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微风灌进车厢,流苏轻摇,衣袂翻飞。一男一女各自别扭,谁也不搭理谁。车轮轱辘轧到石块,马车剧烈摇晃,撞翻无形屏障。

    李致出手将郑妤扶稳,顺势把她圈在身边坐着,主动拉下脸打破沉默。

    “生气了?”

    郑妤扯着嗓子阴阳怪气:“妾不敢。殿下事事安排妥当,神不知鬼不觉让人按照您的计划走,妾刮目相看。”

    “姜先生火眼金睛,你瞒不了多久,故本王让你先以李晏的身份获得他赏识。届时即使身份暴露,他出于爱才之心,定舍不得逐你离开。”李致温声解释。

    “殿下真抬举我,您事先不告诉我计划就算了,连考核都不提前说,我今日就差点被扫地出门了。”郑妤往远离他的方向挪开,哭丧着脸抱怨。

    “凭你的本事,胜这些人不难。”

    他说这话时,眼底掠过一丝骄傲。那眼神,好像在看光宗耀祖的儿孙……郑妤扯扯嘴角,她有理由怀疑,李殊延给她取的假名,可能不是一时兴起想出来的。

    “您这么相信我啊?”她懒洋洋靠着车身,闭目养神道,“太学是什么地方,文豪才俊,卧虎藏龙,跟他们比一场,我现在头昏脑胀。”

    “本王是相信自己的眼光。”李致话音刚落,郑妤便觉有人靠近。紧接着衣袖拂过肩头,两指按住经外穴,只听他道,“本王帮你揉揉。”

    她举起双手挡开,缩进角落,惶恐道:“殿下您折煞我了,我休息一下就好。”

    悬在半空的手颤了一下,李致若无其事放下,看似有些惆怅。

    为缓解尴尬,郑妤继续就比试话题,问出心中疑惑:“阮希玟是殿下安排来帮我的?”

    “不是。”李致矢口否认。

    郑妤更加迷惑,低声嘀咕:“那他为何帮我……”

    李致横眉冷哼:“你当真不知他为何帮你。”

    回想阮祜言行谈吐,面对她时的神情,跟她对话时的语气语调,倒像极了当年一个人。

    “哦……他喜欢我。”郑妤低头,语气淡淡的,仿若在说晴空万里无云。

    瞧她那淡定自若的神态,李致只觉郁闷,忍不住沉声提醒:“知晓他的心思,往后便离此人远一些,切莫招蜂引蝶。”

    郑妤愣愣抬头,茫然凝望李致,食指点在自己脸上,一本正经问:“殿下,我长得……很好看吗?”

    “……”

    换作别人,做出这种姿态问出这种问题,他势必会把人丢出去。可眼前这人,在此时此刻,问出不合时宜的问题,李致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违心否定,恐伤她自尊,实话实说,既显得自己轻浮,又抬举了阮祜。李致故作坦荡盯着郑妤,闭口不言。

    “怪不得宁洋泽找上我……原来如此。”郑妤托腮,自言自语喋喋不休。

    下了马车,郑妤还追着他问,李致扶额妥协:“你很美,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可满意了?”

    “那殿下您愿不……”

    “殿下!”岁稔咋咋呼呼出来迎接,“茶水点心已备好,您再看看有什么不满意?”

    李致摆摆手,回身对她道:“行了,你先回屋去,稍后有几位大人要来议事。”

    路过前厅,郑妤远远往里边瞟一眼,不由停下脚步看。

    半个时辰后,一队婢女手提食盒,从后厨出发,井然有序走向前厅。

    郑妤停在门外,李致眼神一滞,堂中高谈阔论的官员不约而同噤声。

    面善心狠的三朝老臣,叱诧风云的股肱之臣,憨厚盲从的朝堂新秀,几十双眼睛一起看过来……郑妤双腿打颤。

    明明半个时辰前,还没这么多人的……

    “妾为殿下和诸位大人备了梨汤,诸位大人已对谈许久,不妨歇会喝点梨汤。”郑妤强颜欢笑,觑着李致观察他的神情,偷偷抬起一只脚迈过门槛,见李致没制止,才昂首挺胸登堂入室。

    她盛一碗梨汤,双手端着举过眉头,道:“殿下,您不喜甜,妾给您这份少放了糖。”

    “夫人有心了。”李致接过饮尽,捉着她手臂作势把她往外推,“炎阳酷暑,往后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做即可,无需亲自跑一趟。回去歇着吧。”

    “好,我收了碗便离开。”郑妤浅笑搪塞。

    方才在门外听到他们谈论温昀,她想趁机多听两句。毕竟温昀是因为陪她进存录室,才让李栩有可乘之机。

    恰温昀查出新娘溺亡案之际,礼部称存录室丢了卷宗,李栩根据刑部出入记录借题发挥,给温昀罗织罪名投入大狱,溺亡案自然搁置下来。

    这是她最初的猜测,可听他们所说,事情仿佛并不是这样。其中,还有他们这伙人的手笔。

    她立于李致身旁,正想得出神,座下赵太傅忽道:“老夫上了年纪,喝不得这些甜腻糖浆,劳烦王妃给老夫也盛一碗少糖梨汤。”

    “太傅。”李致微微蹙眉,似乎对太傅提出的要求颇为不满。

    赵太傅倚老卖老,横眉瞪眼盯着她,话中有话:“哦,老夫糊涂了,王妃身份尊贵,岂能给我这糟老头子盛汤。”

    场面顿时冷下来,众人皆不明白赵太傅无端为难郑妤的原因。赵太傅偏爱燕王,对纨绔浪荡的齐晟亦爱屋及乌,他岂会不明白,为难郑妤等于下燕王脸面。

    “太傅多虑了,您是殿下的老师,为您盛汤是妾之荣幸。”郑妤刚拿起银碗,李致已舀起一勺汤,就着她的手倒进碗里。

    他从她手里将碗取走,俯首低眉,亲自呈给赵太傅。

    三十多双眼睛盯着,赵太傅如坐针毡,忙改成跪姿去接。

    送完梨汤,李致返回对郑妤低声道:“你想知道,本王稍后同你说,先回去。”

    经赵太傅给她戴高帽,郑妤打消逗留偷听的念头,收好汤碗离开。

    穿过厅堂,余光瞥见有一人看她看直了眼,她忙低下头,加快脚步。

    “温主簿蒙冤,我等屡次要求彻查,陛下却包庇奸佞一再驳回,殿下可不能纵容他。”

    “殿下有意为温主簿洗清冤屈,多次在朝堂上为温主簿辩白,殿下何尝不想保他,可那位实在……”

    随她远去,交谈声逐渐被蝉鸣取代,白云瞬息万变,一抬头,已是繁星点点。

    “今日便先到这,诸位早点回去歇息。”李致起身一拜,“宣朝江山社稷,仰赖诸公。”

    众人异口同声回礼:“我等义不容辞。”

    人群三三两两散去,独赵太傅岿然不动。

    “太傅还有事?”

    赵太傅沉默良久,抬头看李致一眼,深深叹息。

    厅中只余师徒二人,李致抛却繁文缛节,抬脚拨来一方坐垫,在赵太傅对面坐下。

    李致觑着一口未动的梨汤,问:“太傅还为白日之事不快?”

    赵太傅叹惋:“殿下,您当初若听老夫的娶嘉和郡主,眼下何愁兵力短缺。您若真不喜欢那郡主,娶了钟家小姐,钟老儿定不遗余力助您成事。可您偏偏娶了虚有其表的……”

    “她不是。”李致为她辩解,“太傅对吾妻素有偏见,才认为她徒有其表胸无点墨,但这并非事实。”

    “她在丹阳所作所为,足见她心系百姓。她的才华学识,比得过太学诸生,姜师叔亦对她赞不绝口。无论当本王的王妃,还是当皇后,只要给她一点时间,她都可以做得很好。”

    “若您放下成见,定能发现她诸多优点。太傅,本王了解妤娘,请您相信本王的眼光。”

    李致并不执着于让赵太傅改观,旁人如何看他的妻子,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只盼赵太傅别再当面折辱她,她自卑又敏感,什么事都会往心里去。

    赵太傅猛灌一杯茶,声色俱厉呵斥:“糊涂!你当老夫不满这桩婚事,只是因为偏见和她的背景?”

    “那太傅还有何不满?”对比赵太傅情绪激动,李致从容自如。

    “殿下,您实话告诉老夫,因何娶她?”

    “母后……”

    “说实话。”

    灯花扑朔,蜡油滴落,灯芯长时间未加修剪,烛光骤然暗沉。灯架上有几支蜡烛已经燃尽,厅堂光线熹微。

    赵太傅半跪躬身,手掌撑在桌上,居高临下。李致垂眸盯着桌面烛影,如鲠在喉。

    一场无声的对峙僵持着。

    “我心悦她。”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惊醒天边明月。

    月亮拨开云层,清辉散落,照亮晦暗角落。月华流转照绀眸,星光点点,情意绵绵。

    孤影深情款款遥望明月,月亮羞红了脸,悄悄藏进云里。

    晦明变幻莫测,犹如她对他的态度,阴晴不定,捉摸不透。想起她,李致不自觉勾起嘴角。

    “这正是你不该娶她的原因。”

    笑意烟消云散,李致微微张口想要反驳,赵太傅谆谆告诫:“多情种当不好皇帝,先帝便是最好的例子。殿下,您千不该万不该动情。”

    “太傅,吾心既许,之死靡它。”李致态度坚定,“踽踽独行三十载,好不容易有那么一个人牵动我的喜怒哀乐,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说什么都不会舍弃她。”

    赵太傅横眉冷目斥道:“若她心不在你,你也要纠缠?殿下,你曾经最看不起为情爱要死要活的废物,如今却变成了你最厌恶的模样。”

    李致愣愣望向弦月,无声问:她心中可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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