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生烟,绮帐低垂,床上女子昏迷不醒。

    床边,男子正襟危坐,一手执奏章,另一手探进被褥下,跟她十指相扣。

    帐中人睡得不舒服,开始在睡梦中踢被子。李致将奏章搁下,掀起纱帐,手心贴住额头探体温。

    掌心发烫,还未退烧。他挑起额角碎发,捏在两指间揉搓,眸子里的温柔似能沁出水来。

    “妤娘,窗外梅影娇娆。”

    ——你再不醒来,梅花要凋谢了。

    他抬头看一眼梅花,又低头看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万物皆不如她。只怪他当初有眼无珠,辜负天赐良缘。

    卢清漪进殿所见,便是李致俯身亲吻沉睡女子的场面,隔着纱帘看不真切,却极其显目。

    她背过身去,默默退出含光殿。李致并非故意为之,只怪她去的不是时候。他察觉她来,却不会因此避讳。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只在意自己在意的,关心自己关心的,从不照顾其余人感受,更不怕伤别人的心。

    卢清漪吸吸鼻子,收拾好情绪,等李致出来。

    寒风穿堂而过,吹开殿门。李致慢步走出,关上殿门,往院中亭子去。

    “皇嫂找我有事?”

    “嗯,坐吧。”卢清漪指着旁边石凳。

    她想说什么,李致隐约猜到一二。简单说来一两句话,但卢清漪不可能言简意赅,他也不能斩钉截铁回绝。

    毕竟是一家人。

    “听说你把陛下从绛云殿放出来了?”卢清漪谨慎试探,“那你应该……不会废黜他吧?”

    “迟早的事。”李致直言相告。

    战书已下,必有一亡。李栩不自量力想跟他斗,他乐意给这个机会。且看这乳臭未干的小儿,能有多大本事。

    绛云殿的事情已被李致压下来,对外只道是刺客作乱,摄政王领玄衣卫护驾。明面上,他们还是关系和睦的叔侄。

    “殊延,那你会入主绛云殿吗?”卢清漪低头盯着鞋面,思绪纷乱。

    平心而论,宣朝无人比他李殊延,更适合坐上那个位置。不止她这样想,但凡公允一点的人,都会这样想。

    可命运从来不公,他偏偏输在次序上。倘若他为嫡长,十五年前是他从永德帝手里接过江山,便不会有英、端二王作乱,她的儿子不会出生不久就没了父亲,她……或许……嫁的人不是李瑞。

    李瑞贵为嫡长,尚在襁褓便被立为太子,可他资质平平,虽勤于学习,仍比不过李致天生慧根。永德帝偏心李瑞,从未动过改立太子之念,晚年为让李瑞顺利登基,将一众儿子放逐出京。

    老二英王、老五端王心生不服,终在永德帝驾崩后起兵作乱。群臣举荐燕王南下平乱,可李瑞一心想要证明点什么,执意御驾亲征。

    最后,他确实平定了叛乱,可自此落下病根,身体一日不日一日,英年早逝。

    卢清漪回忆了许多旧事,还没等到李致回答。她抬头望向他,而他定定遥望风雪,眼神迷离,应当也在回忆往昔。

    “殊延?”

    李致收回目光,没回答卢清漪的问题,蓦然提起李瑞:“皇兄离开,快八年了……”

    卢清漪眼神躲闪,一下看看石桌,一下看看雪地,两只手搭在膝上,捏来捏去。

    “似乎从未听你提起过他。”李致随口感慨。

    “你知道原因。”卢清漪红了眼,嗓音低哑,“如果不是他,那当初和你……”

    “皇嫂。”他屈指在石台上轻扣两下,“无论有没有皇兄掺和,当初和我定亲的,只会是妤娘。”

    “不……”

    李致莞尔:“皇室中人,何来顺心如意,婚娶不过是明码标价的权势。”

    他的父皇开诚布公说过,不可能让他娶家中有权有势的贵女,那会进一步威胁皇兄的太子之位。

    少时,他誉满寰中,风头之盛远超太子。那时的他年少轻狂,天真地认为天底下所有的官爵职位,都应该能者居之。可他的父皇,用血淋淋的现实,逐渐击溃他不为世俗所容的认知。

    天时地利,家世出身,纲常伦理,长幼尊卑……每一样都可以跟才能分庭抗礼。除此,还有一物,唤作情。

    父皇问他:如若皇位和皇兄二选一,他会如何选?

    六岁的他选了皇兄。他就这样被父皇说服了。他自诩德才兼备,当得起一国之君,可若得到皇位的代价是牺牲兄长,他宁可放弃。

    但即便他一再保证,绝不跟兄长抢皇位,他的父皇依然不放心。

    “你无心,难防他人有意。”

    人心瞬息万变,存在过的野心无法消弭殆尽,稍微有人煽风点火,便可死灰复燃。他赞同,决定接受安排,反正他没有心仪的姑娘,娶谁都一样。

    “陆呈寒门出身,且已续弦,对妤娘不闻不问,不足为患。妤娘倍受母后疼爱,但毫无背景,无疑是最佳人选。”李致简要分析。

    而卢清漪出自范阳卢氏,生母是崔芷沅妹妹,即博陵崔氏女。两姓望族之后,这样家世显赫的女子,自然是要许给太子巩固地位的。

    卢清漪哑口无言,她考虑不到这些,她所思所想,从未跟李致同频过。难怪他会爱上燕燕,燕燕大智若愚,而她却实实在在愚钝。

    “皇嫂,十多年过去,有些执念该放一放了。”

    “那你又在坚持什么呢?她嫁人你都要费尽心机把她抢回来,却要求我放下执念……”卢清漪泪如雨下,忙转过头去擦拭。

    她捂住口鼻,压抑哭声,嘴里含糊不清叨叨什么。李致揣度许久,才辨出卢清漪重复唠叨那句话——你为何要狠心剥夺我爱你的权力。

    李致拿出手帕,又沉默着塞回去,施施然站起往外走。卢清漪止住哭声喊他:“你还没回答我。”

    一片雪花从眼前落下,李致伸手接住。雪花在掌心消融,化水,滴落,像从未存在过。是否入主绛云殿?他不知道。

    绛云殿,或者说皇位,他想要,想了很多年。最初顺从父皇心意,藏起野心,后来为兄弟情义,他放弃野心。可偏偏皇兄早逝,野心重新长出来。

    随他在民间声望越来越高,他反而畏首畏尾。因为百姓称颂的,是他“无私”辅佐君王的功绩,而非他本人。

    谋朝篡位,稍有不当便会遗臭万年,他不敢轻易动手。

    何况……

    他敛眸望向内殿,目光变得极尽柔和,映在凤眸中的冰雪,结出一层粉霜。他道:“若她不乐意,便让翊儿接替。”

    门扇轻启,北风随玄衣身影进入内殿。李致关上门,见帐内清影茕茕,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掀开纱帐。

    “醒了?”

    虽已醒来,但魂儿还在神游。肩颈酸痛,脑袋沉重,郑妤支起手揉揉后颈,像只刚睡醒的懒猫似的,哼唧一声。

    “嗯。”

    李致挨着床沿坐下,用手背探她额头体温,随即将被褥拉高裹在她肩上,叮咛:“刚退烧不宜吹风。”

    “我怎么在这儿?”她明明记得自己在去永宁寺路上,醒来却在含光殿。

    身上的衣裳皆已换过,衣襟半敞,荻色亵衣露出大半。她搂紧双臂,狐疑警惕看向他。

    “你淋雨晕倒,本王路过,将你带回来。”见她这副警觉模样,李致啼笑皆非,“衣裳是解霜换的,至于……”他视线下移,落在被褥上,“你高烧发热,自己扒开的。”

    他知道,说明她扒衣服时不止在场,还看到了……

    “醒来就好。”他低眉浅笑,灰黑眼圈若隐若现,脸色亦十分憔悴。

    拇指轻刮小指,郑妤悻悻开口:“殿下……”

    “嗯?”李致抬眸,几根红血丝缠绕成结,汇于眼尾,随之微微上挑。

    “谢……谢谢你。”她努力憋出三个字,又觉太过轻飘,遂补充,“绛云殿相救,和昨日……应该是昨日吧……又救我一次。”

    “你已昏迷三日了。”李致眼睫轻颤。

    “和三日前街边救助。”她尴尬修正。

    “如何谢?”他正色问。

    道谢即是道谢,他怎还挟恩图报?

    郑妤扯起被角遮住半张脸,鹌鹑似的缩着脑袋。

    微凉指尖从下颌与被褥间隙探进,钳住她下巴抬起。李致饶有兴味盯着她瞧:“罢了,用嘴道谢并无不可。”

    炽热目光在两片唇瓣间逡巡,她后知后觉此言之意,咬唇别开头。不料李致又将她的脸扳回去,贼喊捉贼调侃:“妤娘,你在想什么?本王只想听你再说一声谢而已。”

    他撤除钳制,主动远离,端起案上药碗,拿着汤匙搅拌,舀起一勺凑到嘴边吹了吹,递到她嘴边。

    “张嘴,喝药。”

    郑妤受宠若惊,忙双手去接药碗:“谢殿下,我自己来。”

    李致搁下汤匙,把药碗放在她手心。她瞥一眼乌漆麻黑的苦汁儿,蹙眉闭眼,仰起头咕噜咕噜饮尽。

    刚放下碗,岁稔横冲直撞闯进来,李致迅速挥袖挡住她。岁稔捂眼转身,两脚像安了弹簧般起起落落。

    “殿下,太皇太后方才摔倒了,您快去寿宁殿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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