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课表很单调,基本上只上三门课,语文、数学和体育。

    体育课的内容寡淡,大多时候都只是跑跑跳跳,是自由活动。

    体育课的另一面,是为了让周老师和马校长两个老师能休息一下。

    因为无人顶班,他们的嗓子常年是沙哑的。

    哦,对了,体育课最主要的一项内容是学会做第六套广播体操。

    广播体操是要去跟其他小学进行比赛的,所以必须要会做。

    我记得我转学后就参加过一次比赛,结果看人家镇上的小学生穿着统一的校服,看傻了。

    那校服真漂亮。

    那会儿也才第一次知道,除了红领巾,还有“校服”这个统一的穿戴东西。

    当然,那次唯一的出乡去比赛肯定没拿到好名次。我们的穿着五花八门,从视觉上就逊色了许多。好比老师阅卷,你写一手漂亮的字迹,作文分都会多给你一两分。

    我们不懂五线谱,没听说过。除了国歌,我们没正经学过其他歌儿,会哼唱的歌曲全靠看电视剧自学成才。我们有艺术细胞,涂涂画画的本领也主要靠兴趣和天赋。还有那些做人做事的道理,全靠家里长辈和学校老师言传身教……

    因为开的课少,学的东西少,农村孩子的综合实力都比镇上的孩子差。就说我后来去了镇上读初中,那时候才开始学英语。有个事我印象十分深刻——第一节英语课,大伙儿就笑得不行。为啥?因为我们念了六年的阿啵呲嘚,忽然要改口念诶比谁第,我们笑不可抑,把打扮时尚的英语老师笑得莫名其妙。但她人很好,完全没责备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然后几乎一周的英语课,英语老师都在努力纠正我们对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的念法。一周之后我们才不笑了。

    没有开的课,成绩赶不上镇上的孩子,无可厚非。开了的课,必须是名列前茅啊。

    其实周老师的教学方法也不新奇,就是那些死板的传统方法。

    虽死板,但有效。

    前面已经讲过周老师如何教我们学好数学,多练题加戒尺教育。这里再讲讲语文。

    周老师告诉我们学语文要怎学好?就是读、背,多读多背,背得滚瓜烂熟。如此而已。

    当时年纪小,也不能强求我们理解课文、理解诗词的深远含义。一切的存在,都有它存在的合理的原因。

    但他在传统的教学方式上,会添加上自己独特的教育方式。

    那会儿我们早上去上学,教室门通常是锁着的,进不去——必须得锁。不锁的话,本来就穷的学校,那几十套歪瓜裂枣的课桌椅可能就不见了。偶尔还有同学的书本没带回家的,所以必须得锁门。

    钥匙在周老师那里。周老师的家远,常常来得比我们晚。门没开,我们就只能在教室外头闲待着。小孩子肯定安静得待不住,就闹。有一天他来的时候见我们打闹得不像话,操场坝里你追我跑,个个跑得满头大汗,他严厉地批评了我们,“怎么就傻待着?一日之计在于晨,你们该当利用这个时间把语文课本好好读一读,做到篇篇能背出来。背不出来,我要打手板!”

    被狠狠批评过后,以后我们就在他没来开教室门之前读书。

    下雨的时候,大伙儿坐在房檐下、背靠着墙根儿下读书背书。天儿好的话,就坐在旗杆下的主席台边沿,把脚吊在半空,晃着光脚板——家穷,穿不住那个胶底的军绿色解放鞋和黑色布鞋,所以夏天我们大都打着赤脚,凉快——我们晃荡着光脚板儿,把语文课本搁在膝盖上大声朗读。厉害的孩子,不看书,直接背。

    大家齐哇哇的一起读背,心里还暗自叫着劲儿,比谁的声音大,声振林越。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泉水泉水你到哪里去?我要流进小溪里。溪水溪水你到哪里去?我要流进江河里。江水河水你们要到哪里去?我们都要流进海洋里。”

    “春风吹,春风吹,吹绿了柳树,吹红了桃花,吹来了燕子,吹醒了青蛙……大家快来种蓖麻,大家快来种葵花。”

    “我们村里种了许多果树,现在是春天,满树都是花,我们村是花园。到了秋天,树上结满果子,我们村就是果园。”

    ……

    我们的读书声儿,村里的人都听见了,纷纷夸。村民夸,家长夸,爷爷夸。

    他们好像听到了希望。

    爷爷说,对,就这样攒劲儿地学,将来好跳出农门做凤凰!

    大人们的夸奖,像给我们打了鸡血,以后每天早上我们的声音更响亮了。

    周老师也夸。但课堂上他抽背课文,背不上来的,他扬起戒尺,脸上挂着微笑,说,手板心自动伸出来吧。

    有人若是忘了规矩,把右手伸出去,他还会用戒尺把手拨开,板着脸生气地道:“左手。”

    小时候不懂,不求甚解,只一味把课文能背得滚瓜烂熟,以期少打几个手板儿心。现在再回忆,发现那时候的语文课文文章,篇篇都好美啊,而且承载了满满的希望,和无穷的寓意。

    那是个没有任何征兆的上午。

    我们正在上第三节语文课。

    周老师手拿课本,一边讲,一边慢慢下了讲台走到一条过道里。

    他喜欢讲课的时候走下来,在每张桌子旁停留片刻,导致我们完全不敢开小差。

    大家专心致志地听着讲,这时,他热情洋溢的讲课声倏的停止了,我们奇怪地看向他。

    就见他的面色像声音一样仿似在瞬间凝固成冰,身体也变得僵直,然后人“咚”的一下,直挺挺地倒在了泥地上。高大的身躯倒下去时,还把旁边同学搁在桌边的课本文具盒全都碰翻在地。

    大家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站起了身,抻长脖子去看。

    然后我们看见,他就像电视剧里鬼附身了一样,脸色变得铁青。又像是触电了般,身体和四肢剧烈地抽搐起来,且,口吐白沫!

    事情发生得很快,也就十几秒的样子。

    我们惊愕了一瞬,然后吓坏了,尖声利叫着从座位上弹起来,慌不择路。

    坐在门口的跑了出去,被挡了道的,只能纷纷朝着教室后面潮涌一般跑过去,尽可能远离周老师,远离那个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的男人!

    出不去的我们跑到教室后面的角落里挤成一团,互相抱着,本能地寻求安全感。

    很快,一个最胆小的女生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诱哭了一大片。

    大伙儿挤在一推哭成一团。

    受惊过度的我们,没有一个知道要如何做。不过,几十个孩子惊恐的哭声威力不容小视,很快就惊动了平房的另一头端户教室里正在上课的马校长。他一脸惶惑地跑到我们教室门口来直问怎么了,但没人能回答他。

    然后马校长顺着我们齐聚的目光远远看见了远离门口的那个过道里的地上的身影,惊惶的大喊一声:“小周!你怎么了?!”

    他大步跑进教室来,绕过讲台才看清楚了周老师的模样,一脸骇然。

    此时的周老师,他脸色发青,青得发紫,嘴角和下巴还有脖子里糊满了他嘴里吐出来的白沫。原本周正的脸孔,狰狞可怖……

    马校长身体微微发着抖,跟我们一样慌乱无措,但是他很快镇定下来。

    他跪了下去,想把周老师扶起来,但是手伸出去,悬在半空凝固了。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那天的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一切都在慢动作。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颤抖的手又缩了回来。

    好像地上那是一尊已经布满了无数裂纹的琉璃,稍一碰,便彻底碎成千百万片,再也拼凑不起来完整的了……

    这年头,没有电话,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校医,甚至我们马鞍村连村医都没有,得跑到另一个村去请,跑一趟请医生来至少一个小时打底……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一切!

    马校长缓缓站起身来,他很无助,眼里脸上是无边的哀痛,还有深深地愧疚……

    他低着头,满身无力地又无措地看着地上还在抽搐不止的周老师。

    青年的嘴角仍在往外汩汩溢着带着白沫的口涎。

    那青年是如此狼狈,如此可怜。

    老校长不忍再看,他垂着的双手早已经颤抖着紧握成拳。

    他移开目光,然后一愣。

    好像如梦方醒般,他这才发现了教室后面角落里挤成了一堆的孩子。

    那是一群瑟瑟发抖的满面泪痕的鹌鹑。

    他手抬起来,再往下压了压,用着几不成调的沙哑语音对我们说:“不怕,不怕啊,同学们……这样,你们先回家去,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里。路上小心点,早点回家,别逗留——啊,对了,今天的家庭作业就做昨天你们周老师布置的那些。”

    马校长的话音刚落,我们如蒙大赦,急忙奔跑到各自的座位上,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将桌子上书本文具一股脑儿扫进自己的背篓里、装进书包里,再背着端着扛着抱着,以各种方式搬动自己的东西冲向教室门口。有些被周老师和马校长挡着道的同学,远远地从教室后面绕道而走。好像靠近一点,都会被周老师传染上瘟疫,或者丢掉小命。

    若作鸟兽散,片刻的功夫,孩子们就跑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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