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这里掌管国家律令刑法,偶尔受诏参与一些重大案件的审理,故而有些案卷保存在此,巫术案就是其中之一。

    刑部郎中在看到皇帝谕旨后,便领杜文焕来到案牍库,从一隐秘的夹层里取出一叠积了一层灰尘的案卷,陈旧得发黄的纸张上用浓黑的墨水划了几个大字——巫术案。

    “这便是刑部所有的全部关于巫术案的卷宗了。”刑部郎中将案卷交给杜文焕,便掩门出去了,独留下他一人在案牍库里。

    杜文焕将案卷展开,上头的灰尘瞬间飘荡在空气中,引得他呛了几声。

    待拂去数年累积下来的灰尘后,这桩密案也渐渐浮现出它本来的面目。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个案子的关键人物,楚国公之子——楚玉和。

    崇福十三年,南方旱灾,时任金谷州刺史楚玉和调任回京,勾结巫师,迷惑君心,假借祭祀祈雨之由调用国库,致使国库空虚,灾民无所依仗,贻害无穷。

    任金谷州下诸县的三小吏呈上密信,揭露楚玉和勾结巫师之事实。

    后又有人告密,言楚玉和明面为楚国公之子,实际则是女儿身,犯了欺君之罪。

    帝大怒,立责罚楚玉和,剥去其正三品官员服制,将其下狱,后查明楚国公与其妻牵扯其中,唯一外嫁女儿不知情。

    帝责令刑部与大理寺严加审问,方才知道巫师在宫中被奉为座上宾,官吏文士亦多与来往,所费不亚于招待官吏大员。

    在民间,一些人假充巫师,作奸犯科者众多,百姓怨声载道,帝下禁巫令,大肆捕杀巫师,并禁止方士及僧侣办法事。

    而楚玉和在狱中因不堪刑罚,自觉身愧于陛下圣恩,用刑具自尽身亡。帝念其已死,不继续追究,留她全尸。

    楚国公楚成从天末国一弹丸之地的小兵升到侯爵之位,仍不满足,深负圣恩。为警醒世人,帝将其枭首,头颅挂于城墙之上,示众三年。

    楚玉和之母明氏亦有牵连,被推入冰河而死。

    楚国公一家死后,巫术案暂时告一段落,只是时有诬蔑他人为巫师,借此铲除异己。

    凡有传言其为巫师的,不问原由,一律处死,民众终日惶恐惊惧,民间乱象比巫术案之前尤甚。

    三年后,有御史上书弹劾吏部侍郎陆知与楚国公一家有牵扯,帝命兵士将其府围住,时值黑夜,天干物燥,不幸失火,火势不可阻挡,陆知府中连同仆从共四十余口全被烧死。

    后大理寺勘察时发现,唯独失踪陆府的陆知及其小女儿陆卿云。

    从火灾中还寻到了一具无名尸体,根据牙齿判断,死者为男性,年纪在四十岁左右,体格比陆知要稍宽,身上所穿的衣物应当是商人所穿的丝绸一类的织物。

    此人可能为陆知的好友,后京兆府贴出告示,叫人认尸。

    ...

    读到后一段时,杜文焕的眼神渐渐沉了下来,因为他没想到,此案居然还与他有一些联系:

    杜伊之妻陈氏上报官府,说此人为其表兄程节,请求领回尸体安葬。前不久,其表兄携妻与子来京城看望她,后下榻于西街一处客栈。

    府尹问:为何程节会在陆府,他与陆知又有什么关系。

    陈氏答:程节年轻时孤身来京城做生意受了陆知恩惠,从此二人交好,并约为儿女亲家,其独子程景星之名甚至是根据陆知独女之名而改,取“景星卿云”的合配祥瑞之意。程节来京看望她之后,很可能又去了陆府,并不幸被这场大火波及。

    至此,陆府出现的无名男尸的身份业已确定,为南方大商贾程节。

    陈氏还请求寻其表兄和遗孀和独子,然官府只寻到程节的遗孀,其独子下落不明。

    程节的遗孀在听闻丈夫身死及独子失踪后,托杜家人寻找,自己先扶灵柩回了南方,不久后抑郁而终。

    读到此处,杜文焕掩卷沉思,原来自己的生母还有一位表兄姓程。

    对这位舅舅,他并没有印象,杜伊也几乎不曾提起。

    其实也提起过,说先母给他留下的一笔遗产中,大部分是舅舅的,因舅舅一家遭难,家乡又没有别的亲人,故而把钱留给了他,只待成家立业后便可拿去。

    杜伊说得简单,当时他也未曾深思,没想到舅舅家中竟是这样的情况。

    现在想来,这一笔钱本应该用于寻找舅舅留下的独子程景星的,然而杜伊这么多年只把这笔钱当作自己的,杜夫人也为了这笔钱暗中想谋害他的性命。

    而他之前也对程希夷说家中待成亲之后,舅舅的遗产便是他的,尽管如今他并不打算成亲,但自己对那笔钱的归属也太过理所应当了。

    这钱本不该是他的,而是那位素未谋面的表弟的。

    思及此处,杜文焕不禁打开案卷,瞥见那一行刺目的字——约为儿女亲家,其独子程景星之名甚至是根据陆知独女之名而改,取“景星卿云”的合配祥瑞之意。

    指腹为婚,青梅竹马啊。

    他知道程希夷之名是其师尊替她取的,却不知为何不恢复本姓而姓程。

    不会这么巧合,莫非她早就知道程景星的存在,改姓程也是因为程景星一家因陆家而造祸?

    那为何她不同他说呢?

    窗外的光在杜文焕的眼下打下一层阴影,数日来的疲惫瞬间涌了上来,身上的力气仿佛被那一行字抽离,他忽然不想往下读,但他只是揉了揉眉心,告诫自己暂时不要困于私情,若感到困惑,到时候问她便是。

    他继续往下读:

    陆府一家甚是凄惨,百姓多同情怜悯,对严苛的禁巫风气多有怨言。

    大理寺卿高琦上书,言查明陆府通巫一事为诬蔑诽谤,恳请陛下还其清白并寻失踪的陆知及陆卿云之踪迹。

    帝不纳,众臣上书请求,民间也多传言,故帝赦免陆知之罪,并将陆知在乡下的弟弟陆利接到京城,赐他七品世袭官,其余谏言不予采纳。

    因陆府失火一事,恐失去民心,故禁巫令中言凡是举报巫师者,需有切实证据,凡是诬告诽谤,一律以同罪论处。

    自此,巫术案落下帷幕。

    案卷尾页的右下角有记录者的署名——刑部主事唐越。

    杜文焕合上案卷,将其放入袖笼中,走出了刑部大门,去往秘书省。

    巫术案前因后果虽已经明晰,但其中仍旧有诸多疑点和矛盾之处。

    本国一二品并无实权,一般为封赏赐爵,楚玉和作为三品大员,已经是官吏最高品阶,为何一封不知真假的密信就能证明她与巫师勾结。

    她是女儿身这件事被隐藏了多年,为何一朝随着密信同时被揭发,是谁将此事泄露出去的。

    而且,皇帝对楚国公一家的处罚如此严重,更像是泄愤和忌惮,莫非背后还另有隐情?

    当年记录此案的人是唐越,他当时应当已经娶了楚国公之女,皇帝为何不避讳他?

    皇帝在此案上仍旧如此信任唐越,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唐越也是促成此案的推手。

    要想知道当年的内幕,恐怕需要一些史料,他记得秘书省有一位快要致仕的老史官,或许此人会知道。

    秘书省,藏书阁。

    年迈的朱老太史令正在整理史料,见门外进来一人,正要说此处不许外人进入,却待看清来人面貌后收起了这番话。

    “文焕,你为何有空来此了?!”朱老太史令忙放下手中的书卷,迎了上去。

    杜文焕先一步扶住了他,行了个礼,“朱老,您近日可曾安好?”

    朱老太史令是个面容慈祥,体态稍有些胖的老人家,闻言,爽朗地笑了几声,说:“虽是老了,但若是还走得动,我这把老骨头也还是想待在这里跟故旧纸堆打交道。”

    “您老还是如此精神矍铄,晚辈自愧不如。”杜文焕惭愧道。

    “哎,文焕你比起我这个老头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朱老太史令一边携杜文焕坐下,一边说,“当初你来秘书省做校书郎,本是前途无量,有望升翰林院待诏的,不想你竟然主动请求外任,我还深感惋惜,不想你如今反倒成了翰林院学士,还被赐了三品章服,比我老头子想象的好多咯。我就说嘛,就高琦那个爱护门生的劲,怎么会同意你外任,原来是留了后手。”

    朱老太史令嘴上抱怨高琦,可脸上却不自觉浮现出怀念的神色,“这个老朋友一走,我在这偌大的皇城又没几个可说话的咯。”

    杜文焕沉默了,他早已明白老师的苦心,外任做县官虽是苦了一些,但也恰恰磨练了他,才让他在查官员被杀案时不至于茫然无措。

    “对了。”朱老太史令正色问,“文焕你百忙之中来找我,想必不是寻我叙旧的。有什么事需要我这个老头子帮忙么?”

    “是有一件事。”杜文焕说,“向您打听一个人。楚国公之子楚玉和,您知道吗?”

    “......”

    在杜文焕的眼里,朱老太史令的神色慢慢从面带笑容变成了怀疑和惊讶。

    他的语气变得严厉:“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章节目录

巫道迢迢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雪又满平芜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雪又满平芜并收藏巫道迢迢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