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妤随李致赶到寿宁殿时,太医已被遣散。崔芷沅摔伤那条腿搭在顾歆膝上,顾歆边给她按摩边跟她斗嘴。

    见他们进殿,崔芷沅蹬一下顾歆,顾歆立即拿起毛毯盖住她双腿,退到一边。

    “摔一跤而已,人一茬接一茬来,还让不让哀家清净了。”崔芷沅不耐烦抱怨,直到看见李致身后的她,才展露笑容招她过去。

    “昏睡好几日可算醒咯,退烧没有?”崔芷沅拉着她嘘寒问暖,全然不搭理一旁的亲儿子。

    郑妤频繁分神瞟向李致,崔芷沅拍她手心:“你看他做甚?”

    “殿下还站着呢……您看要不让他坐下?”

    “让他站着,别理他。”

    没有李致站着她坐下的道理,更没有母子生分却对她这个外人熟络的情理。郑妤怯怯起身,忆诉衷情。

    “燕燕承您庇佑,得以在寿宁宫安然度日。然因我故,殿下少时便远离您,从而导致您和殿下母子生分。燕燕……心中有愧,万不敢再霸占本属于殿下的温馨。”郑妤哽咽说出心中所想。

    剽窃幸福的贼,终于鼓起勇气提出归还。

    李致薄唇轻颤,欲说还休。他定定凝视着她,双唇翕张,看似颇为纠结。

    “本王七年前便说过,这与你无关。”

    崔芷沅急眼拍榻板:“什么本属于他的温馨?那就是你的。他离宫立府也不是因你之故,为的是他舅舅。当年他——”

    “母后!”李致收拢五指,垂首瞧着脚尖,恓惶低叹,“别说了。”

    他再抬头时,眸中已无多余情绪,一片清明。他一字一句道:“总之,不关你事。”

    “你关心他,犯不着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崔芷沅再次牵起她的手,将蜷起的手指一根一根展开,最后拍了两下,“你不欠他什么,反而是他亏欠了你。燕燕,你可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看看他这招人嫌的样子,三十岁了都娶不到媳妇。哀家思来想去,仍旧觉得你最合适。你愿不愿意,跟他将就将就?”

    脾气再招人嫌,李致也不至于娶妻困难。他有地位、有权势、还有一副惊为天人的皮囊。

    他三十岁了么?郑妤偷偷打量他。对比七年前,他模样丝毫未变,风华依旧,照样能掳获豆蔻少女芳心。

    他确实三十岁了。她收回视线,惊觉自己已经二十三岁了。原来,他们已纠缠十四年之久。

    “太皇太后说笑,殿下乃是凤雏麟子,宣京多少女子,做梦都想嫁给他。”郑妤两只手的拇指扣在一起,四指反复抓挠手背,干巴巴笑着,“嘉和郡主身份尊贵,聪颖直率,听昭宁郡主说,她正是因为思恋殿下才来到宣京。殿下人中龙凤,自当郡主相配。”

    北风入室,寒意袭来。她不敢抬头看他,怕违心的谎言被他无情拆穿,怕他朝自己走一步,她又忘却锥心之痛。

    “谁管别人喜不喜欢他,哀家问的是你。”

    她想,她的婉拒并不难理解,可崔芷沅肃然正色追问,那架势看起来,非要她给出准话不可。

    “不愿意。”她连连摇头,依然避免跟他视线交汇,“且不说我还未拿到温寒花的和离书,名义上仍是温家妇。便是和离了,也不愿意与人将就着过日子。”

    落在头顶的目光幽幽移开,李致道:“母后,儿臣忽然想起,掖庭还有犯人没审。儿臣先行告退。”

    掖庭,糜烂腐臭味遍布各个角落,锁链哐哐当当动静,经久不绝。墙壁斑驳低矮,窗户高耸狭窄,外面的日光透不进来,里面的目光也投不出去。

    木棍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刑架上那人,长发覆面,两颊流脓,口吐血沫,奄奄一息。

    岁稔瞧见来人,丢下刑具迎过去:“殿下怎来了?这阉贼交给属下处理就成,哎,郑姑娘可好些了?”

    李致不吭声,也不搭理他,踢开挡路的木桶,款步上座。他捧起案上供词,一目十行看完,一句话没说放回去。他单手支起头,闭上双眼,懒洋洋道:“继续。”

    在掖庭闭目养神?岁稔抖一激灵,唏嘘不已。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看来韩杰今日死不成了。

    座下鬼哭狼嚎,座上充耳不闻。李致的思绪,早飞到九霄云外了。

    她和温昀还未和离,为何不离?她不愿意嫁给他,为何不愿?他曾一度笃定郑妤心中有他,现下看来却不尽然。

    她心中不止有他,定还有温昀一席之地。

    七年前,夜访芥园那夜,她高烧不退,抓起他的手贴在脸侧,反复低喃“温寒花”三个字。

    还有六年前,她嫁人那日。他令远谟送画,暗示他的心意。后支开温昀潜入新房,他想着,只要她愿意,他就带她回宣京,风风光光娶她为妻,与她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她不抗拒他亲近,他心生欢喜,可最终,她竟以为他是温昀……何其可笑!

    “殿下?您……为何冷笑?”

    李致缓缓睁眼,看向韩杰,吩咐岁稔道:“把他指甲拔了。”

    贯耳惨叫持续半个时辰,犯人十指指尖鲜血淋漓,血珠接连滚落,打在散落一地的指甲盖上。

    玄金翘头履踩踏,指甲从中崩裂,顷刻间化为齑粉。衣摆掠起一阵风,连同粉末一并扬去,灰飞烟灭。

    李致停在刑架前,淡漠开口:“这二十年,无故暴毙的宫女,共计二十八人,悉数被你玩弄过。本王问你,妤娘看到过几个?”

    “不知。”韩杰气若游丝答话。

    想来也是,韩杰若知晓目睹他行事之人,岂有放任她安稳度日之理?李致转身招来岁稔,道:“关进方室,逐日卸四肢,去双耳,废双目,再凌迟,留口气扔到绛云殿去。”

    “让他睁开眼好好看看,打妤娘的主意是何下场。”这个他,指的是李栩。

    以郑妤那别扭的性子,既不愿嫁他,也定不愿随他回王府。无论留在寿宁宫,还是住在别处,终有百密一疏的地方。

    韩杰,即是给李栩的警告。

    残阳余晖镶边,风瑟瑟,雪纷纷。女子远远看见他,缩起脑袋转身,改道而行。

    “郑云双。”他出声喊她。

    郑妤无法视而不见,只好不情不愿折返,立于侧方行礼。

    “去哪?”李致接过穗丰手里的伞,来到她身边。

    劲风飕飕,衣袂飞扬,广袖在眼前翩然垂落。两人脚尖挨在一起,间不容发。他抬手欲拂肩上雪花,她瞥见指上干涸血迹,微微蹙眉躲开。

    他道:“若无处可去,本王可为你觅一处容身之所。”

    “谢殿下,但民女已经欠殿下太多人情,落脚处便不劳殿下费心了。”她微笑回绝。

    “母后没同你说?”

    “说什么?”郑妤眯眼轻笑。

    说他迷途知返,还是说他心仪她?崔芷沅还说自己垂垂老矣,惟愿撒手人寰之前,得见她和李致修成正果。

    她一字一句听进去,最终没答应崔芷沅。别的事情都可以,哪怕崔芷沅要她和温昀握手言和,继续维系婚姻,她也愿意勉强。唯独他,她不愿勉强,不愿妥协,不愿将就。

    此地风急,她退烧不久,身体正虚,冷不防打个喷嚏。

    “跟本王走。”李致拽住她手腕,不容分说拖着她往前走。

    出朱雀门,远谟俟于马车旁,已恭候多时。他搬来步梯,请她登车。

    “郑姑娘请。”

    郑妤狐疑看向李致,只这片刻迟疑,便被他拦腰抱起塞进车厢。

    车轮轱辘,天旋地转,她站起来时,马车已开始行驶。她失重退后,栽进温暖怀抱。

    毛领仍有余温,紧贴面颊,她苍白的小脸染上一层浅淡绯色。

    “一抱还一抱?”

    他低醇的嗓音,混着揶揄低笑,在耳畔回响。她错愕偏头,他的脸近在咫尺。

    温热的气息喷洒下来,随她的呼吸进入她的胸腔,搅得芳心荡漾。凤眸映出她的容颜,他眼中有她。

    空间不大的车厢,如同独立风雪的温室,气温高得出奇。郑妤慌乱垂眸,视线所及,脖颈凸起处,上下滚动,又是别样诱惑。

    紧贴着李致胸膛,她如芒在背。逾矩不足以形容他们此时的姿势,用上宣淫一词也不为过。

    腿轧着腿,后腰紧贴腹肌,后背与胸膛牢牢相抵,还有捉住细腰摩挲的手……她整个人陷入他怀里,宽厚貂裘把他们裹在一起。

    他俯身低头,鼻尖贴着她耳廓,时不时轻蹭,蹭得她头皮发麻。

    “殿下恕罪。”郑妤慌慌张张撑着他肩膀起来,急出哭腔。

    好在李致没刻意整蛊她,郑妤顺利挪到马车角落。她面朝车身,手指焦躁不安抠座垫,恨不能抠出一条缝把自己埋进去。

    什么一抱还一抱?她才没有投怀送抱!

    “和离书,本王两日之内帮你拿到手。”

    “您别为难他……”她脱口而出,不想李致听后,面色顿时冷峭如冰。

    寒霜凝结眼角,他直勾勾盯着她,一字一顿:“你心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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