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飞檐棠枝颤,伊人久不至,闷执利剪挑灯花。

    剪子咔嚓一下,惊醒岁稔。他哈欠连天:“殿下,子时已过,又是雨夜,郑姑娘要来早来了,您还是早点歇下吧。”

    李致望向外院。雨花噼里啪啦飞溅,吵得人心烦。凡人无力改变天意,他之前认为讨厌某种天气极其可笑,而今竟也同凡夫俗子一般,被天气影响心境。

    雨幕中,朱门外,他久违的姑娘,撑一把青伞姗姗来迟。雨水漫过脚踝,浸湿她的裙摆。狂风暴雨,未免风卷走,她两手紧握伞柄,把伞沿压低,摇摇晃晃淌过“水池”。

    及至檐下,青伞抬起,合拢,垂下。郑妤面色苍白,脸上布满雨珠,碎发黏连糊在眉边眼侧,打个卷圈住泪痣,平添妩媚。

    李致恍惚一刹。他知她是世间少有的美人,然时至今夕他才明白,郑妤远比他记忆中的模样,更加活色生香。

    何为佳人?何为绝色?在这一刻有了具象表现。只此一瞬间,万卷书中描写绝代佳人的陈词滥调,皆无法形容眼前人的姿色。

    饶是李致学富五车,最终也只能想出,楚楚可怜、风情万种这等不及她美貌万一的烂俗词汇。

    他一步步算计,一次次利用,算不算暴殄天物?李致低眉敛眸,暗自谴责自己心智不坚。美色误人,他岂能因这一眼惊艳,对棋子心软?

    心中另一个声音又道:食色,性也*,对自己的人生出欲望,无伤大雅。

    “郑妤拜见殿下。”郑妤为表诚意,跪行大礼。

    剪子尖端扎手,李致放下剪刀,瞥见她后背斑驳血迹因沾上雨水晕染,不由皱眉。他吩咐岁稔:“带郑姑娘去偏室更衣。”

    “不妨事,谢殿下关心。”郑妤正想开口说正事,李致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郑姑娘无需客气。”

    言外之意,她是一把称手的刀,故不能染病贻误正事,并非出自关心。郑妤摆清自己的位置,恭敬不如从命。

    偏室,灯火微明,郑妤迅速脱掉湿衣,捡起一旁的衣裙穿上。系好腰带后,她张开双臂,衣袖垂落,竟出奇合身。

    “奇怪,他这怎会有我的衣裳……”这身黑裙是她昔日在宫中穿过的,因颜色暗沉她不喜欢,穿过一次后便被丢进角落。

    修身衣裙紧贴肌肤,她穿上后瘦了一圈,纤纤柳腰禁不起风吹。李致无端忆起宁远侯府那日,手掌触上她后腰的感觉,掌心似有热流流过,莫名发痒。

    他左手端起茶杯,借茶水冲淡喉中干涩。凉茶浓郁苦涩,唤醒他摇摆不定的理智。

    “时常听母后说郑姑娘烹茶一绝,未有幸品尝,郑姑娘请。”李致抬手指向对面位置。

    地位悬殊,主客有别,郑妤没想到李致会让她上座。她施施然落座,“殿下说笑了,您不是没喝过我煮的茶,只是从未对煮茶人上过心。”

    哪一次来寿宁宫,不是她亲自煮茶奉茶?太皇太后,屡次当着李致的面夸她,他从未放在心上。

    李致被她拆穿,一笑置之。穗丰却见不得主人吃瘪:“郑姑娘深夜前来,莫不是来翻旧账的?”

    “当然不是。”郑眼睛不抬一下,专心捣鼓茶叶,“我为何而来,殿下心中有数。”

    “你那侍女本王已安排人去看了。”

    碎茶叶纷纷扬扬落入茶炉,在他话音落下时,郑妤手一颤,茶叶掉入火中,毕毕剥剥燃烧,化为灰烬。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她接着撒剩下的茶叶,漫不经心笑:“果然是殿下的手笔。”

    猜测是一回事,没得到验证尚有转机,他亲口承认是另一回事,他的绝情板上钉钉。

    李致后知后觉被她套了话,顿感烦躁。他向来不怕对她展露自己的狠辣,想着把她吓得不敢靠近才好,今夜却不知着什么魔,下意识在她面前装良善。

    “但你照样来了。”李致微抬右臂缓解不适,“除了本王,你没有更好的选择。”

    郑妤双手奉茶,双目通红盯着他:“可是殿下,我本可以不用选择,遑论选择的好与坏。”

    穗丰妄言:“殿下只有这一张牌,郑姑娘不想选,可以早点回去绣嫁衣。反正靖王喜欢您,何愁保不下小小侍女。”

    茶水泼穗丰一脸,郑妤摔杯而起,气出眼泪。

    若无李致授意,穗丰那样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字的闷葫芦,岂会一而再再而三出言不逊?她是有求于人,但不至于沦落到随随便便一个侍卫能对她阴阳怪气。

    摔杯这一举动令在场三人倍感惊讶,他们眼中的郑妤,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脾气。李致意识到事情严重性,剜一眼穗丰:“自行去领罚。”

    “殿下不必在我面前演戏。”她抽出帕子,余光瞟见血迹随手扔下,改以袖拭泪,眸中显露前所未有的坚毅,“我知道这是您在软硬兼施,只不过我今夜心情极差,不愿奉陪。”

    岁稔见状忙拖走穗丰,厅中只剩他们二人。李致重新摆出一个茶杯:“穗丰自作主张,本王绝无此意,郑姑娘息怒。”

    “殿下言重了,郑妤有求于殿下,受点委屈不算什么。”郑妤坐回去给李致倒茶,“殿下要找的证据,具体指哪些?”

    “田契、书信、账本……总有端倪。本王也不清楚,具体是何物。”李致接过茶轻嗅,茶香清醇,再看茶水,汁液清澈,浅尝一口,清甜爽口。

    或是由于少量茶叶撒出去,味道淡了些,却也正合他心意。

    “宁远侯犯事诸多,殿下怀疑父……陆太师牵扯哪一桩?”

    李致略加思考,沉声答:“掳掠妇女。”

    “因何起疑?”

    “无故。”

    回答出乎郑妤意料,她无言以对。至公无我的李致,竟然无故怀疑一个人。思及芳茗楼,叶佳是靖王侍妾,死而复生复死,而李致追查的正是妇女失踪。郑妤又问:“靖王频繁出入芳茗楼,难道对此一无所知?”

    “他有点心思全花在女人身上,你指望他知道什么。”李刻薄嘲讽,“靖王府人多,国库拨给他的月例和封地收来的供银入不敷出。五年前,有人找上门出价买他府上的姬妾,他为银钱周转,不加多问便答应跟人交易。”

    靖王封地在湘州洞庭湖畔的巴陵郡,永德帝怜他残疾,故划分给他的封地,是一众兄弟中最为富庶之地。巴陵郡内河网密布,土地肥沃,从事农、渔业者众,按照三十税一,每年供银少说也有三百万两。各地太守都是人精,实际供上的绝不止律文规定的。

    倘若靖王都会缺钱,宣朝只怕无人可活。

    “巴陵郡供上再多钱,也禁不住他们一家挥霍。”李致感慨。

    这倒也是,靖王府上至靖王和几位公子,下至无名侍妾侍卫仆婢,哪个不是花钱如流水。尤其是世子李煎,烟花柳巷豪掷千金,比起他爹有过之而无不及。

    “至于他去芳茗楼,是因他见叶佳一跃成为芳茗楼掌柜,想探听发财的门路。”李致放下空杯,伸手去拿茶炉。郑妤劝阻他道:“茶不消愁,殿下别喝了。”

    桌边木桶装满煮开的茶叶,想必在她来之前,他已喝了不少浓茶。李致自是喜怒不形于色,可她痴恋他多年,远比旁人更了解他。

    此刻的他,心烦意乱,忧愁怅惘。可她猜不到他为何而愁,也不想去猜。

    李致亦不知自己为何烦忧,从等郑妤来开始,便一直心绪不宁。他将这一切归咎夜雨嘈杂,伤痛作祟。他从藤盒里摸出棋子,发出邀请:“郑姑娘,陪本王下一局。”

    像少时旧友离散多年蓦然重逢,像恩爱夫妻历尽千帆围炉夜话,这份始料未及的亲昵,令郑妤心生无限酸楚。

    “殿下安康关乎苍生福祉,早些歇息吧。”郑妤垂手将拇指包进拳中,双鱼镶金白玉镯滑出衣袖。

    双鱼镶金白玉镯寓“金玉良缘”之意,是太皇太后给他们备的新婚贺礼。太皇太后认定她这个儿媳,早在她及笄时便交给她,谁知后来……如今该物归原主了。

    李致从“被拒绝”的事实中缓过来,见郑妤摘镯子屡试屡败,道:“取不下来便先留着,来日方长。”

    “谢殿下宽限,下次来送证据时,我会一并归还。”郑妤说完转身就走,只给李致留下孤傲萧索的背影。

    如若郑妤回头,一定能看到,烟消雾散,云开月明。她以为目光永远不会为她停留的人,此时正凝眸注视她的背影。

    雨不知何时停,风亦不知何时止,整个厅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李致黯然倒茶,一杯接一杯,越喝越心烦惆怅,越喝越不清醒。

    茶,果然不销愁。

    “把符溪旁那处院子收拾出来,尽量按含光殿复刻。”李致交代。

    “殿下之前不是安排郡主住懿云轩?”岁稔恍然大悟,“属下明白了,您嫌郡主吵闹,想让她住到更偏远的观澜院。”

    含光殿是郑妤在寿宁宫的住所,跟昭宁有何关系?李致疑惑:“昭宁要来?”

    “属下之前跟您提过,殿下忘了?郡主昨日进宫拜会,宫门两刻前开,按郡主见您的迫切之心,此时应该已经到王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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