。

    奉行咬住火把照亮,在前打头阵,踩落石、攀泥山,偶有几次空踩。赵结紧随其后,见状及时承托,仓惶间牵动腰侧伤口开裂,只微蹙了蹙眉。

    就这么有惊无险地找到呼救的人。

    是名中年男子,身形佝偻,骨瘦如柴,衣衫污损,满面尘垢。凡裸露之处皆有大小伤口。无措的双手捆扎着木棍,手心手背叠着层层血痂,指尖溃烂隐约见骨,不时涌落脓血。约是手骨折断,暂用木棍固定。

    “救命,救救我老婆闺女。”男子抛去刹那惊喜,慌慌张张指向一旁,“她们,她们被埋在下边儿了。”

    奉行稍加安抚,举火把照看四周。

    脚底有块五尺方圆较为平整的落脚平台,男子所指方位掘有尺许深的坑洞。她将火把楔在身后斜坡,回身拉赵结等上落脚平台。拿出水粮,简要说明情形,再请赵结帮忙为男子清创包扎。

    “我不用。快救救她们。”男子放着水粮不理,也不容赵结检查伤口,“我没伤。没伤。求求你们把她们救出来。”说着连忙叩头,咚咚几声,额头裂开口子,血泪同落道:“帮我救救她们吧。”

    奉行去搀:“你先起来,先告诉我,她们大概在哪儿?”

    “就在这下边儿。”男子躲闪开,跪行两步,俯身贴地去听。没听到动静,痛哭流涕地开始掘地:“就在这下边儿,很快就见着了。”

    几人愕然看他徒手挖开土石,拨到一旁。

    落石声响。

    此前的落石声,是男子在一捧一捧挖开土石。指尖溃烂,是经不知多少次的挖刨,磨去皮肉深可见骨。捆扎木棍,是怕血肉不足以对抗锐砂坚石。

    “帮帮我,求求你们,帮帮我。”男子涕泗横流,边挖边道,“她们就在下边儿,很快就能见着。”

    “我们帮你挖,你先歇歇。”奉行再去搀他。

    男子挣开,不肯停手。

    赵结摇了摇头,举起火把照亮旁侧斜坡,示意奉行去看。

    斜坡走势被落脚平台截断,是男子所为。然而纵使昼夜不停,想要徒手掘出这块平台,也需三五日。爬上来时他们发现土石已经相对稳固,说明近日没有大规模坍塌。而上次山体垮塌,距今已有五日。

    人至少被埋五日了。

    奉行同样摇头,掏出砍刀,在男子身旁一起挖石掘土。陆调羽和逃筝也相继蹲下,帮忙挖掘。

    男子不住道谢:“谢谢,谢谢,皇帝菩萨显灵了,谢谢你们。”

    奉行问道:“大哥贵姓?”

    “我叫田丰。”

    “田大哥,嫂子和侄女怎么被埋这下边儿的?”

    “雨把山冲塌了……”田丰刚止息的泪再涌出来,“都快挖出来了。山又塌了。怎么不把我也埋了,怎么就没把我给埋了。”捆扎的木棍折断几根,溃烂的指尖直插进坚硬土石,但田丰的动作片刻没停。

    土腥血腥交织环绕众人。

    奉行挖土的手顿了顿,看眼赵结,低声将田丰所说熇州话译成官话讲于他们。

    三月山洪,冲塌山体,将田丰妻女活埋。田丰侥幸存活,日日挖掘,不知怎样坚持至今。前几日山体二次坍塌,他又侥幸存活,继续在数丈高的土石堆里不眠不休地挖。

    只是人已无生还可能。

    赵结也在奉行注视中蹲下,火把楔进土里。他没有砍刀,是以与田丰一般,徒手挖土。

    砂石频频滚落,在夜间尤为响亮,伴着田丰呜呜咽咽的语调——

    “怎么就没把我埋了……”

    “就快见着人了,快了快了。”

    结果如何,大家心知肚明。但奉行没再吱声,他们就跟着不吱声,奉行一直挖,他们就跟着一起挖。

    直至田丰脱力,倒伏在土石间。他意识模糊,手指仍在勾动,口中念叨:

    “快……了……”

    奉行停手,招呼陆调羽帮忙抬田丰躺平,方便赵结诊脉医治。陆调羽擦擦眼泪,蹲坐着望向火光,眼泪又落下来。

    良久,赵结合眼摇了摇头。

    “五劳七伤,心脉衰竭,活到现在,堪称奇迹。”

    奉行俯身问:“田大哥,还有心愿吗?”

    “快……了……”

    “放心,我们会救她们出来。”奉行低声,“你歇一歇,等天亮……”

    话未说完,田丰含笑合眼。

    陆调羽一擦眼泪,操起砍刀,在旁猛力地杵土掘石,挑得土石乱飞,哐当铿锵响个不停。逃筝动手解开捆扎在田丰双手间的布条,木棍布条勒进骨肉,又与血痂凝结,万难揭去。揭着揭着,逃筝也落了泪。

    奉行捧起抔土石,道:“葬在这儿吧。”

    以山为陵,与妻女同穴。

    也算团圆。

    安葬田丰折回官道,至鸡鸣时分方与张添瘦汇合。定于天亮出发,能再歇两个时辰,可没人能入睡。此来东岭,他们没少见受灾民众,没少见罹难百姓,仍不能泰然处之。

    奉行抓两块干粮,提起水囊,避到阴暗地蜷曲双腿坐下,撕咬着干硬无味的口粮。

    很快她在无味的粮中尝出滋味。

    苦。

    咸。

    再猛饮几口清水,噎得紧了,喉咙似要胀裂。胀痛难忍,就呕出水粮,咳了又咳,吐了又吐。

    有人追到她身旁,同样坐下。

    有浓浓艾草香。

    “分明赶时间,还要在这儿耽搁。”赵结递出布块供她擦拭,“分明想救人,还由着他送死。”他望向奉行,“何苦为之?”

    奉行再嚼口粮,再饮清水,生生咽下后捂住口鼻。

    赵结没有追问,只静静等待。

    等到痛觉舒缓,等到眼泪干涸。

    “如果我是他女儿,我会希望,他能来找一找我。”

    呢喃散进风里,眼泪咽入喉中。

    世间无人不晓归奉行,女官遗孤,仰承天恩,风光无两。

    可出生至今,二十四年有余,无人来寻。

    “他来找我。可我不想他来。”赵结望天低语,“我知道他来与不来,结局不会更改。但至少,至少不要是为我。”

    他的父亲因找寻他的踪迹,落进陷阱,最终惨死皇陵。他的母亲因此与他在寺庙凄惨度日,最终撒手人寰。若当年,他没有任性偷跑去贺她满月,父母没有找他,或者他死在暗室,都要好过今日。

    “哪怕是为我,终归是来找过。”

    她抬袖蹭过眼睑脸颊,起身折回营地。

    赵结看她走向火光。那日跌倒前,他两眼昏黑,但能看到她在火光畔闲坐。荒郊野地,山洪挡路,是必死境地。他按住腰侧,因攀爬挖掘裂开的伤口,逐渐不再渗血。是神佛让她救他一命,他该偿还这恩情。

    他望向她背影,迟迟吾行,步履沉重。

    她在等人,等了二十四年。

    可对方早已丧命。

    她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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