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疑未定之时,那男人已经走到了舞台中央,在新郎和主持人身边顿住了脚步。

    主持人的两只眼睛疯狂地在新人之间来回滚动,求暗示、明示,但那两人根本没一个注意到他。

    一看是这情况,为了自己并不光明的主持前途,不要从此彻底黑暗,他心一横,准备自由发挥,胡诌一气,扯了扯嘴角,正要说话,就见那男人朝两人微微欠了欠身,走到了一旁的三角钢琴前坐了下来。

    他悠然地掀起了琴盖,向台下欠欠身:“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一旁的音响哥愣了,昨天排练没这出啊,这真不是来捣乱的?临时改流程怎么也没人说一声?

    这时,那男人对音响哥说:“你先不播BGM,我清弹完第二段,就是瓦格纳的第一个乐句,让新娘先走上一段,你再渐入。”

    这倒也是个办法。

    因为新娘原地没动,婚礼进行曲那气势雄浑的第一段又不能一直循环播,音响哥已经机灵地掐了,临时换了个曲库里浪漫煽情的曲子糊弄着。

    婚礼进行曲本来就是门德尔松和瓦格纳的两段凑一起的,新娘亮相的是门德尔松那段,中断后重新再“亮相”也很奇怪,但如果直接切第二段,原本计算好了舞台距离和时间的音乐又不够长。

    清弹一段,既凑了时间,又像是刻意准备的节目。

    在音响小哥短暂的沉吟间,霍子渊已经横过手机,放上了乐谱架。

    而主持人见来人坐上琴凳,就已经会意,插科打诨几句,顺理成章地把这段小插曲给圆过来了。

    众人脸上的震惊与疑惑纷纷消解,转而恍然大悟。

    新郎原本僵住的脸,也重整旗鼓,做出了舞台上该有的庄重和期待来。

    钢琴前,一双修长而又筋骨分明的手轻轻抬起又落下,琴声随之而起,一颗又一颗,如雨滴屋檐般庄重而又轻灵。

    曾经,两人四手,也曾在那黑白键上跑动翻飞。

    乐声如水流淌,而他们同唱同奏,言笑晏晏。

    可现在,那每一个音,敲击在赵含章的耳膜上,都如一记重锤砸在心上。每一记,都似有雷霆万钧之力,让她全身的每一个脏腑,甚至每一个毛孔都随之颤栗。

    那黑白分明的琴键,如今奏出的是根本说不分明的纠葛。

    霍子渊,到了这一刻,我竟然还要被你指挥!赵含章的眼眶瞬间湿了,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堪堪忍住,不让眼泪掉落下来。

    不管心中如何惊涛拍岸,赵含章永远会做当时当地该做的事,她终是踩着音乐的节奏,走上了鲜花绿植铺就的T台——她目不斜视地一步步走着,余光却控制不住地扫见琴凳上那个身影。

    前一晚彩排走位的时候,婚庆就教她,走的时候要一步一顿,踢开拖地的裙摆,免得踩到。

    不就是一步一踢嘛,多简单!探戈的舞步,也是一步一顿的节奏。这对她来说,能算事?可如今真走才发现,裙摆怎么那么沉重,这每一步怎么那么艰难?

    这短短的一段路,竟走成了她人生最辛苦的一段。

    等终于走到舞台中央,她冲任平生勉力一笑,用眼神告诉他,“没事,该干嘛干嘛。”

    她侧过身,与新郎相对而立,一黑一白,就跟小时候看的水晶球里一样。只是,小时候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当这幅图景在她生命中出现的时候,自己的注意力会在角落上的另一个人身上。

    她微微转了转脸,扫了一眼台下,没看见陈见信的身影,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他没来,不然这一幕可就更荒诞了。

    交接仪式终于开始,没有传统的父亲的陪伴和交接,主持人将新娘的手交到了新郎手中。

    任平生一手轻轻托起赵含章的手,一手从伴娘手中接过戒指,轻轻握了握她微微颤抖的手,才将戒指套了上去。

    就在戒指套上的那一刻,赵含章胸口突然涌起一股汹涌的情绪,顿时不由自主地涕泪交流,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情绪和身体突然就集体失控了似的。

    她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暗暗地、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将它们压了回去,才又从伴娘手中接过戒指,也给任平生戴上。

    主持人随即朗声恭贺道:“现在,你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话音未落,台下开始欢呼起哄。

    大门外,一个人浑身微微一颤,闭上了眼睛,可那耳朵里的声音却更加分明了。

    而琴凳上的那个身影,跟所有人一样拍着手,笑着,等待着那一幕,只是,眼里似乎有种晦明不定的东西。

    在这众声哄闹中,新郎缓缓掀开了白纱,露出了一张玉雕般的脸,泪痕犹在,却在坚如磐石的意志力、努力撑持的倔强中,透出一种别样的端肃。

    任平生像被什么戳中了一样,眸光动了一下,手上犹豫了一瞬,抬手替她拭去了泪痕。

    赵含章含笑看他,用眼神道了个“谢谢。”

    众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新郎终于朝新娘的脸凑了过去,而琴凳上的那双手,也不自觉地绷紧了。

    就在新郎的唇要触到的瞬间,新娘突地闪开了,似乎自己也被这反应给意外到了,抬眼抱歉地看了新郎一眼。

    新郎脸上僵了一瞬,笑了。

    “哟,怎么躲开了?”

    人群中,不知道谁的声音喊道,当即引起了一阵哄笑,又跟上更多起哄的。

    “还害羞吗?都两口子了!”

    “赶紧的!”

    新郎这次迅速地凑近了,但改在面颊上蜻蜓点水地一啄即止。

    “亲什么脸啊!上嘴啊!上嘴!”

    “亲起来,亲起来!”

    但这此起彼伏的起哄声,被舞台四周“嘭嘭嘭”弹射的礼花声掩盖了下去。

    随着礼花的腾空,音乐再度高声响起。

    新人鞠躬,仪式结束。

    琴凳上的那双手,松了口气。

    ***

    霍子渊起身走向新人,朝新郎伸出了手,笑道:“恭喜,任总!”

    任平生看了一眼赵含章,手也伸了出去:“谢谢……谢谢霍总,大驾光临。”

    两人的手轻轻一握,随即弹开,那份生硬连一旁拍照的摄影师都感受到了。

    霍子渊朝摄影师道:“麻烦你,帮我和新人拍一张。”

    摄影看了任平生一眼,点了点头,抬手指挥道:“往舞台中间站一点,站近一点。”

    于是,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分站在新娘身旁。

    一张结束,霍子渊又道:“可以跟新娘单独合影一张吗?”

    任平生看了霍子渊一眼,又看了赵含章一眼,只见她抬脸一笑,浑似不在意地道:“当然!没问题!”

    这时,推着餐车进门上菜的女服务员瞄着台上,一脸艳羡地对一旁的男服务员惊叹道:“好登对啊!看了那么多婚礼,这才算是看到……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一对璧人!”

    男服务员看了一眼台上,又狐疑地看了看同事,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不是搞错了?旁边那个才是新郎!”

    “旁边那个?穿黑西装那个?”女服务员惊道,“不是现在照相的那个?”

    男服务员“嗨”了一声,笑道:“这也不怪你!你刚才没看到,仪式的时候,那男的直接就走上台去了,我还以为终于要亲眼目睹抢亲名场面了呢。”

    语气里满是遗憾的声音。

    “谁上去?就灰西装那个?”女服务员激动地瞅着台上几人,几乎要脑补出一个完整的连续剧来,“我就说嘛!新娘分明就跟穿灰西装那个帅哥……有感觉嘛!”

    说着,她连连“啧”叹道:“可惜了!可惜了!有情人没成眷属。”

    这时,男服务员急忙扯了扯她,压低声音道:“嘘,别说了!”

    话音未落,新娘已经走到他们身边,快步而过。

    “反正啊,这个婚礼,怪!”女服务员看着那个倩影,下了结论。

    一进更衣室,赵含章就扶着门,对身后跟着的化妆师道:“不好意思,先给我几分钟歇歇。你也去喝口水,休息休息。”

    这就累了?连候场在内也就十几分钟。这堪称最简短的婚礼仪式,都能上次热搜了,化妆师心里嘀咕归嘀咕,脚下已经知趣地退出去了。

    看着门在化妆师身后合上,赵含章这才在化妆桌前坐下,一手支在台上,扶着额头,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几年,她也会想起他来。

    是的,想起。时不时的那种。

    一阵凉风吹过,就像第一次见他时的那样,便会想起他来。

    这是想念吗?还是一种本能的想起?到底什么是想念?

    她轻叹了一口气。

    这时,门上响起了轻叩。

    “谁呀?”

    “我。”

    是她Gay蜜倪宽的声音,忙答道:“进来。”

    一开门,不等他开口,赵含章先自己打趣上了,一脸啼笑皆非地道:“有EX来婚礼现场,我是不是应该高兴?起码多收一份红包?”

    她说完,轻轻摇了摇头,笑意慢慢从脸上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惘。

    倪宽俯身轻轻抱了抱她,笑骂道:“管他呢,爱来不来!咱们自己该干嘛干嘛。”

    “对,管他呢!”赵含章头一歪,轻轻靠着他宽阔的肩膀,勉强地笑了笑。

    没多久,门外又响起了化妆师的声音。

    “赵小姐?我们要抓紧时间了。不然你酒敬不完,有些人就走了。“

    “好,进来。”赵含章直起身来,吐出一口气,朝倪宽笑道,“得赶紧扮上,粉墨登场。”

    ***

    再开门出来,赵含章已经换了旗袍,头上仍盘着髻,多插了一支银钗,吊着红翠相间的宝珠流苏串。耳环也换成了翡翠绿的长耳坠,衬得正红色的唇格外娇艳。

    那旗袍是白底浅金的镂空蕾丝,有两层,里层是缎面的吊带打底,外层是浅金色的镂空蕾丝,织着珍珠白的小珠子和亮片,一看就是重手工,价值不菲。

    脚上踩了双同样浅金色的Jimmy Choo全亮片高跟鞋。

    东西合璧,却浑然天成。

    她回到礼堂门口,先朝里面扫了一圈,不费一点功夫就找到了那个身影——他在人群中永远鹤立鸡群;而人似乎也总有这种本事,能在千万人中,对某个身影一目了然。

    人还有一种本事,就是察觉到身后的视线。

    霍子渊抬眸望过去的瞬间,赵含章已经挪开了视线,朝一直在厅内招呼人的任平生走去。

    等她敬了几桌酒,再一瞥,那个身影已然不见。

    这时,霍子渊一个人在酒店的户外咖啡座上抽烟。

    看到她一桌桌敬着酒,越来越近,他终于还是起身溜了。

    她递的那杯喜酒,他终究还是喝不下去。

    自己今天这一出,她会怎么想,怎么说?

    若是以前,她一定会说,“我的婚礼进行曲,让谁来弹也不能是你!”

    他会不会让他们在新婚之夜就吵上一架?可一想到这,他心底泛起的是幸灾乐祸,想到任平生会怎么恨他,甚至还有点小得意。

    喜宴开始散了,人三三两两地往外走。霍子渊转头看了看宴会厅的方向,还是决定不打招呼就走。

    他心里有一堆疑问,但开不了口——至少在这天开不了口。

    到了一楼大堂,等门童取车的时候,他不由又看向了伫立在那儿的指路牌。

    那牌上的漫画,霍子渊一眼就觉得不对劲。

    新人不用真人照做海报,改用画的也不少见。但是,跟其他新人明显不一样的是,这画上的新人就跟……路人似的,没接吻、没拥抱、没背着抱着,连手都没牵一个,肩也没并一个,头都没挨一点儿……两人就那么在一条林深叶茂的道上,一前一后地走着。

    这整个婚礼都很奇怪。

    连一张婚纱照都没有,却有照着本人画的漫画。

    连迎宾合影的基本程序都省了,却又按照新娘的审美精心布置了现场。

    还有这场仪式,没有介绍新人的童年、相识相爱的过程,没有回顾父母的含辛茹苦,没有亲朋送祝福致辞……没有任何常见的婚礼煽情套路

    这显然是刻意的安排,而这些安排又处处透着矛盾。

    “又用心,又很不用心。”霍子渊自言自语道。

    来的时候,他还觉得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看了这一堆怪异的点,他心中的怀疑更甚了。

    但是,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那就全都说得通了!

    这时,电梯“叮”一声响,把霍子渊惊得回过神来。他从兀自呆看中本能地一转头,赵含章抬眸走了出来。

    两人对这突如其来的遭遇都毫无心理准备,一起怔在了原地。

    不管活动现场还是拍硬照,人全幅行头扮起来的时候,和平常的样子总有点不像。

    何况,两人之间还隔着那么多日月。

    她这会儿换了衣服,洗尽铅华,霍子渊才算第一次看清了她现在的模样。

    那张脸没什么变化,看不到时光流逝,只是通身的气质,不似当初那般冷峻,仿若寒冰化水,春雪消融。

    当然,这水也分分钟可以让人彻骨寒——需要的话。

    她还挽着干净的髻,穿了件驼色的螺纹短上衣,肩带一边宽一边细,搭着宽松的米色长裤,踩着一双同色系的运动鞋,通身温和明净,天生的妩媚自然流溢。

    赵含章显然也怔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人。

    他已经脱下了西服外套,搭在手上,露出了白衬衣和前后质地不同的背心,领带也已经松开。

    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穿得这么庄重。这算什么?对她的尊重?可要说对她尊重,他的所作所为又实在…..

    还是说,他穿成这样是参加什么商务会谈,顺路过来?甚至刚好看到?

    而那张脸,那张她几乎快想不出具体形态的脸,似乎没什么改变。

    明明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一身的少年气?但她又比谁都知道,这张脸只要一个一瞬,就能变成最有城府、最精明狠厉的样子。

    这个男人,太能惑人心智。

    霍子渊端起笑,先开了口:“好久不见。”

    这才算是他们真正的再次相见。

    她也回笑:“好久不见。”

    “你今天, ”霍子渊看着她,轻声说了一句,“很漂亮!”

    “谢谢。”她淡淡地道,礼貌而又疏远。

    谁说寒冰化水?也要分对谁。

    他大概是不配的。

    霍子渊看了她一眼,嘴角浮出一个自嘲的笑。

    赵含章走了几步,在他面前顿住了脚步,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你……怎么来了?”

    “我说过,”霍子渊道,“你结婚我一定……到场。”

    “在场”改成了“到场”。

    赵含章低头笑了笑,沉默了一瞬,又抬眼朝他一笑:“好,你的祝福我收到了。谢谢!”

    说完,朝他轻轻一点头,便大踏步走开。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霍子渊一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臂。

    “谁说我是来祝福你的?”

    不然呢?

    赵含章心中一个激灵,却未动声色,转身对上他目光的时候已经挂起了一脸的好笑:“那你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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