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经》既无聊又啰嗦,封澄坐在赵负雪对面,只看了几行,久违的睡意便席卷而来,她慢慢地垂下了头。

    ——赵负雪的茶杯不轻不重地落在案上。

    封澄猛地惊醒过来,赵负雪道:“你未经修行便引气入体,若不通五行之道,爆体而亡指日可待。”

    她的困意登时被赵负雪一句话吓得烟消云散;“不念书会就死?”

    赵负雪平静无比:“对。”

    静了静,他又道:“在灵气逆行爆体而亡之前,我会给你个痛快。”

    封澄试图在赵负雪那张冷若冰霜的俊脸上看出半丝吓唬人的痕迹,赵负雪的面上却没有丝毫波动。

    要是因为文盲这个原因而送死,那真是死到黄泉也丢人,封澄咬牙端起赵负雪拆分开的《五行经》分册,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修士的身体比凡人强健许多,封澄读到日上三竿,才久违地感觉到了些微饥饿,她合了书,揉揉眼睛,对赵负雪道:“仙人,你饿不饿?”

    赵负雪披着身后柔和日光,令他看起来如同温和的神像,他看着封澄蔫巴巴的样子,沉吟片刻,道:“早市未完,可去用饭。”

    封澄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意思是,她能出去了?

    赵负雪却像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他道:“我与你随行。”

    封澄:“……”

    也不是不行,好歹是能出去了,封澄一口应下,转身非常迅速地把手搭在了赵负雪身后轮椅上,警惕道:“今天不能随意叫个鸟儿来糊弄了,这次我一定要亲自出门,屁股落在摊位上才算数。”

    赵负雪的手陡然停住。

    自从这把轮椅与他随行后,似乎便无人会在他面前引起此物的存在来了。

    常人竭力忽视他身后的轮椅。

    人人皆低身,人人皆敬畏。

    赵负雪颇感荒谬地想,原来世人比他自己还不能接受他的残缺。

    身后封澄却时很尴尬,她的手停在轮椅背后,也尴尬地一凝:“……”

    这轮椅谁打的,怎么这么高?

    还有,把手呢?

    她琢磨半晌,勉强找了个可以搭手的位置,咬牙把赵负雪往外推去,怒道:“给你打轮椅的工匠本事不行……这椅子打高了,不舒服,叫我阿翁来,一定不会给你打这么高。”

    赵负雪莫名便笑了,他垂眸道:“你阿翁,会打轮椅?”

    封澄磨了磨牙,抬起手来把住了轮椅后的兽首装饰,然后向外推去,不耐烦道:“当然,他是长煌大原上最厉害的木匠,他做的木器,比铁器还结实,他给人做轮椅,从来都是细细量过的。”

    这仙人的轮椅不知是什么材质,封澄心中嘀咕,阿翁做了一辈子木匠,也未往工坊中运过这样的木材。

    触手生凉,奇沉无比,通体玄黑,简直像是某种奇怪的玉石。

    他的乌发垂在身后,封澄推着赵负雪,鼻翼间似有冷香气,她皱眉抽了抽鼻子,一时间有些想打喷嚏。

    赵负雪忽然道:“你身量上有些不足……今年年方几何?”

    封澄瞪大了眼:“?”

    他轮椅打高了,怪她身量不足?

    赵负雪任由她推着,平静道:“你若已然年至十八,却还没两把剑高,于习武之道上大抵是受限颇多——至少枪法是学不了。”

    封澄额间青筋暴起,她咬牙切齿地推着他的轮椅,力道之大几乎能把那兽首掰下来:“……十四五岁,我还能长,再说长不高怎么了——枪法,谁稀罕!”

    她的年岁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据阿翁阿嬷说,她被捡到时也就是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现在也就当是十五六岁罢了。

    赵负雪点点头,道:“如此便好。”

    调理饮食,多少还能长些。

    二人说话间,便已经出了鸣霄室,不少勤勉修士已然早练完毕,此时正在回去路上,见赵负雪轮椅,众修士忙收剑,恭敬施礼道:“赵先生。”

    封澄面无表情地推着轮椅经过这群修士,连停留都不停留,几个修士这才看见身后的封澄,登时,几个人的嘴便缓缓张开了。

    待二人走过,几人大惊失色道:“那,那推着赵先生的人,是,是谁?”

    “好似是前几日赵先生收的弟子!”

    “她,她竟敢……赵先生的轮椅,那岂是能碰的东西!”

    “这小丫头年岁不大,胆子不小,那轮椅一遮,我方才几乎未曾瞧见她。”

    “听说是个实打实的硬茬儿,前几日我在典礼上,亲眼瞧着这位小师妹把姜徵擒了,啧啧,不愧是……”

    “哎,她姜家最为小气,听说小师妹因此被姜家暗部盯上了,姜皇后只想借此杀了赵先生的徒儿,给她姜徵腾位子呢!”

    正当几人窃窃私语之际,身边众人却陡然变了脸色,忙七手八脚地拽着这几个多话之人,这几人一抬头,只见一女子面无表情地负刀走过,墨发白衣,长发如练。

    这几人登时脸霎时雪白,一时间连头也不敢抬,噤声低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面去。

    竟是姜徵晨起练刀,此时也收剑去膳房了。

    好巧不巧,这番话正被她听了个正着。

    待姜徵的身影远去,多嘴几人抱头哀嚎道:“这下可好,姜家暗部虽杀不了赵公子的徒儿,可若是对着咱们动了手……?!”

    姜徵并未将这几只杂毛雀的聒噪听入耳中,她忽然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远方封澄推着轮椅的背影。

    年岁不大,灵气微弱,只一身蛮力有亮眼之处。

    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她看了片刻,转身入了膳堂。

    膳堂打饭的弟子本一脸木然地给众修士打饭,不料忽然见了姜徵,他打饭的勺登时发起抖来,见姜徵站着不动,他迟疑道:“姜,姜姑娘今天,亲自来吃饭啊?”

    话一出口,这弟子暗骂一声,恨不得给自己嘴巴一下。

    姜徵的声音冷冷:“两个包子,一碗红米粥。”

    打饭弟子小心翼翼地将包子和米粥放在了木盘上,正递给姜徵,却见姜徵拇指忽然一动,雪亮长刀陡地弹出刀鞘来,刷刷两下,刀光炫目。

    这弟子心中大叫一声吾命休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出现,他怂怂地睁开一只眼睛。

    只见木盘铮亮反光。

    两个菜包井水不犯河水地躺在木盘两边,各自被整整齐齐地分为八份,作盛开状。

    片刻,柔软的、青绿的菜馅才刚刚反应过来一样,缓缓地从旁边滑了出来。

    姜徵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手上长刀杀气骇人:“再来两个。”

    逛完早市,封澄又去在早市上采购了两大篮果子,权作她昨日不能外出之补偿。

    令她意外的是,洛京商贩好像分外热情些,她去买果子,大多商贩不光不肯收钱,连头也不抬一个,推着嚷着的便把果子推了过来,封澄拿着果子思索片刻,转头便一脸肃容:“我知道了,一定是他们心肠好,看你站不起来,所以送果子给你吃。”

    赵负雪单手支着下巴,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顿了顿,她看向赵负雪的眼神有些一言难尽:“其实你能站起来的吧——你揍我的时候就站起来了。”

    赵负雪冷冷看着她。

    封澄委婉地道:“要不你下来走两步?”

    赵负雪连话也不说一句,转头,轮椅走了。

    封澄觉得方才有一瞬,那轮椅似乎是打算贴着她脚背碾过去的,她心有余悸地缩回脚,眼睛忽然一亮。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还没等抬脚跑路,熟悉的灵力便冲向封澄后颈,把封澄拎回了轮椅旁边。

    这位仙尊的灵力堪比八爪鱼,简直能称之为无孔不入,封澄盯着他的背影,恨得牙痒,偏生此时又苦哈哈地拎着两篮果子,心中怨气更是堪比千年老尸。

    她的目光忽然飘到了仙尊背后的兽首上。

    封澄挑了挑眉,眼睛一亮。

    这次一路上收到的视线比方才更多些,封澄没太当回事,临进鸣霄室前,她鬼鬼祟祟地从赵负雪的轮椅后面拎下来两篮果子,转头便冲去拾柴烤火。

    上次烤了不吃,这次塞也要塞进他鼻孔里,封澄恨恨心想。

    赵负雪垂眸,正要合上院门,却听一人大笑道:“赵师兄,听闻你今日去早市了?”

    来者正是温不戒,赵负雪摇着轮椅,去了花树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消息倒是灵通。”

    温不戒却笑得意味深长起来:“那倒不是,主要是学生里面传遍了。”

    赵负雪握着茶杯的手一顿,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何出此言。”

    温不戒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今日去给乙班的学生上课,传言道赵先生从早市回来,轮椅左右各挂了一篮果子,轮椅竟还有如此妙用,哈哈哈哈哈!”

    赵负雪的茶杯中霎时炸出一片冰花。

    正在此时,封澄捧着柴火,飞也似地来到了花树下,她不知从哪里寻来了铁签,此时两只手上皆抓着被串成串的、红彤彤的果子。

    她对温不戒的印象倒是不差——毕竟断了的肋骨就是他给接上的,封澄想了想,觉得烤好的果子可以分他一串。

    温不戒笑眯眯的,他正要给封澄打招呼,却听见身后一道冷声:“出去。”

    这般一看,赵负雪面无表情,手中把玩着莹莹白润的玉杯,温不戒面上笑意一凝——自打赵负雪疯过那段日子后,他见赵负雪便多少有些发怵,闻言,温不戒果断把备好的药一丢,脚底抹油是也。

    封澄看着温不戒顺手关门的背影,心底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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