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儿臣有意废帝。”

    简短一句话,驱散崔芷沅身上的瞌睡虫。崔芷沅觑着李致,思绪有些凌乱。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把她从床上薅起来,没有任何铺垫,莫名其妙说要废帝。

    脑子被门夹了不是?为决定好的事来吵她睡觉。崔芷沅慵倦躺回床上,恬不为怪:“想废就废吧,随你。”

    若问他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本事随了谁,怕是没有比随崔芷沅更具说服力的答案。母子俩一个比一个随便,关乎宣朝江山、李氏传承的千古大事,他们谈论起来,像儿子跟亲娘说晚饭想吃螃蟹似的。

    崔芷沅掩袖打哈欠,眼角挤出几滴泪:“反正你不娶妻,没有子嗣,最终不还是要把皇位传给翊儿。”

    “儿臣没说过不娶妻。”

    “哦?看上哪家的妖艳贱货了?”显然,李致的婚事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崔芷沅嗅到非同寻常的趣谈,背靠枕头坐起来,盯着李致看,“从前有燕燕这般好姑娘在你眼前,你爱搭不理,哀家倒是想看看,什么狐狸精能勾了你去。慕之,泡壶茶来。”

    “三更半夜,喝了茶你还睡不睡觉?”顾歆叽叽咕咕倒来两杯热水,一杯给崔芷沅,另一杯给李致。

    李致没接。顾歆早已习惯,若无其事收回手,自个儿把水喝掉。

    “展开说说你看上的狐狸精,是哪家姑娘,年芳几何。”崔芷沅竖起耳朵催促。听说李致在丹阳那会召幸了两名风尘女子,她听后大为吃惊,这小子看着人五人六,没想到竟喜欢狐媚妖艳那一挂的。

    贵女多温婉娴静,挑出几个妖娆的适龄女子不容易。当时李致从丹阳回来,崔芷沅便把人送过去,结果被他原封不动退回来。

    “说啊!”崔芷沅纳罕,臭小子寡廉鲜耻,提及看上的女子,居然吞吞吐吐。果真是铁树开花了?

    “不是狐狸精,是个好姑娘,您会喜欢她的。”李致斟酌再三,最终没说那人是谁。崔芷沅白他一眼:“哦,那你自己看着办。”

    “她……嫁过人。”这正是李致担心的,他怕崔芷沅为此不满。退一万步讲,崔芷沅不同意,他仍会一意孤行把郑妤娶回来,但他希望崔芷沅能欣然接受。

    婆媳关系于婚姻稳定而言,可轻可重。若若同住屋檐下,则举足轻重。郑妤在温家受婆母欺压,他绝不允许嫁给自己后,还要受这些委屈。加之她们的关系若因他破裂,恐怕郑妤一生都要愧疚。

    然而,他的担忧委实多余。

    “她嫁过人又不是杀过人,贞洁那种鬼东西,只有你们男人才在意。再者,她便是杀过人又怎样,你手里干净?”

    “母后!”李致攒眉蹙额,他如不出声打断,想必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崔芷沅打个哈哈:“母后的意思是娶二嫁妇没什么大不了,你放心娶,哀家绝不阻拦。只是你自个儿要想清楚,别脑子发热把人娶回来,过个把月又嫌弃人家并非处子身。”

    “你这拐弯抹角欲言又止的模样,哀家还以为你要娶什么妖魔鬼怪,原来是个人啊……”她自言自语嘀咕。顾歆忍俊不禁,迫于李致在场,不好意思笑出声,憋得五官扭曲。

    “母后不反对便好。”压在心头的巨石落下,他又道,“她性子软,敏感,爱哭,母后您舌灿莲花,一人可战群儒,切莫像数落我似的责备她。”

    崔芷沅迷惑看向顾歆问:“我真有他说的那本事?”

    “大概……有吧?”顾歆终于笑出声,“不必谦虚,你认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殿下放心,太皇太后对太后如何,您应有耳闻。她啊,只对我们这些`臭男人`拔刀相向。”

    李致不搭腔,提及另一层顾虑:“她身体不好,或难有孕。”

    “你想娶的是燕燕吧?”崔芷沅双手撑在床边,跟跪在地上的李致平视,试图从他眼睛验证。

    果不其然,她猜对了。崔芷沅张开五指,啪一下拍在李致脸上。

    “脸疼不?”

    “早听我的话,还有别人什么事?”崔芷沅双腿盘坐,宛如一座观音像,正冷眼睥睨跪地忏悔的信徒。

    “人都没拿下,你搁这给我求免死金牌,用得上么?燕燕什么脾气你不清楚,想求她回心转意,你不得脱层皮。”

    “母后,我定会把她娶回来。”他信誓旦旦保证。郑妤对他余情未了,给足他信心和底气。

    崔芷沅摸摸李致头顶,得意扬扬:“母后勉为其难,帮你一把。”

    卯时一刻,金銮殿中,朝臣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这一日,皇帝没来上朝,亦无太监前来告知原因。他们稍稍抬头,正想请示摄政王时,发现龙椅旁的王座,空无一人。

    皇帝无故不上朝可以理解,但摄政王无故缺席,那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不多时,一玄衣卫带话前来,道皇帝身体欠安,今日辍朝。

    昨日并未听到燕王夺妃的消息,又与韩杰断联,周少卿心中起疑,问:“殿下为何也没来上朝?”

    太傅赵悌仰望高台,凝眸捋髭须,率先离去。走出殿堂,黎明破晓,霜化雪融,他极目远眺,见山头阴云暗涌。

    宣朝,要变天了。

    深巷尽头,鸡鸣狗吠。温昀回到家里,不理曹氏叫唤,落寞回房。屋里隐隐有动静,他飞奔进去,果见郑妤身影。

    “阿妤……”他轻声唤她,郑妤置若罔闻,将一沓叠好的衣物装进包袱。温昀声音轻颤,再喊她一声。

    郑妤仍不看他,走向窗台收拾水粉。

    “和离书在桌上。”她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温昀望向桌案,案上确有一层灰白纸张,轻便,单薄,在冷风吹拂下,卷起一角。

    他杵着不动,视线紧随郑妤,呆愣好半天才道:“我不会签的。”

    闻言,郑妤并不做任何反应,照样面无表情收拾行李。

    签不签和离书,无关紧要,反正她去意已决,他留不住。她提笔之时本想写休书,碍于宣朝并无女子休夫先例,才定为和离书。

    “阿妤,怪我无能,怪我懦弱……”温昀扼住她手腕,眼中含泪,“你可以打我骂我……怎样都行……别离开我。”

    “放手。”她一字一句,语气铿锵。

    温昀坚持不放,她用力甩开,冷眼看着他,话堵在嘴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前之人眉眼如初,却早已不是她欣赏的清正书生。当年的他,何等正义凛然?摄政王执法章程有误,他无畏指出;靖王强占女子,他挺身而出。当年他们素昧平生,他毫不犹豫跳下水救她性命……

    可后来呢?她成了他的妻,他纵母薄她欺她,他怀疑她猜忌她冷落她。

    曾经见她就笑,跟她说话脸红的纯情书生,因何变得如此陌生?郑妤想不通。他们朝夕相处,日夜相对,她却没能及时察觉,枕边人几时成为陌生人。

    多说无益,翻旧账只会两败俱伤。她垂下眼睫,继续收拾。

    闷雷轰隆轰隆叫嚣,乌云盖顶,朝如晦。温昀关上房门,后背抵牢,挡着不让她走。

    暗幕下,两双眼睛相对,俱是眸光潋滟。她落泪,只是因为失望透顶。温昀泣涕如雨,一边哭求一边挽留,搬出美好回忆哀求她留下。

    可他说着说着,话语变了味,似在控诉她心里念着李殊延,从不曾爱过他。郑妤淡漠听着,无声叹息。这是他们之间的问题,若非积怨已久,岂会一再提起第三个人。

    这正是她失望之处。温昀的话,听起来像在质问她:我的确对不起你,那你就对得起我?

    通过指责对方过错,暗示自己受到亏欠,再利用她的愧疚之心,达成目的……他看似承认错误,实则不然。承认自身过错,只为诱导她承认错误而已。

    “温寒花,不要假深情。”软筋散或有少许残余,刚收拾行李耗费体力,她现下感到疲惫,退回椅子坐下,“你没那么爱我。你想娶我,是因为我最符合你对贤妻良母的幻想,不是吗?我不否认你对我有情,但尚不至于上升到你说的程度。”

    “诚然,我所爱之人不是你,你当初娶我时便十分清楚。可这于你而言算不上重要,否则便不会娶我。”

    她攥紧衣角,稳住颤动的五指,咬唇道:“在我走投无路时,你向我伸出手,我很感激。可我不欠你什么的,我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嫁妆换的宅子,通渠修楼的功劳,变卖芥园的银钱,还有我自己……”

    “我从不刻意跟你提这些事,因为我们是夫妻,我不愿同你斤斤计较。”

    温昀微微张口,无可辩驳。起初郑妤典当嫁妆时,他歉疚万分,后来她事事为他考虑,他便愈发心安理得,鲜少再为她的付出感到内疚,以致最后竟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人性本自私,我无法要求你免俗。昨日……昨日……”郑妤想起昨日心有余悸,“我理解你的痛苦懦弱,但我不原谅你。”

    说罢,她拎起包袱,推开神色怔然的温昀,头也不回离开。

    天寒地冻,冷雨滂沱,没伞的姑娘将包袱顶在头上,步履匆匆跑出巷子。

    站在巷子岔口,她止步不前。该往哪去?能往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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