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味楼,店小二热情迎上来,招呼郑妤到她平常去的窗边散座。

    郑妤余光往后瞥了下,对小二笑道:“带了位贵人,喜静,楼上那临湖的雅间可空着?”

    小二殷勤笑答:“空着空着,贵人楼上请。”

    燥热微风吹来,雅间四周沿墙摆满装有冰块的小缸,室内气温倒也适宜。

    小二忙前忙后沏茶上瓜果,递上菜单。郑妤接过后先行落座,见李致杵着不动,立刻从坐垫上弹起来。

    “公子请。”她弯腰俯身,做出“请入座”的姿态。

    这阵仗让小二大为吃惊,丹阳郡内谁人不识郡守夫人,能让郡守夫人这样卑躬屈膝的,只怕不是一般的贵人。

    小二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鲜少见夫人这样紧张,不知这位公子是何处来的贵人?”

    郑妤打个哈哈:“宣京来的表兄,家大业大,家规森严,最讲究长幼有序,我怵的很呐。”

    “表兄?”李致睨着她,喃喃重复这称呼。

    郑妤赔笑凑过去,低声嘀咕:“您说过我们此后可以兄妹相称的,就当我占了便宜。”

    提及退婚那日所言,李致无言以对。他越过郑妤,坐到她方才坐的位置,端起茶杯指向案几对面:“这边凉,你坐那。”

    桌案摆放位置并不在雅间正中,是以那个位置偏近冰块,温度稍低。

    虽说她怕冷畏寒,可如今正值七月,倒不至于弱成那样……

    不对。他怎知她怕冷畏寒?郑妤茫然望向他,他似未察觉,心无旁骛喝茶。

    “你……无事,点菜吧。”郑妤献上菜单。

    李致接过,还不曾看过,先开口报出一道杨梅丸子。小二迅速记下,扯闲感叹:“贵人来得赶巧,若再晚来几日,这杨梅丸子可吃不成喽。”

    “为何?”

    “此地的杨梅丸子,用的是当季杨梅汁调色入味,比别处的更酸、更鲜。”郑妤向他解释。

    “但是丹阳梅子快没了。”

    “哦?宣京梅子正盛。”他垂眸端详她的眼,一字一句,抑扬顿挫。

    如哀婉缠绵的乐章,余音绕梁,不绝如缕。

    说罢,他自嘲一笑。郑妤发觉,他说话时,眼底仿若掠过一丝苦涩。只是那苦涩转瞬即逝,仿若从未存在。

    应该是自己看错了,郑妤如是想。

    李致随意翻翻菜单,一道接一道报菜名。郑妤每听一道眼皮就抽一下。

    这些菜并不符合李致口味,却无一例外是她爱吃的。

    似有若无的暧昧,若即若离的情意,无一不在撩拨她的心弦。

    郑妤猛灌一杯茶,浇灭心底汹涌泛滥的情思,逼迫自己摒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认清现实。

    “上两壶青梅酒,再来一道地三鲜,蒜蓉丝瓜……”郑妤补充好几道自己不爱吃的菜。

    等上菜期间,郑妤询问何络情况。根据李致提供的简略信息,何络恐终日郁郁。

    得找个机会去看看她,郑妤计划着。

    “福烁公主跟您说了什么。”郑妤一边倒茶一边打听,“竟能让您大动肝火?”

    李致耳畔突然响起李蕙那句话: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喜欢的,早晚妨碍你想要的。

    “没什么。”他更倾向于这是一句诅咒,而非预言。

    菜肴一一上齐,小二识趣退出雅间。郑妤闷头倒出两杯酒,一杯移向对面,另一杯自己举起。

    温热的指节拂过手腕停在虎口,按住她的酒杯,李致灵巧取出酒杯复归案上,执箸夹起一颗杨梅丸子放到郑妤碗中,不咸不淡道:“空腹饮酒伤胃。”

    郑妤囫囵咽下丸子,立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竟不知殿下心思如此细腻,莫不是有了心仪的女子,为其痛改前非了?”

    他默不作声,只紧盯着她看。

    “殿下看着我做甚?”郑妤单手托腮,摸摸脸颊,“我很好看么?”

    李致笑意隐晦,微微点头。

    “但美貌不值一提,这是殿下说的。”郑妤说完,朝丝瓜伸筷子。

    蒜蓉丝瓜摆在李致面前,她伸长手臂才能勉强够到。李致夹起丝瓜放进她碗里。接下来,但凡位置超过矮几中间的菜肴,她只消看一眼,便会有人送到她碗中。

    “可想过回宣京?”李致突然问。

    郑妤愣了一下,抿唇,苦笑摇头:“我已嫁为人妇,岂有独自回宣京之理?何况,宣京……是伤心地。”

    “母后她……”

    “很想我是不是?”郑妤猛沽一口酒,“七年过去了,殿下怎还喜欢拿太皇太后当幌子?”

    酒壮怂人胆,郑妤陷入微醺状态,言行举止再无半点端庄。她挥舞着筷子,凑到李致跟前,眨眼问:“是殿下您想我,是不是?”

    她眼中蓄着不易察觉的泪,心底吼得声嘶力竭:承认啊。

    可他没有。

    他只是夺走酒杯,正色道:“你喝多了。”

    “啊……我喝多了?”郑妤哭笑不得,愣愣重复,“我喝多了,喝多了……”

    她跌回座上,高举酒壶海饮。青梅酒一壶接一壶,渐渐蚕食神智。

    “别喝了。”李致夺走酒壶按在自己身边,“酒不消愁,你若心有烦忧,说出来,本王或可助你一二。”

    “烦心之事不止一二,殿下只助一二,未免过于吝啬。”她半身横跨桌案,伸手去够酒壶,眼看指尖就要碰上了,李致又把酒壶往远处拢去。

    郑妤失了兴致,恹恹瘫下去。她抬起手背擦唇边酒渍,举起右手指向屋顶,大声嚷嚷道:“想让我回宣京还不简单,你让温寒花进京任职,我……我!自当夫唱妇随。”

    扑通一声,郑妤跌坐在案几上,毫无形象抬起双腿,踢掉残羹剩饭。裙摆浮动,长腿一伸,那小巧的泛白绣鞋,落在李致手边。

    他盯着鞋面绣花,鬼迷心窍张开五指,在即将触及脚腕那一刻,他忽而偏移方向握住酒杯。

    “你应当明白,留在地方才于他有利。本王与母后商议过,你若与他和离返京,可擢他为兖州刺史。”

    绣鞋躁动踢踏,时不时踢到他的手腕。李致偏头眺望江面,长长吐出一口气。

    郑妤气鼓鼓问:“跟我和离,让他升官,凭什么?我又有什么好处。”

    “封郡主,赐号,静淑。”

    静淑……谁来着?郑妤拍拍晕乎乎的脑袋,绞尽脑汁回想。

    “静淑?你喜欢静淑,还把静淑这个称号给我?”她手撑桌面爬过去,贴近李致追问,“你,安的什么心?”

    四目相对,呼吸交缠,迷离醉眼近在咫尺,李致屏住呼吸,下意识吞咽。

    “我不要当谁的替身。”郑妤推开他,言语混乱,“不当替身……我喜欢当下,也过得很好,子非鱼,不知……噗……乐……”

    他确实不知其乐。孑然一身来去自如,何必非要和一个不相干的人同桌而食同榻而眠?曾几何时,婚姻于李致而言,只是累赘。

    当年他便想着,把她娶回来,扔到王府某个角落里,好吃好喝供着。反正她是颗好拿捏的软柿子,受了委屈也不会告状,一劳永逸。

    谁能想到,这颗软柿子不断让他眼前一亮。再后来,竟教他一发不可收拾地动心。

    等李致回神之时,郑妤委屈巴巴倾倒空酒壶,伸出掌心讨酒喝。那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任谁见了也无法狠心拒绝她的要求。

    李致妥协,让人再送一壶青梅酒,事先对她声明是最后一壶。郑妤喜笑颜开蹿到他身边,抱紧酒壶咕噜咕噜喝。

    他忽然撂下酒杯,沉声问:“你喜欢当下……是喜欢他的意思么?”

    醉醺醺的郑妤听一往二,真正进到脑子的只有“喜欢么”三个字。

    她支着头思索,而后眯眼翘起嘴角,用力点头。

    “喜欢啊,以前很喜欢,现在……”她对着李致傻笑,“没那么喜欢,但还是喜欢……没有……”

    话留半句未完,郑妤醉倒一头朝桌案栽过去,李致及时伸手托住她侧脸。

    鸦睫在下眼睑落下浅浅阴影,细细的眉毛微微皱着,似有化不开的愁绪。

    “不要动我的猫……”脸蛋在他掌心蹭了蹭,郑妤搭上他手臂,喃喃呓语。

    这一蹭,猝不及防挠到李致心上,酥痒发麻。

    缺乏管教的野猫一路撒泼,一会儿靠在他胸膛上娇嗔,一会儿勾勾他手指撒娇。

    原本齐整的玄衣布满褶皱,酒渍和脂粉东蹭一处西蹭一处,好好一身黑袍,现已脏污不堪。

    郑妤撒开他乱跑乱跳,李致低头觑一眼衣袍,无奈摇头:“酒量差,酒品也差。”

    她手舞足蹈,放声高呼,磕磕绊绊,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踩到碎石后仰,李致未加思考,便已阔步近前将她拦腰抱起。

    郑妤不省人事,只觉自己身在云端,恣意荡来荡去。

    “不许乱动。”李致下巴挨了额头撞击,冷声命令。

    郑妤白他一眼,扭头,眼泪说掉就掉。

    “你凶我……”她撇嘴,捶他肩头,委屈控诉:“你怎么能凶我呢?你要跟我道歉。”

    听不到道歉,她撒泼打滚闹着要下去。

    下地之后,郑妤垂头疾行,脚高高抬起重重踏下,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生气似的。

    李致快步跟上,扼住手腕一把将她扯过去。郑妤吃吃笑着,抬起手晃了晃:“抱。”

    “抱我。”

    郑妤踮脚够他肩膀,奈何李致身形颀长,于是她跳起来,双手搂住脖颈,双腿勾住窄腰,李致忙抬起双臂托住她。

    “我怎么感觉你长高了好多……”郑妤仰起头,边比划边嘟囔。

    右手绕到后颈处轻轻一按,李致冷不防低头,坠入潋滟春光。

    说时迟那时快,粉扑扑的脸极速靠近,沾有酒渍的唇,放肆贴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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