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别来无恙啊。”

    红衣姑娘揩起帘帐,露出下半张脸,樱桃小嘴,下巴尖尖,十足的美人胚子。衣着这般艳丽之人,郑妤记忆中完全没有这号人物。

    倩影袅娜,帘后探出一只小巧绣鞋,红衣女子道:“我日日夜夜思念姐姐,哪知姐姐如此薄情,竟不记得我了,可真是……令人伤心呢。”

    帘帐高卷,女子倾身进来,鎏金步摇叮铃作响,她含笑抬头,竟是……陆玥?!

    李恒打个响指,懒懒起身,抄起折扇拨开:“人给你们请来了,本王挪个地方躺。”

    折扇轻摇,暗香浮动,李恒路过她们时,“啪”一下合上折扇,挑起陆玥下巴,半阖着眼笑道:“玥儿心地善良,可莫让手上沾了血。”

    陆玥将扇面前端纳入掌心,轻轻推开,嗔笑道:“殿下放心,我不要她的命。”

    解药还未换到,郑妤追上李恒:“定王殿下,孙将军危在旦夕,请您……”

    “是李殊延危在旦夕吧?”李恒不屑嗤笑,轻佻抬起折扇向她侧脸靠近,郑妤偏头避开。

    他沉吟片刻,将折扇收回去,支在自己下颌上,问道:“本王倒十分好奇,你们这些俗不可耐的女子,到底因何爱慕他?”

    “说他博文强识吧,你那前夫才学不在他之下;说他身手不凡吧,无论是齐舟老儿还是齐晟那小子,远在他之上。权势?他也没继承皇位。”扇子举起又放下,李恒敲敲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哦——你们这些愚昧肤浅的妇人,莫非看上他……”

    郑妤无心同他扯皮,阻止他继续非议李致。

    “定王殿下,我来只为换取解药。”

    “本王只是个传信的,没有解药。”李恒理直气壮甩手离开。

    郑妤不死心还想追出去,陆玥道:“他确实没有解药,过来陪我喝杯茶。我们姐妹多年未见,你陪我聊高兴了,指不定我大发善心,带你去找解药。”

    摸不透陆玥意图,亦不知陆玥在定王身边属于哪种角色。瞧她衣着打扮,半遮半掩,浓妆艳抹,像定王的宠妾。

    可大敌当前,军营重地岂容女子随意出入?

    “姐姐在想什么?”陆玥趴在方才李恒所躺之处,一条白皙纤细的小腿斜支起来,足尖轻轻晃动。她一手拂落《望楼集序》,将下巴搁在枕上,伸长手臂去勾茶壶。

    炉子燃着火,火苗随风扬起,眼见着将要沾上皓腕。郑妤走过去,拎起茶壶倒茶。

    往前挪一下就能轻而易举获得,陆玥却懒得动一下躯干,眼睁睁看着火将炙烤手腕,仍往前伸。一别多年,郑妤原就不了解她秉性,如今更看不懂她行为。

    端起茶杯递过去,陆玥没接茶,反而捉住她的手观摩。

    “肤如凝脂,吹弹可破,燕王瞧着不像个会疼人的,却能将姐姐养得这般水灵,像刚及笄的姑娘。”

    两人凑凑得近,郑妤这才看见,浓重脂粉下那张脸,双目凹陷,眼角布满细纹,全然不符合陆玥的年纪。

    庐江陈氏乃庐江郡望族之首,钟鸣鼎食之家,何至于把外甥女磋磨成这般模样。

    陆玥对上载满悲悯的桃花眸,勃然打翻茶杯:“别用这种看乞丐的眼神看我,恶心。”

    九年前,陆玥随母亲回娘家,母女俩站在陈府门外,她的外祖便是如此俯瞰她们。他站在石阶高台上,台下行人七嘴八舌议论,他迫于脸面,于是不情不愿把她们迎进门。

    三年前,母亲去世,偌大陈府再容不下一个姓陆的人。外祖想搭上定王这条线,又舍不得把自己女儿送出去,于是选中她当替死鬼。没过多久,定王又把她赏给阮旻,几经辗转,她和营里的军妓,又有什么分别?也许有,她未获得代称,耳后无需点痣,腕上也无需佩戴黑绳,没点军衔在身上的人,轻易不敢碰她。

    可阮旻床上死过多少女人?她能活到今日,全靠命硬。

    这些屈辱,陆玥不会说给郑妤听,她早已不复往年天真,叫一声“姐姐”,并不意味她们真是姐妹。

    郑妤将破碎的茶杯捡起,堆在桌案角落,目视前方,端坐不语。

    方才滚烫茶水泼来,这时手腕内侧浮肿,布满豆子大小的水泡。

    红与白强烈对比,陆玥瞟一眼,哂道:“罢了,你既不愿与我说话,那便随我去见阮公子。”

    出营帐,向北行,途经几处营帐那个,外部皆围有护栏。郑妤从中穿过,两丈宽的路愣是予她压抑之感。

    停下脚步,她稍稍抬头,望不见护栏顶部,再往后仰,迄后脑几与地面平行时,才看到护栏最高处。

    尖刺如嶙峋山峰,连绵不绝,阳光笼罩其上,玄铁尖端反射出乍眼光芒。郑妤抬手去挡,低头再看前方之时,视野中始终存在一颗光点,她揉揉视物模糊的双眼,陆玥不知何时回头,正瞧着她笑。

    “想知道里边住的什么人么?”

    陆玥不待她回应,冷冷吐出两个字:军妓。

    忽一声惨叫,如雷贯耳,营帐中冲出来个人,或许用“困兽”这个词来形容更为贴切——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袒胸露乳,遍体鳞伤。

    甚至失去语言能力,只能像只鸟,发出嘶哑的哀鸣。女子扑在护栏上,死死抓住栏杆,镶在表面的细密尖钉扎入指尖,一双手顿时千疮百孔。

    皮鞭高高扬起,重重落下,两个壮汉连拖带拽,女子拧不过,于是用双臂抱住栏杆。

    假山石林情景复现,郑妤无法坐视不理,厉声喝止。

    女子惨淡无光的眼眸忽然亮起微芒,她张大嘴巴,连嚎好几声才说出两个字。

    “救……我……”

    那两名壮汉哪里理会她们,一人抓住一条腿,用蛮力把女子拖走。他们放声大笑,炫耀他们的“勇武”。

    “别看了,你如今是尊泥菩萨,救不了她。”陆玥斜依左侧,扬起下巴靠抵在她肩头,妩媚笑道,“姐姐,他也会这样对你吗?嘴上说着爱你,弄你时全无半分怜惜,明明是为他自己痛快,还冠冕堂皇说,为了满足你。你说这些男人啊,当真虚伪,嚷嚷着娶妻娶贤,关上门又要妻子像娼妓一样□□,你不叫吧他拳打脚踢,你叫了他却骂你荡-妇。”

    陆玥笑出眼泪,继续道:“曾经爹娘还在时,我时常看到娘给爹送汤送水,爹每每见她来,都笑得很高兴。我以为那便是情爱婚姻,世间夫妻皆会如他们一般相敬如宾。后来才发现,全是假象。倘若他们真那么尊重彼此,为何会有我的出现?”

    她的笑声,郑妤听着只觉凄凉。从只言片语中择出关键词,东拼西凑概括即是:床笫凌虐。

    “你说定王,他对你动手了?”

    “姐姐真会说笑,我几时提他了?我不过是见你落泪,随口感概两句。”陆玥推开郑妤,继续前行。郑妤扯住她袖角,喊出一声“玥儿”后,再次成为哑巴。

    陆玥怔住,缀在眼角的泪哗一下滴落,她抽出衣袖冷漠道:“你跟我套近乎没用,我一没有解药,二没法帮你拿到解药,三没本事促成你们交换解药。”

    说完,陆玥不再搭理她,呼哧呼哧小跑离开。郑妤唯恐迷路,即刻提起裙摆追去。

    “公子,人带到了。”

    被陆玥称作公子侧目斜睨:“你就是燕王妃?去,给本公子斟茶。”

    陆玥脚一动,阮旻喝止:“没让你去。”

    那便是要她去。郑妤道:“公子若答应此时与我互换解药,我愿效劳。”

    “哟,跟我讨价还价?此地是庐江军营,燕王妃要不先想想自己身份?”

    “不论此为何处,我与你一物换一物,交易与身份无关。”

    阮旻轻蔑嘲笑,四肢一伸躺下,道:“送客。”

    如此轻慢,如此拖延,他们到底想不想救孙腾的命?郑妤方搬出孙腾,阮旻傲慢打断:“那莽夫是殿下的狗,死了正好没人跟我抢功劳。”

    招兵练兵,军备器械,样样皆耗银钱。仅凭李检和李恒掏腰包,尚不足以成事。阮家世代行商,家底丰厚,加之族里出了个父母官,官商勾结,牟取暴利,供给军营,李恒才有起兵的基础。而蛰伏这些年,孙腾躲在深山老林里养兵,未能给李恒带去肉眼可见的利益,却能和他平起平坐,阮旻积怨颇深。

    照这么说,若想拿到解药,这杯茶郑妤非倒不可。

    一杯茶而已,郑妤认清形势,在案上胡乱捡个茶杯满斟,奉给阮旻。

    噗——阮旻吐掉茶汤,举起茶杯往后一倒,将空杯子抛回给她:“茶凉了,重沏一壶。”

    陆玥拍拍手,一名女子畏畏缩缩钻进帐中,双手捧着茶叶奉到郑妤眼前。

    郑妤托住瓷罐,女子迟迟不曾松手。瓷罐轻微颤动,她狐疑一瞥,发现是女子双手发抖。

    连同她手腕上的黑绳,也在抖。

    “姑娘,请。”女子颤声抬头,睁着一双通红的眼仰视她。

    郑妤呼吸一滞,这不是丹阳驿站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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