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月后，舒煌才返回沉月谷。
面容俊美的少年在谷外迷瘴处徘徊了一会，阵法与他离开时不同了，应该是师父在自己离谷后微调过。好在出谷那晚，师父已经把解阵要诀尽数传授，只是多花了点时间。
舒煌犹记得离谷那天，他分外担忧母亲，一路奔行不止，赶到谷外百里的眠泉县，遇到了早就等候此地的家仆，跨上备好的马匹继续赶路，不眠不休，直奔波两天两夜才到家。
那日进得院门，舒煌心下一沉，除了贴身侍女在房内听候，外院跪了满地惊恐不已的奴仆。
看到这个阵仗，他便知道这一路的怀疑不假：母亲这场病恐怕不简单。
进到卧房，母亲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嘴唇黑紫，气若悬丝。父亲背手立在塌旁，背影看起来比自己当年离家时苍老了许多。
在父亲身侧，站着一个看起来和暮卷年龄相近的女孩，她正拿帕子拭泪。
“父亲。母亲。”舒煌跪下，向房内一叩。
女孩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走近扶起他，“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别担心，娘刚刚已经解毒了，只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女孩很快收起泪水，坚定的眼神稍稍宽慰了舒煌一路悬着的心。
但听闻“中毒”二字，舒煌心中还是一惊。
舒原燎转过身来，他身躯疲惫沉重，但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欣喜。
十年未见，他们日思夜想的煌儿，已经从那个带着妹妹在外招猫逗狗的小娃儿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舒原燎十年来的思念和担忧顷刻间烟消云散。
舒煌站在门外，宛如一株立在阳光下的新生大树，枝叶舒展，气质贵矜。
“回来了，好啊。”说着，舒原燎探身向床榻上刚刚从生死一线挣扎回来的爱人，眼中闪烁，口中温柔呼唤，“夫人，煌儿回来了……”
医师施针结束，对着舒原燎拱手道，“二宫主，夫人眼下性命虽然保住了，但体内余毒难清……”
“宁先生但讲无妨。”男人很快恢复了冷静。
“您许可的话，我需快马赶回上离郡，请瑾方阁阁主亲自来给夫人诊治。”
沉吟片刻，舒原燎对侍女示意，侍女欠身施礼后先行离开。“芷野上离相隔遥远，借我丹羲商坊的车马可更快到达。我差家中护卫相随，望先生能尽快回转。”
“这是自然。”医师在桌上提笔写下一张药方，“这段时间按此方要早晚各煎服一次，饮食务必……”医师加重语气，“……当心。”
妹妹舒窈上前接过药方，“我会注意的，多谢宁先生。”
话毕，父亲就送宁医师离开。
舒煌来到母亲榻前，这时候他才有机会仔细端详母亲：她瘦了，也不似那般年轻了，细细的皱纹在她微蹙的眉间纵横，令舒煌揪心。
舒窈在一旁替母亲整理好被褥，瞧见哥哥风尘仆仆，有些心疼。
幼时，爹威严无比，总是娘护着他们兄妹。母亲忽缝大难，就算自己每日见着母亲都心绪难平，何况十年未见家人的兄长。
舒窈斟茶安慰。
舒煌关切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中毒？”
“几天前午后，母亲用过莲子羹后突然倒地昏迷，口鼻流血。要不是那天父亲正好约了宁先生前来品茶，及时出手救下母亲性命，不然……”舒窈手抚心口，心有余悸。
“可宁先生属瑾方阁游医部，不擅毒理，一时难理清母亲体内残余毒迹。这几日毒性发作又有反复，今日也是请他来商议对策的，现在看来还是要去上离郡请瑾方阁主出面了。”
舒窈面色一沉，“当然，母亲中毒的事对外只说是急病，外院那些下人也不清楚详情。这些年丹羲长宫一直盯着我们商坊，母亲有什么闪失，他们必定会找由头把手伸进来。”
兄长离家后，舒窈便担负起长子重责，跟随父亲打理丹羲二宫的一众事宜，族中诸多不便外宣的秘事，她心中都有所判断。
舒煌瞧着自己妹妹说起事情来，沉稳老练，全然没有少女神态。
“这几天高压查验之下，昨日半夜母亲院里一个植花的丫鬟经不住盘问，避开所有人服毒身亡了。这不，父亲不放心，今天一早便把全院的人都扣在这里了。”
“你呢？没事吧？”舒煌心下一惊，禁不住担忧妹妹。
“没事，前几年我辟了隔壁的扶息院独居了。商坊的事情太多了，我待在娘身边总是会不自觉惫懒些。”
舒窈看了眼母亲，秀婉的脸上有些自责，“也是当时母亲把手下用了多年的老仆都给了我，不然也不会叫人钻了空子，出了这种事。”
舒窈手帕缠绕指间，“眼下不仅娘院子里的人要换，府里上上下下的仆从都要重新核查底细。”
舒煌看到舒窈纠在一起的双手，柔声宽慰着，“怎么能怪你呢？”
哥哥这句话，让舒窈内心松快了许多。
这两年她在父亲支持下走上台前，经营商坊、应对诡计、四面缠斗，在梦华官面、商面都博了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名声，偶尔都忘记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六岁少女，原本应当如她的一些密友，居于闺阁由父兄照拂。
虽然她现在早已不愿再做个闺阁静女，但兄长这句话还是让她欣慰许多。
舒窈点头回应兄长的宽慰，舒煌放下心来，接着问，“服毒的丫鬟是什么来历。”
舒窈细眉微皱叹息，“也是个可怜人……”
“梦华婆娑近十年交恶，通州峡谷那一片骚乱不息，各游民部族死伤惨重，那小丫头是随着部族流亡进芷野郡的。当时天子恩令，郡守划了一处荒地予他们休养生息，可偏偏又遇上前年蝗灾，郡内生民折损，饿殍遍野，她家只活下来她一个。”
思及此处，舒窈有些悲伤，“去年年末一个雪夜，她在后街乞食，母亲从寺庙祈福回来的路上正瞧见，实在可怜她就收留在身旁。”
“我当时着人核查过她身世，确信无疑才收入母亲院中。现在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舒煌思索片刻，“丹羲长宫那边有什么动向？”
舒窈明白他的顾虑，丹羲派两宫不和由来已久，长宫武道子弟威武霸道，常年欺压二宫商坊之人。
梦华那些江湖名门私下里也只抬举长宫，认为二宫不过就是些贩夫走卒、乌合之众。
这些年虽有母亲本家白氏在朝中支持商坊，但她参与商坊经营后，依旧没少受人冷眼。
“目前看来一切正常。听说母亲病了，只有掌宫夫人白芜伯母派人来问过，送了点补药。”
“大伯呢？”
“没有动静，掌宫和父亲向来不和，如今避开估计也是不想惹上嫌疑。”
舒煌叹气，这些原本是他这个长子的责任。
“这些年，劳累妹妹了。”
舒窈莞尔，“哥哥你在说什么傻话，难道爹娘是你一个人的吗？”
话音刚落就听见院里响起了父亲不怒自威的声音：“遣散了吧，好生安置，有什么疑问就请示小姐。”
“爹来了。”舒窈站起来往外迎，走之前跟舒煌使了个眼色，“我的扶息院空出来了，哥你先住着。我留了几个小厮，你看着差遣。”眼下她要去忙了。
舒煌边点头边站起来迎接父亲。
舒原燎进来后径直往妻子床前走去，伸手轻抚了一下夫人的额头，舒煌看见母亲脸色似有好转，没那么痛苦了。
舒原燎发话，“走吧，去书房，让你娘好好休息。”
父子二人离开时，舒窈已经带了随身仆从进来服侍了，看来她要在母亲这里住一段时间。
进到书房内，父亲屏退左右，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开口。
“煌儿，十年约定之期将至，学得怎样了？”
舒煌催动流火心法，抬手捏丹羲指诀，拘周边阳气汇于身侧。
气流团聚，少年立于其中，房间内如同腾起烈焰，炎气洪然，热浪映得少年郎身影摇晃，衣袍鼓动。
舒原燎看见儿子额间显露的丹羲印已延展开许多，比离家之时更明亮，很是满意，不住点头。
舒煌散去外气，收敛内息。
“从你额间丹羲印看，功力比舒原炜差不了太多。”父亲在案桌后沉沉坐下，似乎放松了下来。
“师父说还不够，这套心法催动的丹羲外功威力还只到五成。若年内我不能将流火心法与丹羲外功圆融贯通，恐怕这是极限了。”
闻言，舒原燎沉吟片刻，“尽力吧，与丹羲外功相佐的丹羲心法为你大伯独有，二房弟子外功再精进也敌不过他座下的长宫众人。你如今有这样的功力，为父已经很满意了。”
舒原燎眯起眼睛，恨恨说道：“至少以后我们不用再一味屈服于他的武威。”
“父亲，大伯既已掌宫多年，手下弟子武学造诣又都胜于我们，为何还要觊觎二宫。”
舒原燎长叹一声，“当年太祖父开宗立派，留有遗训，为防止长房、二房手足相残，两房各取家族命脉关键、相互制衡，以此警示后嗣不可相争。你大爷爷拿到了独一份的家传完整丹羲心法，你爷爷则拿到了家族在各郡丹羲商坊的控制权，如此才有了丹羲长宫擅武道、二宫掌商权的局面。”
舒原燎瞥了眼侍书之前送来的账册，继续说下去，“原本在你爷爷那辈两房还算融洽，长宫以武立足江湖护家族周全，二宫专于行商来供养丹羲派弟子。可自从你大爷爷仙去，舒原炜继任掌宫之位后，对二宫财权的觊觎不加掩饰。仗着武力蛮横欺压商坊之人，还步步蚕食，如今京州各丹羲商坊的实际控制权已落入他手，凉州有几郡商坊账面上也出现了猫腻。”
舒原燎闭上双眼，手按太阳穴，似有些头疼，“偏偏二宫族人弟子只习得丹羲外功，内里一脉的丹羲心法一概不知，与舒原炜亲传的长宫十人相去甚远。舒原炜现在还顾念我手下商坊势力不弱，又有你母亲在朝中的关系相护，不敢强行发难。但若是有一天我老了，你们兄妹二人又该如何？”
舒煌心中微动，“孩儿明白，若不是迫不得已，当年父母亲也不会忍心送我离家。”
“十年啦，要不是你母亲这次情况危急，我也不想你贸然回来。你的这身功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让舒原炜知道。”
“但是母亲急病，于情理上孩儿还不出现，只怕大伯会更怀疑。”
“所以我才动用了芷野郡商坊的力量光明正大给沉月谷传了消息。这么多年来，沉月谷明面上只是我奉养僧人的私产，十年前你也是因佛缘深厚而入谷修行，仅此而已。”
“孩儿知道。”舒煌神色肃穆，江湖望族子嗣该承担的，自离家那天起他就已经明白了。
“对了。”舒原燎想起什么，睁开双眼看着儿子，“当时跟随在你师父身旁的那个小女孩怎样了？”
“师妹吗？她和我一样，这十年一直在谷中未出。”
舒煌见父亲陷入沉思，不太明白这一问的用意。在暮卷的事情上，父子俩各有心事。
舒煌心中不安，忽然有些担忧暮卷的处境，忍不住追问，“父亲，可是有何不妥？”
舒原燎神色恢复自然，“无他，随口问问。那时你母亲看她与舒窈年龄相仿，但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跟着个老僧人四处漂泊，甚是可怜，忍不住要多关心下。”
说到这，舒原燎打量了一下儿子身上的粗布衣裳，起了点怒气，“偏偏那老和尚把沉月谷布置得铁桶一般，除非他首肯，什么东西都送不进去，不然你们两个小娃儿何必过得这么清苦。”
要不是自己儿子气质矜贵不显得寒酸，舒原燎定找机会与老和尚理论一番。
“父亲，清修自然是要有些规矩的……”
“哼！”这个道理，舒原燎自然明白。只是丹羲商坊在梦华各州都有些声势，哪怕在全国的商团里也是能排上名号的，他的儿子却只能躲在山野遁世苦修，这股怒气现下也只能算在萨埵老和尚头上了。
父子俩聊得有些尴尬，一个气愤老和尚食古不化，一个则视沉月谷众人同家人一般回护，实在难聊到一块去。
片刻后，舒煌率先打破了沉默，“母亲的事，怎么办？”
舒原燎便顺着儿子抛出来的话题开口，“舒窈已经放出饵了，今日院里遣散的人并不都是干净的，服毒自戕的丫头可能只是个替死鬼。”
“……难道是大伯？”
“不知道，但我不希望他们牵扯其中。若真是舒原炜的手笔，我们两宫就再无和平可言了。”父亲的拳头重重砸在了案桌上。
丹羲宫二宫主舒原燎与夫人白蘅这一对恩爱伉俪在芷野郡乃至凉州都是出了名的，舒煌、舒窈两兄妹都清楚，母亲便是父亲的逆鳞。
此刻，少年也希望不是大伯所为，魏学究的大道理还是很深入他心，他深知手足相残这种事情从来只有苦果。
“好啦，你也累了，去休息吧。你母亲的毒，待瑾方阁的人来吧。”
话毕，舒煌回到妹妹打理好的扶息院，小厮一个没留。
这些年在沉月谷，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而且身负流火的事情，还不宜旁人察觉。
夜晚，舒煌看着妹妹妆奁旁的一排泥偶，心中一阵温暖，幼时他随手给妹妹捏的小玩意，没想到舒窈保存得这么好。
“终于回家了。”舒煌感慨。
十日后，瑾方阁阁主方启回带着一个女医抵达了丹羲二宫，女医以白纱遮面，看身形年纪应当不大。
舒窈每日陪同女医给母亲施针换药，自血脉中一点点去除余毒，没几天母亲就苏醒过来。
白蘅夫人醒转看到舒煌，泪水盈眶，感慨万千。
此后，除了每日午时在房内练功外，舒煌就只是陪伴母亲，几乎寸步不离。
而父亲待阁主方启回甚是客气，二人时常对谈到深夜，似有筹谋。
又十日后，女医确信夫人体内毒素已清，便与方阁主一起辞行。
瑾方阁人走后，在父亲授意下，舒煌、舒窈一同前去给丹羲长宫的大伯母回礼拜谢，并告知其母亲好转的境况。
说起来，掌宫夫人白芜与二宫夫人白蘅是同宗女，白氏族谱上还记为同胞姐妹。
这两姐妹相差一岁，几乎是前后脚嫁进了舒氏。只不过白蘅的胞兄白凌燮在梦华朝中位列九卿，而白芜父兄都在他手下当差谋生。
江湖曾传言，舒原炜原本求娶的是白凌燮胞妹，但不知何故，白家将白芜认作了白凌燮胞妹，并以长女身份将她嫁给舒原炜，陪嫁颇丰。
紧接着第二年，白蘅又嫁给了二宫舒原燎，但陪嫁远不如白芜。
两女出嫁的待遇天差地别，惹得芷野坊间一时众说纷纭，但没人知道真相如何。
没多久，白芜给舒原炜生了两个儿子：舒炯、舒烁；白蘅则给舒原燎生下了舒煌、舒窈。
可舒原炜的两个儿子似乎先天不足，身体孱弱，心思单纯，似难习丹羲功法。
眼看舒炯、舒烁比舒煌、舒窈的机灵劲差了许多，白芜渐渐不受舒原炜待见，两夫妻不久便形同陌路。
失去了丈夫庇护，白芜只好偶尔带着两个儿子来蘅芳院，与白蘅母子走得近些。
只是后来舒煌离家，儿女渐大，两姊妹来往便少了些。
总之，两位夫人脾气相似，都亲善柔和，舒煌、舒窈两兄妹对白芜便比其他长辈要亲近些。
借这谢礼的机会，舒煌也按照父亲的要求，把自己在沉月谷随高僧“礼佛清修”的事细细描绘了一番。
再十日后，母亲身体基本恢复，舒煌与父亲商量回谷。
毕竟父亲交予的任务他还未能完成，这次意外的久别重逢，让舒煌更坚定了内心所想：家人需要他。
临别之际母亲泫然泪下，担心她受不住，父亲陪着母亲并未送舒煌出山门。
而舒窈则不知从哪取来了一套绸缎衣裙。她早前问了暮卷的身形，叫裁缝大概比照自己的尺寸缩紧些，加急赶制出来。
又取了一盒补品要送给阿念婆婆，说是补气益血、延年益寿；一套熏香器具要赠予萨埵上师，说是听闻佛国高僧喜爱香料，特制金器供燃香奉佛；还有给舒煌带的一些日用琐碎之物。最后加上舒煌自己给暮卷准备的一些小玩意，沉甸甸装了一满车。
此外，返程之路，还有一对传信青鸟随行。
那是舒窈亲自调教的，她早知父亲手中有玄鸦与谷内高僧密信往来，但自己想与兄长联系却甚是不便，几年前就驯好了这对鸟儿在身边，但一直没机会送进谷去，如今正好让舒煌带走。
舒煌苦笑，来时一个包袱但沉重无比。现下要走了，满满一车的行装压得心里还挺踏实。
“妹妹，家中就有劳你了。”舒煌认真向舒窈拱手。
“窈儿分内之事。”舒窈微微欠身施礼，又眨了眨灵动的眼睛，“唯盼兄长早日归家！”
车重行迟，五日后，马夫才将舒煌送至沉月谷外。
只是舒煌忘记告诉妹妹，沉月谷外围迷瘴四布，解阵之法又须在月夜施行。
大晚上，舒煌只能一个人从谷外把行李一趟趟搬进来，硬是折腾到半夜才放马夫返程。
收拾完行李，舒煌正瞥见暮卷房内的烛火熄灭，阿念婆婆执灯出来。
他也放下心来，合上窗扉，安然睡去。
面容俊美的少年在谷外迷瘴处徘徊了一会，阵法与他离开时不同了，应该是师父在自己离谷后微调过。好在出谷那晚，师父已经把解阵要诀尽数传授，只是多花了点时间。
舒煌犹记得离谷那天，他分外担忧母亲，一路奔行不止，赶到谷外百里的眠泉县，遇到了早就等候此地的家仆，跨上备好的马匹继续赶路，不眠不休，直奔波两天两夜才到家。
那日进得院门，舒煌心下一沉，除了贴身侍女在房内听候，外院跪了满地惊恐不已的奴仆。
看到这个阵仗，他便知道这一路的怀疑不假：母亲这场病恐怕不简单。
进到卧房，母亲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嘴唇黑紫，气若悬丝。父亲背手立在塌旁，背影看起来比自己当年离家时苍老了许多。
在父亲身侧，站着一个看起来和暮卷年龄相近的女孩，她正拿帕子拭泪。
“父亲。母亲。”舒煌跪下，向房内一叩。
女孩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走近扶起他，“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别担心，娘刚刚已经解毒了，只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女孩很快收起泪水，坚定的眼神稍稍宽慰了舒煌一路悬着的心。
但听闻“中毒”二字，舒煌心中还是一惊。
舒原燎转过身来，他身躯疲惫沉重，但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欣喜。
十年未见，他们日思夜想的煌儿，已经从那个带着妹妹在外招猫逗狗的小娃儿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舒原燎十年来的思念和担忧顷刻间烟消云散。
舒煌站在门外，宛如一株立在阳光下的新生大树，枝叶舒展，气质贵矜。
“回来了，好啊。”说着，舒原燎探身向床榻上刚刚从生死一线挣扎回来的爱人，眼中闪烁，口中温柔呼唤，“夫人，煌儿回来了……”
医师施针结束，对着舒原燎拱手道，“二宫主，夫人眼下性命虽然保住了，但体内余毒难清……”
“宁先生但讲无妨。”男人很快恢复了冷静。
“您许可的话，我需快马赶回上离郡，请瑾方阁阁主亲自来给夫人诊治。”
沉吟片刻，舒原燎对侍女示意，侍女欠身施礼后先行离开。“芷野上离相隔遥远，借我丹羲商坊的车马可更快到达。我差家中护卫相随，望先生能尽快回转。”
“这是自然。”医师在桌上提笔写下一张药方，“这段时间按此方要早晚各煎服一次，饮食务必……”医师加重语气，“……当心。”
妹妹舒窈上前接过药方，“我会注意的，多谢宁先生。”
话毕，父亲就送宁医师离开。
舒煌来到母亲榻前，这时候他才有机会仔细端详母亲：她瘦了，也不似那般年轻了，细细的皱纹在她微蹙的眉间纵横，令舒煌揪心。
舒窈在一旁替母亲整理好被褥，瞧见哥哥风尘仆仆，有些心疼。
幼时，爹威严无比，总是娘护着他们兄妹。母亲忽缝大难，就算自己每日见着母亲都心绪难平，何况十年未见家人的兄长。
舒窈斟茶安慰。
舒煌关切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中毒？”
“几天前午后，母亲用过莲子羹后突然倒地昏迷，口鼻流血。要不是那天父亲正好约了宁先生前来品茶，及时出手救下母亲性命，不然……”舒窈手抚心口，心有余悸。
“可宁先生属瑾方阁游医部，不擅毒理，一时难理清母亲体内残余毒迹。这几日毒性发作又有反复，今日也是请他来商议对策的，现在看来还是要去上离郡请瑾方阁主出面了。”
舒窈面色一沉，“当然，母亲中毒的事对外只说是急病，外院那些下人也不清楚详情。这些年丹羲长宫一直盯着我们商坊，母亲有什么闪失，他们必定会找由头把手伸进来。”
兄长离家后，舒窈便担负起长子重责，跟随父亲打理丹羲二宫的一众事宜，族中诸多不便外宣的秘事，她心中都有所判断。
舒煌瞧着自己妹妹说起事情来，沉稳老练，全然没有少女神态。
“这几天高压查验之下，昨日半夜母亲院里一个植花的丫鬟经不住盘问，避开所有人服毒身亡了。这不，父亲不放心，今天一早便把全院的人都扣在这里了。”
“你呢？没事吧？”舒煌心下一惊，禁不住担忧妹妹。
“没事，前几年我辟了隔壁的扶息院独居了。商坊的事情太多了，我待在娘身边总是会不自觉惫懒些。”
舒窈看了眼母亲，秀婉的脸上有些自责，“也是当时母亲把手下用了多年的老仆都给了我，不然也不会叫人钻了空子，出了这种事。”
舒窈手帕缠绕指间，“眼下不仅娘院子里的人要换，府里上上下下的仆从都要重新核查底细。”
舒煌看到舒窈纠在一起的双手，柔声宽慰着，“怎么能怪你呢？”
哥哥这句话，让舒窈内心松快了许多。
这两年她在父亲支持下走上台前，经营商坊、应对诡计、四面缠斗，在梦华官面、商面都博了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名声，偶尔都忘记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六岁少女，原本应当如她的一些密友，居于闺阁由父兄照拂。
虽然她现在早已不愿再做个闺阁静女，但兄长这句话还是让她欣慰许多。
舒窈点头回应兄长的宽慰，舒煌放下心来，接着问，“服毒的丫鬟是什么来历。”
舒窈细眉微皱叹息，“也是个可怜人……”
“梦华婆娑近十年交恶，通州峡谷那一片骚乱不息，各游民部族死伤惨重，那小丫头是随着部族流亡进芷野郡的。当时天子恩令，郡守划了一处荒地予他们休养生息，可偏偏又遇上前年蝗灾，郡内生民折损，饿殍遍野，她家只活下来她一个。”
思及此处，舒窈有些悲伤，“去年年末一个雪夜，她在后街乞食，母亲从寺庙祈福回来的路上正瞧见，实在可怜她就收留在身旁。”
“我当时着人核查过她身世，确信无疑才收入母亲院中。现在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舒煌思索片刻，“丹羲长宫那边有什么动向？”
舒窈明白他的顾虑，丹羲派两宫不和由来已久，长宫武道子弟威武霸道，常年欺压二宫商坊之人。
梦华那些江湖名门私下里也只抬举长宫，认为二宫不过就是些贩夫走卒、乌合之众。
这些年虽有母亲本家白氏在朝中支持商坊，但她参与商坊经营后，依旧没少受人冷眼。
“目前看来一切正常。听说母亲病了，只有掌宫夫人白芜伯母派人来问过，送了点补药。”
“大伯呢？”
“没有动静，掌宫和父亲向来不和，如今避开估计也是不想惹上嫌疑。”
舒煌叹气，这些原本是他这个长子的责任。
“这些年，劳累妹妹了。”
舒窈莞尔，“哥哥你在说什么傻话，难道爹娘是你一个人的吗？”
话音刚落就听见院里响起了父亲不怒自威的声音：“遣散了吧，好生安置，有什么疑问就请示小姐。”
“爹来了。”舒窈站起来往外迎，走之前跟舒煌使了个眼色，“我的扶息院空出来了，哥你先住着。我留了几个小厮，你看着差遣。”眼下她要去忙了。
舒煌边点头边站起来迎接父亲。
舒原燎进来后径直往妻子床前走去，伸手轻抚了一下夫人的额头，舒煌看见母亲脸色似有好转，没那么痛苦了。
舒原燎发话，“走吧，去书房，让你娘好好休息。”
父子二人离开时，舒窈已经带了随身仆从进来服侍了，看来她要在母亲这里住一段时间。
进到书房内，父亲屏退左右，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开口。
“煌儿，十年约定之期将至，学得怎样了？”
舒煌催动流火心法，抬手捏丹羲指诀，拘周边阳气汇于身侧。
气流团聚，少年立于其中，房间内如同腾起烈焰，炎气洪然，热浪映得少年郎身影摇晃，衣袍鼓动。
舒原燎看见儿子额间显露的丹羲印已延展开许多，比离家之时更明亮，很是满意，不住点头。
舒煌散去外气，收敛内息。
“从你额间丹羲印看，功力比舒原炜差不了太多。”父亲在案桌后沉沉坐下，似乎放松了下来。
“师父说还不够，这套心法催动的丹羲外功威力还只到五成。若年内我不能将流火心法与丹羲外功圆融贯通，恐怕这是极限了。”
闻言，舒原燎沉吟片刻，“尽力吧，与丹羲外功相佐的丹羲心法为你大伯独有，二房弟子外功再精进也敌不过他座下的长宫众人。你如今有这样的功力，为父已经很满意了。”
舒原燎眯起眼睛，恨恨说道：“至少以后我们不用再一味屈服于他的武威。”
“父亲，大伯既已掌宫多年，手下弟子武学造诣又都胜于我们，为何还要觊觎二宫。”
舒原燎长叹一声，“当年太祖父开宗立派，留有遗训，为防止长房、二房手足相残，两房各取家族命脉关键、相互制衡，以此警示后嗣不可相争。你大爷爷拿到了独一份的家传完整丹羲心法，你爷爷则拿到了家族在各郡丹羲商坊的控制权，如此才有了丹羲长宫擅武道、二宫掌商权的局面。”
舒原燎瞥了眼侍书之前送来的账册，继续说下去，“原本在你爷爷那辈两房还算融洽，长宫以武立足江湖护家族周全，二宫专于行商来供养丹羲派弟子。可自从你大爷爷仙去，舒原炜继任掌宫之位后，对二宫财权的觊觎不加掩饰。仗着武力蛮横欺压商坊之人，还步步蚕食，如今京州各丹羲商坊的实际控制权已落入他手，凉州有几郡商坊账面上也出现了猫腻。”
舒原燎闭上双眼，手按太阳穴，似有些头疼，“偏偏二宫族人弟子只习得丹羲外功，内里一脉的丹羲心法一概不知，与舒原炜亲传的长宫十人相去甚远。舒原炜现在还顾念我手下商坊势力不弱，又有你母亲在朝中的关系相护，不敢强行发难。但若是有一天我老了，你们兄妹二人又该如何？”
舒煌心中微动，“孩儿明白，若不是迫不得已，当年父母亲也不会忍心送我离家。”
“十年啦，要不是你母亲这次情况危急，我也不想你贸然回来。你的这身功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让舒原炜知道。”
“但是母亲急病，于情理上孩儿还不出现，只怕大伯会更怀疑。”
“所以我才动用了芷野郡商坊的力量光明正大给沉月谷传了消息。这么多年来，沉月谷明面上只是我奉养僧人的私产，十年前你也是因佛缘深厚而入谷修行，仅此而已。”
“孩儿知道。”舒煌神色肃穆，江湖望族子嗣该承担的，自离家那天起他就已经明白了。
“对了。”舒原燎想起什么，睁开双眼看着儿子，“当时跟随在你师父身旁的那个小女孩怎样了？”
“师妹吗？她和我一样，这十年一直在谷中未出。”
舒煌见父亲陷入沉思，不太明白这一问的用意。在暮卷的事情上，父子俩各有心事。
舒煌心中不安，忽然有些担忧暮卷的处境，忍不住追问，“父亲，可是有何不妥？”
舒原燎神色恢复自然，“无他，随口问问。那时你母亲看她与舒窈年龄相仿，但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跟着个老僧人四处漂泊，甚是可怜，忍不住要多关心下。”
说到这，舒原燎打量了一下儿子身上的粗布衣裳，起了点怒气，“偏偏那老和尚把沉月谷布置得铁桶一般，除非他首肯，什么东西都送不进去，不然你们两个小娃儿何必过得这么清苦。”
要不是自己儿子气质矜贵不显得寒酸，舒原燎定找机会与老和尚理论一番。
“父亲，清修自然是要有些规矩的……”
“哼！”这个道理，舒原燎自然明白。只是丹羲商坊在梦华各州都有些声势，哪怕在全国的商团里也是能排上名号的，他的儿子却只能躲在山野遁世苦修，这股怒气现下也只能算在萨埵老和尚头上了。
父子俩聊得有些尴尬，一个气愤老和尚食古不化，一个则视沉月谷众人同家人一般回护，实在难聊到一块去。
片刻后，舒煌率先打破了沉默，“母亲的事，怎么办？”
舒原燎便顺着儿子抛出来的话题开口，“舒窈已经放出饵了，今日院里遣散的人并不都是干净的，服毒自戕的丫头可能只是个替死鬼。”
“……难道是大伯？”
“不知道，但我不希望他们牵扯其中。若真是舒原炜的手笔，我们两宫就再无和平可言了。”父亲的拳头重重砸在了案桌上。
丹羲宫二宫主舒原燎与夫人白蘅这一对恩爱伉俪在芷野郡乃至凉州都是出了名的，舒煌、舒窈两兄妹都清楚，母亲便是父亲的逆鳞。
此刻，少年也希望不是大伯所为，魏学究的大道理还是很深入他心，他深知手足相残这种事情从来只有苦果。
“好啦，你也累了，去休息吧。你母亲的毒，待瑾方阁的人来吧。”
话毕，舒煌回到妹妹打理好的扶息院，小厮一个没留。
这些年在沉月谷，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而且身负流火的事情，还不宜旁人察觉。
夜晚，舒煌看着妹妹妆奁旁的一排泥偶，心中一阵温暖，幼时他随手给妹妹捏的小玩意，没想到舒窈保存得这么好。
“终于回家了。”舒煌感慨。
十日后，瑾方阁阁主方启回带着一个女医抵达了丹羲二宫，女医以白纱遮面，看身形年纪应当不大。
舒窈每日陪同女医给母亲施针换药，自血脉中一点点去除余毒，没几天母亲就苏醒过来。
白蘅夫人醒转看到舒煌，泪水盈眶，感慨万千。
此后，除了每日午时在房内练功外，舒煌就只是陪伴母亲，几乎寸步不离。
而父亲待阁主方启回甚是客气，二人时常对谈到深夜，似有筹谋。
又十日后，女医确信夫人体内毒素已清，便与方阁主一起辞行。
瑾方阁人走后，在父亲授意下，舒煌、舒窈一同前去给丹羲长宫的大伯母回礼拜谢，并告知其母亲好转的境况。
说起来，掌宫夫人白芜与二宫夫人白蘅是同宗女，白氏族谱上还记为同胞姐妹。
这两姐妹相差一岁，几乎是前后脚嫁进了舒氏。只不过白蘅的胞兄白凌燮在梦华朝中位列九卿，而白芜父兄都在他手下当差谋生。
江湖曾传言，舒原炜原本求娶的是白凌燮胞妹，但不知何故，白家将白芜认作了白凌燮胞妹，并以长女身份将她嫁给舒原炜，陪嫁颇丰。
紧接着第二年，白蘅又嫁给了二宫舒原燎，但陪嫁远不如白芜。
两女出嫁的待遇天差地别，惹得芷野坊间一时众说纷纭，但没人知道真相如何。
没多久，白芜给舒原炜生了两个儿子：舒炯、舒烁；白蘅则给舒原燎生下了舒煌、舒窈。
可舒原炜的两个儿子似乎先天不足，身体孱弱，心思单纯，似难习丹羲功法。
眼看舒炯、舒烁比舒煌、舒窈的机灵劲差了许多，白芜渐渐不受舒原炜待见，两夫妻不久便形同陌路。
失去了丈夫庇护，白芜只好偶尔带着两个儿子来蘅芳院，与白蘅母子走得近些。
只是后来舒煌离家，儿女渐大，两姊妹来往便少了些。
总之，两位夫人脾气相似，都亲善柔和，舒煌、舒窈两兄妹对白芜便比其他长辈要亲近些。
借这谢礼的机会，舒煌也按照父亲的要求，把自己在沉月谷随高僧“礼佛清修”的事细细描绘了一番。
再十日后，母亲身体基本恢复，舒煌与父亲商量回谷。
毕竟父亲交予的任务他还未能完成，这次意外的久别重逢，让舒煌更坚定了内心所想：家人需要他。
临别之际母亲泫然泪下，担心她受不住，父亲陪着母亲并未送舒煌出山门。
而舒窈则不知从哪取来了一套绸缎衣裙。她早前问了暮卷的身形，叫裁缝大概比照自己的尺寸缩紧些，加急赶制出来。
又取了一盒补品要送给阿念婆婆，说是补气益血、延年益寿；一套熏香器具要赠予萨埵上师，说是听闻佛国高僧喜爱香料，特制金器供燃香奉佛；还有给舒煌带的一些日用琐碎之物。最后加上舒煌自己给暮卷准备的一些小玩意，沉甸甸装了一满车。
此外，返程之路，还有一对传信青鸟随行。
那是舒窈亲自调教的，她早知父亲手中有玄鸦与谷内高僧密信往来，但自己想与兄长联系却甚是不便，几年前就驯好了这对鸟儿在身边，但一直没机会送进谷去，如今正好让舒煌带走。
舒煌苦笑，来时一个包袱但沉重无比。现下要走了，满满一车的行装压得心里还挺踏实。
“妹妹，家中就有劳你了。”舒煌认真向舒窈拱手。
“窈儿分内之事。”舒窈微微欠身施礼，又眨了眨灵动的眼睛，“唯盼兄长早日归家！”
车重行迟，五日后，马夫才将舒煌送至沉月谷外。
只是舒煌忘记告诉妹妹，沉月谷外围迷瘴四布，解阵之法又须在月夜施行。
大晚上，舒煌只能一个人从谷外把行李一趟趟搬进来，硬是折腾到半夜才放马夫返程。
收拾完行李，舒煌正瞥见暮卷房内的烛火熄灭，阿念婆婆执灯出来。
他也放下心来，合上窗扉，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