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罢回房,屋里已亮着灯。

    温昀手执书册坐在床边。他身着中衣,墨发披落,脸上还挂着几滴水珠。郑妤进屋关上门,一声不响挪向妆台。

    “给你放好热水了,去沐浴吧。”温昀放下书,捧起衣物送进浴室。

    等她卸掉钗环走进浴室,温昀还在磨磨蹭蹭挂衣服,郑妤拿起衣服随手搭在衣架上,催促他出去。

    “我……我帮你吧……”温昀涨红了脸,抬手触上细腰带。

    手指在腰带上勾来勾去,死活解不开腰扣。

    郑妤忍俊不禁,笑着将温昀推出浴室,道:“我自己可以,温大人未曾做过伺候人沐浴的事,无需勉强自己。”

    沐浴更衣后,郑妤提着布帕往外走。温昀接过布帕,让她侧卧在膝上,体贴帮她擦头发。

    “我有事同你说。”郑妤直起身,布帕顶在头上,略显滑稽。

    “正巧,我也有事想问你。”温昀取下布帕,环住她的腰,闷声问,“你早知道来的是燕王,对不对?”

    提起李致,两个人都不太平静。

    “不是,我昨日才知道。”郑妤实话实说,不料温昀对她的回答并不买账。

    额头抵在她肩上,温昀语气中透出不满。他道:“你们昨日就见过,为何不同我说?”

    “我……”

    “阿妤,七年了,你真的有尝试放下吗?”

    郑妤无言以对。她尝试过的,但家庭关系不和谐引发矛盾,导致她和温昀心里始终有一根刺。

    夫妇分居两处,感情不温不火,住进郡府后院的每一日,都使她愈发思念宣京。而宣京和李殊延挂钩,叫她如何能放下?

    曾幻想过,温昀会给她一个温馨家,弥补她缺失的部分,可现实给她致命一击。

    当人遭遇挫折时,总会追忆过去,怀念过去,美化过去,哪怕过去更加不堪。

    苦难挺过去,变相证明自己是个英雄,因此过去的痛苦,便在不知不觉中弱化了。从而埋怨、憎恶当下,力求改变,却又不敢踏出那一步。

    她想过和离,想过离开丹阳,去什么地方都好。然而温昀总有办法,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心软。

    郑妤叹气,回抱他道:“你别胡思乱想。街头偶遇,我转眼就忘了。”

    “当真?”

    “当真。”郑妤抚摸温昀后脑,不知是在安慰温昀,还是在警醒自己,“等视察结束,他就走了,跟没来过一样,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她捧起温昀的脸,信誓旦旦道:“君若不弃,妾定不离,我对你的承诺,一直做数。”

    温热气息喷洒颈侧,温昀的鼻尖在颈窝处蹭了蹭,接着薄唇贴上来吮她脖颈。

    郑妤点他眉心,嗔怪取笑:“灯还没熄,温大人越发轻浮了。”

    笑声一阵接一阵,二人亲热好一会,温昀去熄了灯,回来便要解她衣裳。

    “我有点累,改日吧。”她吻他唇角以作补偿,温昀手一顿,没拿开。

    黑暗中,四目相对,柳叶眼突然锐利。那眼神,好似在审视她。

    他怀疑什么……

    夜风入户,吹凉背后凝结的汗珠。郑妤弓着背,躺也不是起也不是。

    “阿妤……”他语气幽怨,似在撒娇。

    郑妤张开双臂,无奈道:“来。”

    这一场情事终究算不上愉悦,准确来说,她几乎从未从中获得过欢愉。

    床上君子克制欲望,不敢深吻,不敢深入。他温柔似水,她拖着疲累的身体应付了事。

    郑妤装模作样哼两声,终结这场无爱无欲的战斗。

    相拥而眠,她困倦至极,眼皮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阖上。总觉得有事没说,事前在说什么来着……

    “我先前同你说的事还没说。”郑妤陡然想起来,戳了戳温昀手臂。

    “你说,我听着。”

    “我和燕王殿下之前在宣京查的案子,找到新的线索了。”郑妤声音越说越小,“他和郡主找我帮忙。”

    为免温昀多想,她特意加上昭宁郡主。

    温昀沉默一刹,问:“你答应了?”

    “嗯。”

    “那便去吧。”

    夜雨潺潺,同床异梦。

    钟声了残梦,雨后物濛濛。温昀按部就班出门,郑妤独坐妆台前,一遍又一遍描眉。

    解霜进屋来,见郑妤一袭绛红襦裙,惊讶瞪大眼睛。

    “小姐今日怎想着要打扮自己了?”解霜意有所指,“莫非要去见重要的人?”

    “胡说八道。”郑妤在各色唇脂里挑出一种,“我一时兴起,不可以吗?”

    捣腾一早,她最终没敢把那身红裙出门。

    漫步同游,每走几步就有男女老少扯着吴语跟郑妤打招呼。

    提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红着脸道:“伊个郎君实头俊嘞……”

    随后叽里咕噜问了一大串问题,李致茫然看向郑妤。

    郑妤笑盈盈回答妇人,她们一唱一和,其乐融融,李致冷脸站在一旁,格格不入。

    李致本想直接走开,但见郑妤跟妇人交谈时,貌似心情好了不少,故他硬是耐心站了一刻。

    溪水潺潺,两人沿溪行,郑妤走在前方,李致落后一步跟着。

    他没话找话:“你们方才说什么?”

    “她说你长得俊俏,问你是谁,是否婚配,想给你和她家脾气泼辣的妹妹做媒。”

    李致眼尾微挑:“那你如何答?”

    “我说你是宣京来的富商,尚未娶妻,正好喜欢泼辣的女子。”

    瞎话张口就来,郑妤才不会承认,她说李致家里的小老婆,个个脾气暴躁,整日争风吃醋,烦人的很。

    可她忘了,李致对各地方言皆有涉猎。

    “我怎不知自己喜欢泼辣的女子?”李致看破不说破,配合她表演道,“你从何处听来的流言。”

    “别什么事都赖流言蜚语,是你齐公子亲口说的。”郑妤拐弯抹角就把齐晟卖了。

    “荒唐。”

    “齐公子现在又不喜欢泼辣的了?”郑妤百无聊赖踢石子,假装随口说道,“那你说说现在喜欢什么样的,我可以帮你物色物色。”

    眼见着她就要撞上低垂的枝桠,李致迅捷伸手将树枝抬高。郑妤听到动静抬头,不料雨露未晞,沁在树叶上的水珠飞坠,尽数往他们脸上甩去。

    水珠迎面而来,在眼前无限放大,郑妤闭眼伸手张开五指去挡,冷不防撞上后方之人胸膛。

    她紧紧抓住可供支撑的肘窝,与此同时,李致的双手按在她肩侧,长指圈住胳膊,拇指嵌入腋窝紧紧扣住。

    郑妤狼狈睁眼抬头,只见高挺的鼻梁上挂着一颗圆润的珠子,阳光穿梭长睫缝隙,穿透晶莹圆润的露珠直击眼球。视野中,脖颈凸出那一处迅速滚动,急促的呼吸和强烈的心跳遥相呼应。

    她大脑一片空白,入耳皆是他的呼吸声、心跳声、吞咽声……

    这一瞬,李致终于看清,她颈侧若隐若现的红印,是为何物。

    那是标记,是她丈夫给她种下的标记。

    红印记深深刺痛他的眼睛,李致不是没想过,郑妤嫁人意味着什么。

    可当自己亲眼目睹印迹时,他只觉全身血液都在逆行。

    “公子……您……松手。”郑妤先回神,颤声提醒极尽失礼的人。

    李致讪讪收回双手,若无其事继续前行。

    成衣铺子门口,郑妤跟在李致身后进去,只听接头人道:“都安排好了。”

    “给她换衣裳。”李致余光瞟向她。

    帷幔后,郑妤耐着脾气,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裙穿好,却在扣腰封之时遇到千古难题。

    腰封用的是琵琶扣,且扣子在后方,她背着手折腾老半天都没扣上。她单手扯住腰封背对帷幔,另一手撩起帷幔一角,求助绣娘。

    没人吭声。

    须臾,温热的手指接替她捏住腰封,腰间一紧,琵琶扣扣上了。

    郑妤道谢,放下帷幔,手指蹭到粗粝伤疤。

    是他……

    依照太医院的本事,当年的咬痕尚不至于留疤,前日看见时她便起疑,但自己作为加害者,没资格过问。

    郑妤往前走一步,李致的手还抓着腰封不放。她小步退回去,没法准确估计距离,脚跟点到他鞋面上。

    郑妤低声喊:“公子?”

    束缚撤去,她发懵拿起腰带,在腰封上随意缠两圈系好。

    纱帘后倩影袅娜。云锦绣裙曳地,广袖空悬摇曳,腰带束上宽边腰封,将纤细的柳腰衬得不堪一握。

    李致有些恍惚,忆起宁远侯府那日,她歪着绢扇看他的模样,以及纤纤细柳腰的触感……

    他愣愣摊开掌心,纵横交错的掌纹,像一张巨大的网,困住不知名的蝶。

    蝴蝶垂死挣扎,最终破茧而出,逃离他的掌心。

    郑妤掀帘走出,在镜前站定观察。这一身红裙,跟她出门前试穿那件,大同小异。

    为何要让她换这身衣裳?

    郑妤正想回头问,一抬眼,透过镜子发现李致就站在她身后,眼神复杂盯着镜子里的她。

    “不好看吗?那我去换掉吧。”郑妤低头,失落抚摸自己的脸。

    知道李致不喜欢色彩明艳的物件,所以她一直穿素衣,后来自己也喜欢素净简朴的打扮。

    “不必,别有韵味。”

    素衣是出尘不染的白莲,宜室宜家。红衣是风情万种的罂粟,勾人心魂。红色对比下,那截脖颈如珠玉白皙透亮。

    红印亦然,像滴落白帕上的处子血,他越想忽视,就越忍不住去看,越看,越想把碰她的人碎尸万段。

    郑妤完全不知李致所思所想,聚精会神对镜自照。

    她缓缓转身,莞尔笑问:“下一步,殿下要我做什么呢?”

章节目录

卧闻青梅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燕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燕攸并收藏卧闻青梅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