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院子里传来师兄舒煌练功的声音,师父萨埵正在一旁指点。

    暮卷苏醒,心中雀跃,光脚下床,靠在面向院子的窗台边,探出半边身子,“师兄你回来啦!”

    一时欣喜让少女全然忘了院中还有个师父。

    暮卷的黑发在清晨微风中散乱,脸上笑靥明媚,墨色眸子深处的星光细闪在朝阳晖光中分外引人注目。

    舒煌嘴角微翘,看向她的眼神不免温柔了几分,但一时间心流涌动,致使招式散乱。

    少年很快便收回目光,专心运气,将精神重新聚集到外功招式间。

    师父干咳两声,提示暮卷不要扰乱少年神思。

    暮卷少见俏皮地吐吐舌头,她知道师兄练功时不应该打扰,却实在欢喜。

    自暮卷被林莺鸟从噩梦中唤醒后,便养成每日一早攀上树梢找到那几只黄白相间的小鸟聊天的习惯。

    什么棐陀走的时候顺走了她的几袋小番薯,老和尚又板着脸教训她没好好练功,婆婆昨晚烧的菜味道有些咸了,师兄一去这么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最后还不忘叮嘱几个小家伙每天不要这么早在谷里吵,因为自己都是半夜睡觉,早上再不好好睡的话会长不高……

    小林莺啾啾而鸣,也不知道它们听懂了没有,反正舒煌不在,暮卷每天就只能和这些小林莺互相烦扰。

    现在好了,小林莺终于能清静了。

    暮卷飞快换好衣服,举着婆婆刚蒸出来的满头安静蹲坐一旁,认真看师父给师兄讲解招式与心法的配合,手上也跟着瞎比画一通。

    据萨埵上师所说,师兄所学流火心法擅长将周身外气拘为己用,以震、荡、劈、砍,因其催外气以动,故使何种兵器,何种招式都能以流火提升威力。

    谓之流火则是因为功力强劲者,可使气聚如星,掷地若钟,宛若流火坠原。大开大合之间,非是无所挂碍,胸襟博大之人难以使出。

    而暮卷的凝霜心法正好相反,需以凝霜之力调度内息,大成者应当能以身凝气为冰、融冰为水。

    如今,若暮卷全力释放凝霜之力可于夏夜封冻莲溪。

    只是师父一直批评她修行有所偏废,对于融冰为水一道始终不得要领,这可能也是她身体出现异常的原因。

    想到这,暮卷手里的满头不那么香了。

    午后未时,暮卷和舒煌二人都有了空闲,终于坐了下来说会话。

    舒煌讲述家中种种,但隐去了母亲中毒之事,这些手段对暮卷而言太过阴暗,舒煌只说母亲重病得名医相救,已经有所缓解。

    得知师兄的母亲并无大碍,暮卷松了一口气,她虽不记得自己的母亲,但还是能理解至亲之人陷入危急之时的灼心之感,毕竟她光是想想万一婆婆遇到这种事,就已经喘不上气。

    暮卷则把有人闯谷的事情向舒煌详细描绘了一番,毕竟这是她在谷里经过的屈指可数的几件大事之一。

    听到有人窥见自己解阵离谷后夜探此地,舒煌心中一吓,怪不得师父后来调整了阵法。

    “师妹,你刚刚说那人叫什么?”

    “我听见师父叫他棐陀师侄,难道师父他也有师兄弟?可以前从未听他说起过。”

    舒煌摇摇头,“我也未曾听闻过,但是萨埵、棐陀都不似梦华人的名字。”

    暮卷满脸疑惑,舒煌知道她没有七岁前的记忆,后又被封闭在沉月谷中,对很多常识缺乏了解,便耐心解答,“师妹你还记不记得偶尔入谷给我讲学的魏学究,他曾说过梦华西北面有个婆娑佛国,尊崇佛主、教政合一归于王庭,那里的人虽然和我们语言相通,但信仰民俗却有天壤之别。”

    暮卷点点头,魏学究可是她的启蒙老师,不记得就太失礼了。

    她听舒煌继续解释,“我少时接触过从婆娑来梦华私贩药材的商人,他们的名字都和萨埵师父一样,更似教名而不像家族传名。像如今婆娑国主摩诃,圣女迦洛,应该都是婆娑教名。”

    “与之相对,梦华人是以家传姓氏辨识身份的,比如当朝皇族乃昆仑峰华氏之后,我是芷野丹羲舒氏,这次替我母亲解毒的是上离杏林方氏。”

    暮卷若有所思,“师兄,那梦华有暮氏吗?”

    “这……”舒煌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略微斟酌,“各郡的氏族之中虽未曾听说过暮氏,但是梦华疆域辽阔,各种不常见姓氏也是有的。”

    暮卷脸色有些凝重,舒煌不忍见她烦忧,进而温柔安慰,“但是你的名字在梦华古书中是有出处的。”

    “真的?”少女神色动人,不由得向舒煌那边挪过去几分。

    “登临昆仑,极目遥见,碧空隐隐,朝飞暮卷。”

    “朝飞暮卷?”少女低声重复了一遍。

    “是描写昆仑山景的句子,据说是华氏先祖在昆仑山留下的崖刻。”

    “那我爹娘应该是梦华人。”暮卷心中稍定。

    舒煌微笑,“师妹,不论你是哪里人,你永远都是芷野沉月谷暮卷。”

    暮卷扑哧一笑,耳后发丝随之散落,她抬起透白的手腕梳理发丝,但舒煌却看得心中一紧:一个月未见,师妹的血色愈加不明显了。

    这会舒煌将目光挪到暮卷脸上细看,才发觉她肌骨透亮近乎寒冰,比一个月前自己离谷时又白了几分。

    暮卷发觉师兄盯着自己神色有异,“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舒煌揪心,他从之前入谷的女医那里听说了一些,“师妹,凝霜心法的修行还没停吗?”

    “没有,师父不希望我废止。”暮卷知道,在这件事上,师兄和婆婆是同样想法。

    “我去和师父说。”舒煌心里打定主意。

    “师兄不必为难师父了。”暮卷宽慰舒煌,“师父向来随和待人,此番坚持不下,应当是有缘由的。况且,现在对我也没有太大影响。”

    暮卷想到,婆婆是十多年前师父云游苗州时从虎口救下的哑妇,自己是师父十年前在上离郡捡到的失忆孤女,师兄舒煌是迫于家族斗争潜藏谷内的江湖名门之后,师父萨埵是从婆娑来的神秘僧人。

    这东拼西凑的四个人,封闭在这谷地,共同编织了一场名为家人的梦境,让她在其中安然长大。

    而舒煌曾在信中向父亲询问师父的来历,但父亲并未回答,上师本人对此也是讳莫如深。

    虽然大家都猜到师父大概是流亡梦华的婆娑高僧,但信息有限,加上师父刻意隐瞒,众人所知也只能到此。

    如此看来,那日闯谷的年轻人和师父故国有莫大关系,舒煌暮卷二人此刻生出了共同的担忧:沉月谷这片安宁不知道还能持续到几时。

    一时间,两人各自陷入沉思,对坐无言。

    舒煌见暮卷面容阴晴不定,以为她为身世和寒病烦忧,“等出谷了,我们一起去寻你的过去,我也会请瑾方阁最好的女医给你调养身体。”

    暮卷听师兄此话说得坚定不移,但眉眼间神色又十分温柔,心海泛起涟漪,低头不语,心中却想着,此刻便好。

    舒煌见她平复心情,便拿出从家中带来的各色物件,还有舒窈给她准备的衣物,和暮卷聊起谷外的种种趣事,希望能让她暂时抛却烦恼。

    夜深人静,今日的一切功课完成后,婆婆离开,暮卷在黑暗中辗转难眠,只觉得白日里与师兄说的那些话一直在脑海盘桓不去,心神难宁。

    不一会她便独自起身,推开对着莲溪的窗扉,靠坐窗边,望着溪上莲花浮动,神思恍惚,情绪起伏。

    师兄回谷她很欣喜,但听着他说起和家人相处的种种,暮卷心底难抑酸楚。

    不知生我的爹娘是不是也这般疼爱我?如果我有兄弟姊妹,是不是也这般照顾我?

    这个世界对暮卷而言,疑问太多了。

    这一刻,她很想冲出沉月谷去外面看一看,找一找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她的爹爹还活着吗?她的娘亲有没有找过她?

    想着想着,暮卷觉得气脉堵塞,心间堵了一口气,直冲气海,郁结难纾。

    恍惚之间,暮卷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却不知该往哪去。

    抬头看见婆婆房间还亮着,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敲门而入。

    正巧遇见师父和婆婆在比画着交流着什么,大概又是为了她的事情。

    看见两位老人家为自己担忧,她低下头,心神激荡,泪水不受控地滴落,婆婆慌乱地搂着她擦去眼泪。

    “师父,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少女哽咽问道。

    此一问让萨埵上师神色沉重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为什么我全然不记得七岁前的事情,我连自己到底是梦华人还是婆娑人都不知道,我的父母到底在哪里?”少女啜泣。

    婆婆在一旁着急地发出咿呀声响,示意老和尚快点解释。

    “婆婆,为什么我的身体会这样啊?为什么我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啊?”暮卷再忍耐不住,钻进婆婆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对于身体的异变,少女并非真的不在意,只是克制情绪不愿亲人担心。

    如今情绪激动起来,难以自抑,还好她有阿念婆婆。

    在婆婆臂弯中,暮卷只觉得耳中自己的哭声渐远,身体骤然失重如坠冰窟,黑暗上涌淹没了她的意识,自己的肢体渐渐麻木无感,神思涣散开来。

    一瞬间,她体内的凝霜之力突然失控,阿念婆婆环抱着暮卷的双臂突然被爆出的刺骨寒意扎得生疼,但婆婆不忍放手,咬牙将暮卷抱得更紧。

    师父见状立马调动真气,将手抵在阿念肩头,婆婆顿觉暖意游走全身,放松下来,察觉暮卷身上冰凉刺骨的寒气渐渐内收,萨埵渡来的真气自阿念臂弯融入暮卷肌体,暂时调和了暮卷身上失控的“凝霜”。

    婆婆听着暮卷哭声渐弱,身子一软,彻底昏了过去。

    萨埵收回真气,阿念双手托着暮卷,又气又急地瞪着老和尚。

    “没想到她气海的寒气会突然失控,唉……我知道了……明日便依你的……”萨埵有些后怕。

    萨埵迈出门去,正撞上被响动惊醒赶来的舒煌,“师父,师妹怎么了?”舒煌言辞急切。

    这一问让萨埵有些无奈,“待暮卷明日醒来,你们一同来前厅寻我吧。”说完对着弟子招了招手,“回去吧,让婆婆和你师妹好生歇息。”

    舒煌看了一眼扶着暮卷的婆婆,见她点点头示意没事之后,跟着师父一起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暮卷又陷入了那片梦境,大雨倾盆而下,雨中幼小的她在哭泣。

    这一次,她在梦中闻到了一种混合着异香的腥臭味,那是一种暴雨都无法洗刷的怪异味道。好似野狸捕食老鼠后弃尸沟渠多日沤出来的腥臭味,但又混合着一种她未曾嗅过的异香。

    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直勾她的胃部,让人作呕。

    暮卷奇怪为什么之前在梦中没注意过这种腥臭,按理来说,这种诡异的味道闻过一次就忘不掉才对。

    恍惚之间,她听见有人用微弱的声音呢喃:……吾儿……

    这声音让她天旋地转,只觉得头脚颠悬,气血乱冲,身体忽冷忽热,已然分不清是梦还是记忆,杂乱无章的画面和声音压缩在一起,在脑海中爆开,让她头痛欲裂。

    她不得不用力扯呼嗓子,想要用喊叫来对抗剧痛,直至一股气息冲破她喉咙间的桎梏。

    暮卷就这么从那场梦中失声惊醒。

    醒来时,舒煌正伏在床前,颀长的手指与她惨白无血色的手相扣。

    几乎同时,舒煌被她的尖叫声惊醒,下意识坐起来就将她搂进怀中,“别怕!”

    暮卷浑身被冰冷的汗水浸透,大口喘气,好似刚学会呼吸的人一般。

    缓了一会,暮卷才意识到两人太过亲密了些,轻声呼唤,“师兄……”

    舒煌猛然睁眼,意识到自己失态,慌忙松开暮卷,别过身去,背对暮卷而坐。

    速度之快,暮卷都看不见他脸上神态,只从后面看到他耳廓绯红。

    “你没事就好……”舒煌轻声说道。

    “婆婆去厨房了,我替她一会……你一直没醒……”舒煌那只手被暮卷捏出了红印,此刻又紧张地握紧床沿。

    暮卷察觉自己掌心隐隐残留一股流火心法的融冰暖意,“师兄,你渡真气给我了?”

    “嗯。你刚刚真气乱行……我见昨晚师父帮你这样调息过,便试了一下……”

    师兄说话少有这么不痛快的时候,暮卷见他胸廓间吐息混乱,全然没有往常的云淡风轻。

    正巧婆婆端着热汤进来,见这二人静坐不语,疑惑打量了一下满面绯红的舒煌。

    还没来得及让婆婆细看,舒煌“刷”的一下站了起来,一字一句生硬说道,“师父在厅上等我们,我先过去了。”话还没说完,便僵着身子走了出去。

    暮卷望着师兄修长挺拔背影,僵硬中略带一点慌乱,稍失了往日里的风度,心中暖意融融。

    暮卷望望庭中光景,不知不觉,这场梦已经让她睡到了晌午。

    顶着一身冷汗,她胡乱扒了几口,心中装着事,她难得吃饭不香。

    吃完后赶回房收拾自己,换上舒窈送她的衣裙,看看镜中的自己,很是陌生。

    葛衣荆钗惯了的她,头一回穿上这般精致的衣物,月白的缎衣不染泥尘,两只袖口绣有一对银线绞丝的梨花,举手投足之间,银光流转。

    原来这就是江湖名门女子的衣服。

    瞧着镜中人,暮卷并不习惯。

    她换回了綌布衣裳,将这些精致的缎衣好生收进了柜中。

    整理完,暮卷收拾好心情往前厅走去,不知道师父今日会和她说些什么,其中又是否有她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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