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柳,柳,留……你留下。”阮旻看完木牌上的名字,转头吩咐陆玥送客。

    但闻扑通一声,菀柳跌坐在地,她屈起双腿抱紧自己,巴掌大小的脸埋进臂弯。那小小一团抖如筛糠,后背剧烈起伏,旁人却听不见一丝哭声。

    郑妤一怔,手上瓷罐不翼而飞,待回过神时,她已被陆玥拖出营帐。

    “你放开我!我还没换到解药。”

    陆玥充耳不闻,猛拽住她大步离开。

    单薄的身躯力量惊人,郑妤几经尝试都无法挣脱。陆玥健步如飞,她跟不上,一路磕磕绊绊,左碰一下右撞一下,顿时眼冒金星。

    最后,她被陆玥强行推进另一处营帐,重重摔到榻上。长榻坚硬,这一摔几乎把骨头都摔散了。郑妤顾不上疼,奋力爬起来。肩膀方抬起一点,陆玥又给压回榻上。

    “老实待这!明日再去找他。”

    “时间紧迫,我必须……”郑妤话未说完,先挨了一耳光。

    “你到底还想害死多少人!”陆玥压着嗓子怒吼。

    帐外巡逻兵来来往往,营帐陷入死寂中。冰凉的泪珠一滴一滴打在郑妤手背上,郑妤手足无措,讪讪抬眸。

    四目相对,陆玥亦含泪俯瞰她。郑妤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不下百种情绪,其中最多的,便是绝望。

    夜半,乌鸦振翅,惊动林中飞禽走兽。鸟兽倾巢而出,窸窣作响。

    郑妤辗转反侧,视线无处安放,于是在漆黑的营帐里乱瞟。陆玥亦然。

    外边伸进来一只手,陆玥见状立即抱起被褥冲出去。

    片刻,陆玥搬进来一只蛹,郑妤坐起来,眯眼望去,瞧见裹在茧中的女子,后脊一凉。

    一个时辰前尚且干净整洁的女子,此时与护栏中的“困兽”已无二致。郑妤趿鞋上前帮忙,陆玥一把推开她:“别假惺惺,我们不需要你可怜。”

    菀柳拦住陆玥,费力睁眼望向她,气若游丝道:“姑娘,我想跟你做一笔交易。”

    如今她们三人皆是笼中困兽,郑妤委实想不到,她和菀柳之间,还能拿出什么来做交易。

    显然,陆玥亦这般想,她对菀柳道:“你别傻了,她自身难保,帮不了我们。”

    ——

    是夜,庐江军营鼓声大作,李恒梦中惊醒,听鼓声两重一轻,未及添衣便闯出来问:“可是敌军袭营?”

    “回禀殿下,是燕王妃和陆姑娘跑了!”

    李恒踹开回话那小兵怒斥:“她们跑了便跑了,两个女人值得敲响通天鼓?”

    “她们盗走了散血丹的解药。”阮旻捶胸顿足,“还没留下救孙腾的药,殿下快派人去追啊!”

    李恒反手甩阮旻一巴掌,即刻派出一队精兵强将,策马扬鞭离营。

    “我走不动了……”

    因时间紧迫,菀柳身上的伤口来不及处理,此时已面无血色。

    陆玥和菀柳早就计划着,趁燕王妃入营的机会,连夜出逃。未料菀柳竟然认得郑妤,还在阮旻帐中走神,让那王八羔子盯上菀柳,平白生出变故。

    陆玥本以为今夜走不成,谁知菀柳坚决要执行计划。从那畜牲帐里出来,站都站不稳,逃出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出逃失败的军妓是何下场,她们再清楚不过。明知是条死路,菀柳还要去闯,陆玥只能舍命相陪。

    “菀柳姐姐,再坚持一下,我们快走出这片芦苇荡了。”

    陆玥把搭在肩上的胳膊抬一抬,郑妤同样把肩上的胳膊抬高,两人合力架起菀柳,加快脚步。

    肩上越来越沉,郑妤麻木迈步,她的双腿已失去知觉,只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往前。

    只要走出这片芦苇荡,就能见到远谟,见到远谟,希望便增添一分。

    不能停下,她必须带菀柳和陆玥离开;不能停下,李殊延还在等她救命;不能停下,庐江军营里还有一群人等着逃出生天。

    耳边嗡嗡嗡响,好似有只蚊子在她耳朵里打转。高高的芦苇,似乎沾了露水,朦朦胧胧。

    一脚踩中低洼,三人接连摔进芦苇丛。没感觉痛,也没感觉冷,稀疏月光洒在她们身上,菀柳呻|吟道:“我是不是已经在天上了……”

    郑妤恍惚一刹,立刻清醒过来。她爬起来,拉起陆玥,再和陆玥一齐托起菀柳。

    “你们有没有听到马蹄声?是不是他们追来了?”菀柳混沌低喃。

    陆玥摇摇头,郑妤保持缄默,三人四足吭哧吭哧往前走。

    有马蹄声,说明阮旻发现解药丢失,他们有马,只怕不出片刻就会追上来。

    郑妤闷头前行,突有一只血淋淋的手伸向她胸前,菀柳把药瓶塞过来,道:“姑娘,你带妹妹们走吧。”

    “别说丧气话,我们一定能逃出去。”陆玥哽咽落泪。

    “带上我,谁都出不去。你们回头看,循着我的血迹,他们一下子就找来了。”

    马蹄声逐渐清晰,菀柳说得没错,可她们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这,少了谁都不行。不止为解药的恩情,还为将来问心无愧。

    撞见韩杰糟践宫女那次,她退缩了,昨日所见的女子,她没能救出来。这一次,她绝不能放弃。

    马蹄声震耳欲聋,距她们十丈外,火光冲天。不多时,火光散成火星,朝各个方向散出去。

    他们料定三个女人走不远,锁定芦苇荡展开搜查。

    “菀柳姐姐,再坚持一下。”

    “菀柳,我们就找到出口了。”

    菀柳吐出一口血,语无伦次应和:“终于……我不……菀柳,我是兰……兰香。”

    四周都是芦苇,哪里有出口呢?兰香闭上眼,眼前浮现出一座茅草屋,屋里摆有一张缺条腿的方桌,桌上只有一锅米汤。

    阿爹端起一碗米汤,转身向她招手:“兰兰回来了?过来喝汤。”

    兰香接过米汤咕噜咕噜喝光,阿娘笑着给她再添一碗。一锅汤见底,阿娘送阿爹去采矿,兰香收拾碗筷。

    兰香提篮来到溪边,看见溪水里的倒影,心想:这是谁家的漂亮姐姐,我若生得这般貌美该多好。

    “菀柳姐姐,你醒醒。”

    咦?谁在哭?兰香回头不见人,再看向溪水时,惊愕发现是自己的脸映在水面上。

    水面泛起涟漪,兰香眨眨眼,看见一把镶金嵌玉的琴,那是阿爹送给她的及笄礼。

    大宅子取代茅草屋,山珍海味取代无米汤水,阿爹阿娘身边的位置,也被弟弟取代了。

    送她一把贵重的琴,把她送给贵重的人。那她算什么呢?

    兰香无力去想。这里好冷好黑,出口究竟在哪?

    ——

    “玥儿!”郑妤惊坐而起,慌慌张张一通乱找,只摸到软和的被褥——她回到郡府了,那陆玥和菀柳呢?

    解霜道:“二小姐在隔壁屋里。”

    郑妤松一口气,问起菀柳,解霜迷惑问:“菀柳是谁?远谟只带回您和二小姐两个人啊……”

    既然陆玥跟她一起被送回来,那庐江所见所闻便不是梦,郑妤双手抱头回想。

    追兵挥着火把漫山遍野搜查,菀柳吐血后,她和陆玥都慌了神,就近找一片洼地藏起来。

    倒在洼地那一刻,她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当时菀柳意识不清,嘴里反复絮叨什么,可她筋疲力尽,耳边只有嗡嗡嗡的声音。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遂决定去问陆玥。

    “殿下?”郑妤刚推开门,李致完好无损站在眼前。

    不知怎地,几日未见,此刻看着李致,她莫名感到不真实。去一趟庐江军营,闯一回芦苇荡,仿若大梦一场,醒来仍在云里雾里。

    李致一把将她抱回屋,道:“你昏睡了半个月,刚醒来别到处跑。”

    郑妤错愕:“我睡了半个月?我昨日不还在……”她半信半疑,扒开李致衣领瞧,伤口都结痂了。

    急于寻找记忆空白部分,郑妤道:“我想去看看玥儿。”

    “她还未醒。”

    “菀柳呢?”郑妤这句话是看着远谟问的。除了陆玥,只有远谟最清楚芦苇荡的事。

    远谟低声回话:“她家里人接走了。”

    只消这一句话,郑妤了然——菀柳没能走出那片芦苇荡。

    李致叹道:“想哭便哭吧……”

    郑妤抬起手背拂掉泪花:“我不哭。”

    与其沉湎于无用的悲伤之中,不如痛定思痛。菀柳说把“妹妹们”带出去,当时听到这话,郑妤不经意忽略“们”,以为说的是把陆玥带出去。

    而今回想起来,似乎不是这意思。

    诚如陆玥所言,她是一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若按照她们原先计划,悄无声息逃跑,或许真能逃出军营。既如此,菀柳为何还要冒险偷阮旻的解药?

    因为菀柳从见到她那一刻起,便改变了计划。

    逃出去一个两个,就会送进来三个四个,只要庐江军营在,阮旻孙腾这些臭虫在,问题永远无法解决。

    因此,菀柳想用那瓶解药换的,不是自己的命,也不是陆玥的自由,而是让庐江军营里所有女子逃出牢笼。

    甫从迂回山路中绕出来,噩耗接踵而至。

    “殿下,无定湖……叛军正把一众妇人往无定湖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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