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曲廊挂满灯笼,郑妤进来时黑压压一片,离开时明灯如昼。看这架势,应有大人物要来。

    邻近廊道走过一队侍女,高矮相当,胖瘦相宜,她们整齐划一贴着栏杆行走,窃窃私语。

    “殿下喜静,府里许久没这么热闹了。”

    “可不是,普天之下怕是只有郡主能让殿下兴师动众。”

    郑妤借柱子挡住身体,黯然垂首。她握住玉镯摩挲,情思乱如麻。

    她们所谓的郡主,当是衡阳王独女嘉和郡主。李家先祖平定四海,建立宣朝后,封三位劳苦功高的大将为王,世代沿袭。随时间流逝,其余两王后代获罪被废,仅剩衡阳王苟延残喘。

    先帝为太子时,李致曾随之到过衡阳,算来已有十年矣。她不知,这十年里她受尽非议,竟是为她人做嫁衣。

    委屈涌上心头,她垂泪啜泣,未曾察觉有人靠近。

    “王府防卫何时变得这般松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进来。”

    来人云锦长裙曳地,广袖翩然,禁步泠泠。想必正是嘉和郡主,郑妤忙屈膝行礼。

    “十年了,怎么还那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来自荐枕席。”郡主手一挥,极不耐烦,“要哭出去哭,他最讨厌哭哭啼啼的女人,本郡主也是。真晦气。”

    郡主说完便大步流星离开,郑妤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看她模样。

    郑妤躲到转角处偷偷回头,见流苏飞颤,那人欢呼雀跃扑到李致身上。李致不但没推开,而且张开双臂接住她。

    郡主奶声奶气撒娇:“好没良心的,我千里迢迢进京,连夜从宫里过来,你居然不到门口接我。”

    好一对羡煞旁人的佳偶。

    好一场旷古烁今的爱情。

    从头到尾,只有她像个笑话般,傻傻爱着一个与她无关的人。

    郑妤不敢继续听,咬住手臂压抑哭声,落荒而逃。

    春雷滚滚雨连绵,自那一雨夜后,天好似破了窟窿,倾盆大雨连下三日。郑妤待在屋里照顾解霜,除了早晚喂药,便呆坐窗边,望着雨幕一动不动。

    入夜,解霜苏醒。屋内灯烛已灭,唯远处一点金光粼粼。解霜爬起来点灯,见自家小姐蜷在软榻上,手紧紧抓着一个白玉镯子,眼睛红肿,泪痕满面。

    郑妤睡得浅,听到窸窣动静便清醒了。她用青帕子包好玉镯塞进枕下,拉过解霜叙话。

    “小姐受苦了。”解霜泣不成声。

    郑妤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别哭,李殊延没为难我。”

    “那小姐为何伤怀?”

    郑妤将在燕王府遇到嘉和郡主的事,一五一十告诉解霜。她不掺杂个人情绪,像个局外人,平静陈述别人的幸福。

    解霜抱住她双手宽慰:“小姐想错了,燕王跟嘉和郡主八竿子打不着。宣朝可不是只有衡阳那一位郡主,您莫非忘了,十年前跟在燕王身后那位昭宁郡主。”

    “昭宁?”郑妤重复这封号,依稀记起这么个人来。

    昭宁郡主何络,虽比郑妤小两岁,但按辈分来算是李致的外甥女。当年永德帝开玩笑说把郑妤许给李致时,何络也在场,还起哄喊她“小舅妈”。后来何络返回丹阳,再未归京,经年杳无音讯。没想到再见时,小丫头出落成大姑娘了。

    怀春少女的心情变幻莫测,一会儿晴天霹雳,一会云收雨霁。蕴积心间的阴霾一扫而空,郑妤安心躺下,不料外头吵吵嚷嚷,人群貌似正冲她们这边来。

    陈氏踹开门,风风火火闯进屋,巴掌高高扬起:“贱人,你把玥儿藏哪去了?”

    手掌随话音一齐落下,郑妤抄起枕头挡开:“我整日待在屋里,不曾见过陆玥。”

    “阖府上下除了你,还有谁跟我们娘俩不对付。”陈氏一手抵住枕头,一手发狂般挥向她。

    解霜从后牵绊,郑妤奋力挣扎,陈氏发狂吼叫,三人扭打一块,闹得鸡犬不宁。

    陆呈闻声而来,见妻女不顾脸面,怫然怒斥:“都住手!”

    陈氏如见援兵爬过去,抱住陆呈大腿,添油加醋哭得死去活来。郑妤咬紧牙关,脸埋进膝间,一声不吭。

    “当务之急是去找玥儿,你把她打死了,玥儿能回来?”陆呈视线短暂扫过她,拖起陈氏往外走,似乎在她这屋里多待一刻会让他折寿。

    人群来去匆匆,郑妤身心俱疲,令解霜关好门窗,麻木躺下。她好像听到陆呈去而复返的声音。

    “把药给小姐涂上,别留下疤。”

    “不必,您不是最讨厌我这张像我娘的脸,毁了不是正合你心意。”郑妤手指紧揪被褥,故作出言相激。

    陆呈进屋,把药瓶放在桌上:“你对父亲有怨也好有恨也罢,总该爱惜自己。看上你的人不只靖王一个,千万别因为跟我赌气,悔恨终生。”

    “不知是谁让太师您认为,还有对我虚情假意的必要?”郑妤冷笑,掰着指头数,“宣京之中,地位比靖王高的人……可笑,太师不会想说,是燕王吧?”

    上天让李致送来一个契机,他自不能视而不见。误入歧途,提心吊胆半辈子,临老了他也不奢求能位极人臣,但求安然致仕。

    太师虽为八公之一,但只是不掌权不掌兵的虚职。历来八公之中,真正有实权的,唯司空和大司马尔。

    然而,自李致摄政半年来,八公悉数沦为虚职,政权转移至尚书台,军权则由李致独揽。所谓只手遮天,一点都不夸张。皇帝年幼,李致少说也要掌权五六年,倘若李致娶了郑妤,他便是摄政王的岳丈,有这把保护伞,何愁不能功成身退。

    “你喜欢燕王,父亲愿意拉下这张老脸,去求太皇太后给你……”

    “在您看来婚姻只是获取利益的途径吧?就像当初哄骗我娘一样。”郑妤蒙住头擦泪,“我喜欢他不假,可他不喜欢我,我不愿像我娘一样,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终日以泪洗面。你走吧,我姓郑,跟你们陆家没有关系。”

    箭在弦上,没有回头路了。

    大量家丁被派出去找陆玥,府内守卫松懈。郑妤躲开巡视守卫靠近书房,躲在树丛中等远谟引开守卫。

    远谟是她翻墙出逃那日,首先发现她的那名家丁。此前,她还不知太师府内卧虎藏龙,迄雨夜去寻李致时,得到远谟帮助顺利出府,郑妤才知府中蛰伏了好几名玄衣卫。

    翻窗进到书房,郑妤根据烙在脑海中的图章,蹑手蹑脚翻找。虽然书房中文书不多,但要在铺天盖地的纸张中,找出一张或几张印有这个章的纸,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柜中书信堆叠如山,大多是陆呈与陈氏娘家人的家书,他与陈氏的感情可见一斑。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转眼已是黄昏,然一无所获。她走向书案,案边放有好几本《诗经》。郑妤手顿了一下,喜欢读诗经的不是陆呈,而是她的母亲。她无暇追思过去,闷头在纸堆里翻找,终于在最底下找到有用线索——叶佳的画像。

    希望曙光燃起,她精神抖擞,继续搜查一切能藏机关的地方。

    回头,绚烂夕阳撞入眼眸,晃得她眩晕。再转回身来,墙上那幅西施美人图,光斑映射有异,似乎暗藏玄机。

    她走近瞧,那美人的眼睛,居然凸出纸面!

    “殿下未处理完政务,难道晚膳也不用?”

    亥时过半,粒米未进,她光在这耗着喝茶。郑妤本想让岁稔转交,可岁稔非说事关重大,要她亲手交给李致,然后一等便等了两个时辰。

    岁稔拎起茶壶斟茶:“殿下忙起来谁都劝不住,郑姑娘稍安勿躁,再喝杯茶。”

    郑妤拂开茶杯:“你再去通传一声,我只需一刻时间,把东西交给他就走。”

    “哎呀郑姑娘,我跟您说实话吧。”岁稔附耳低声道,“殿下朝后去宁远侯府探查,迄今未归。玄衣卫没找到人,我等不敢声张才谎称他在……哎,郑姑娘去哪?”

    青影一溜烟掠过庭院,直奔宁远侯府方向去。

    “殿下?”黑暗中传出一声呼唤。

    宁远侯府被查封后无人问津,只半月不到,此地已荒凉破败,连盏照明的油灯都没有。

    “李殊延?”郑妤摸黑登堂入室。

    阴风乍起,郑妤打一哆嗦。逝去的前夫曾提过,侯府中有一处只进不出的水牢,水牢宛如迷宫,机关重重,掉进去的人若找不到唯一出口,便只能死在里边。

    但她连水牢入口都不知在侯府的哪个角落……

    玄衣卫神通广大,他们都找不到李致,她如何能找到?郑妤泄气,她不该来这鬼地方,可听到李致陷入险境,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宁远侯府门口了。

    好不容易在桌下捡到半根残烛,奈何没有火。她蹲下去找火折子,没承想带出来一块碎布。郑妤凑近轻嗅,呼吸一滞。

    是李致衣上的白檀香味……

    胡乱摸索一通,她终于找到工具点亮残烛。昏黄烛光照亮内室,地上留有干涸的血迹。

    数支短箭钉在墙上,她迈步靠近去看,刚踏出一步,脚下地板突然塌陷。

    微渺烛火点燃地毯,迅速爬上纱帘,顷刻间火光冲天。绣闼雕甍,雕梁画栋,付为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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