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况谨慎地停下来朝对岸潜游的动作,生怕水面无风自动,惹人生疑。

    所幸人在明,我在暗,顾况在紧紧依附在桥洞下的阴影中,悄悄将头浮出水面,细听桥面上的动静。

    “遍寻将军府不见?”语尾上扬,是刚才所遇的白衣男子。

    “属下不敢有所隐瞒。”陌生的男声恭敬道。

    “你是刘哥哥的家奴,谅你也不敢打马虎眼。”白衣公子语带软刺,“这可奇了。人也杀了,火也放了,这时候说有个兄弟找不见了。别是走路不长眼,一脚栽倒火坑里出不来了罢。”

    “玉郎大人,您说,有没有可能是阿叵苏大人那边和咱们……”

    顾况心下暗记,原来这个白衣男子名叫玉郎,方才的铁塔人叫阿叵苏。

    “绝无可能。”未等男子说完,玉郎就打断了他的话。

    顾况听见这玉郎在桥上轻轻的踱步声。

    “阿叵苏狼子野心,却也看重与刘哥哥合作。纵使他看不惯我,也不会对刘哥哥的部下痛下杀手。”白衣男子顿了一顿,似在沉吟。

    “玉郎大人说的是。”那家奴赶忙赔笑应上。

    玉郎再次开口:“不过说起来,虽然顾老将军与虎贲营的精锐尽数去了边城,难保不在府中留一二高手作看门狗。这次行动虽险,却也意料之外的顺利,想必这高手还是棋差一着。现在整个将军府被困得如铁桶一般,想要离开,难如登天,除非——”

    顾况正伸长了脖子想要细听下文,“噗嗤”一声,一杆长枪几乎贴着他的脸直插入水中。

    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反应,顾况身子一矮,沉入水下,连一丝气泡也不敢呼出。

    玉郎的后半句话消逝在剧烈震荡的水波中:“这人走水路。”

    *

    顾况的大脑一片乱麻。他小时候曾在祖父的威逼下狠背了几本兵法之书,虽然他志不在此,但却也把一章一策在心中记得滚瓜烂熟。《孙子兵法》有云,“围师必阙”,意思就是两军作战,包围敌军需要像布袋子一样,留一个缺口。留这么一个豁口,是打击士气,还是瓮中捉鳖,全凭围住军队的另一方决定。被包围之人再作何挣扎,也都是困兽之斗。

    是啊,夜半三更火烧将军府,必然经过了精密的谋划。怎么会百密一疏,忘了水闸通向外面呢?

    此时顾况感觉自己就是布袋中那条困兽。

    袋口渐渐收拢,不见天日。

    *

    玉郎独立凭栏,垂首冷观。长枪碰上桥体,失去平衡,荡悠悠随着水纹流出桥洞。桥洞下波澜不惊,只有银盘似的月儿荡悠悠得映出倒影。他转首,拖长了调子对身后躬身的男子道:“侍卫长,人可不在这里。”

    侍卫长额头上已覆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刚刚那一掷让他有些气短,兼有玉郎的冷言冷语,他出口的辩解便带上两分毛躁:“玉郎大人,属下已经安排兄弟们守牢了将军府的水闸,势必将将军府留下的狗贼缉拿。大人一声令下,兄弟们立刻开闸放水,抽干这他丫的湖!”

    玉郎看着他,本就俊美脸上展开了一个动人心魄的笑容:“那侍卫长记得拿个大渔网,在闸门里拉一会,指不定能兜住一条大鱼。”

    *

    顾况觉得自己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前后左右,冰冷的湖水压迫着他的身体,仿佛要挤干净他小身板里所有的空气。手指尖,脚趾尖,阵阵麻木攀上他的四肢。

    好冷。

    好困。

    顾况几乎是随着水流飘荡,直到手背最先触碰到一片柔软如纱布的东西。

    他先是精神一振,随后反应过来,这是一张细密的大网。

    虽然顾小少爷不知道正常的渔网长什么样,但是用手一摸就明白,此网并非普通的渔网。

    这是一张特制的铁丝大网。

    砍不断,剪不开。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网上没有安装什么尖刀倒刺,大概是想给捉到的大鱼留一条全尸。

    刚刚涨起的力气一下子就泄了。没意思。他想。前有狼,后有虎,自己好不容易蒙混过关,化身小鱼儿游走,先是桥下遭伏,险些被鱼叉叉中,再是瓮中捉鳖,被一张大渔网拦住去路。

    贴肤而藏的虎贲匕首仿佛与他有心灵感应一般,在胸前滚得发烫。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太冷了罢。他想。

    顾况从胸前摸出虎贲匕首,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猛虎啸于山林之间,虎贲之谓也。虎贲勇士,保家卫国,前赴后继,热血封疆。而如今,自己只能窝囊地躲在充斥着淤泥枯叶的水底,用一把匕首刺入年轻的胸膛,死在这个发烂、恶臭的地方。

    何其可悲。

    顾况生平头一次后悔自己武功上稀松平常。若是自己能在那些穷凶极恶的士兵手下过个一招半式,他肯定就冲到岸上去干他丫的,能拉一两个垫背的,拼了自己一条命,也是值了。可惜自己这三角猫的功夫,放一名素质有训的将军府护卫面前都不够看,更别提一群真正的军士了。

    贸然上岸,只有死路一条,苟安水中,也希望渺茫。

    *

    纵使匕刃是精钢打造,未开的锋刃割开血肉的滋味有如钝刀子割肉,堪比凌迟。顾况犹豫再三,将匕首在胸前比划好几次,都没能下手。

    顾况忘了,自己已经在水中呆了太长时间,手脚已然麻痹不听使唤。

    也就是一瞬目的功夫,虎贲匕首从他摇摇晃晃举棋不定的手中脱出,直直下坠。

    顾况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钻身下潜,伸出手臂去够匕首。

    湖水终于灌入了鼻腔。他的手好像触碰到了匕首,他的脚也陷入了柔软湖底。眼前一片昏昏沉沉,身子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

    湖底有人。

    这是顾况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

    好像有人捏住了他不断进水的鼻子,往他嘴里渡了一口气。

    下一秒,顾况彻底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

    檐下一灯如豆。

    眼中的景象逐渐从模糊到清晰。跳跃的火苗像活泼的小鸟,富有生机地跃动着,也像他胸膛里那颗还在怦怦跳动的心脏。

    顾况的意识逐渐回笼。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寻找摸虎贲匕首和兕形玉佩。兕形玉佩好端端躺在他胸前,身上的衣服却换了一套干燥的粗布短打。这救命恩人不图他的玉佩,多半也不会拿他的匕首。顾况的目光移到身侧的案几上,果然看到匕首静静地躺在那里。

    虽然不知道是谁救了自己,但是匕首放在别人那里终归不放心。顾况想要起身去拿回匕首,却感觉四肢酸软,只能无力倒下,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

    此时门板嘎吱一声。

    顾况使劲抻着脖子看去,想要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是何形貌。

    *

    门口进来的却是一位矮个敦实得像树桩子一样的老婆婆。粗布头巾,葛布围裙,皮肤也像树皮一样粗粝暗沉。

    婆婆手里端了一碗姜汤,隔大老远就能闻到浓烈刺鼻的姜味儿。见顾况醒了,她说:“程姑娘说你在水中受了寒,让老婆子备上热辣辣的姜汤,等你起身了灌上一碗,消病消灾。”说着,把碗朝顾况面前一凑。

    程姑娘?顾况心下疑惑。本能地伸手去接姜汤,手指一触碗沿,便被烫得一缩。

    这婆婆也意识到了,粗黑的脸上泛起一点赧然的红色,笑道:“你们年轻人手嫩,不比老婆子。手老啦,不怕烫。”说着又朝碗里的汤匙努努嘴,”你用勺子,吹凉了再吃。”

    顾况从小到大都喜欢在将军府中明德湖里凫水,每一次他上岸后,总得灌一碗姜汤下去。可是眼前这碗姜汤与他往日里服用的都不一样。将军府的姜汤,更应该叫作红糖姜水,明澄澄的橙红色汤面,吃进嘴里甜丝丝的,偶尔有一丝辣味,也立马被甜味盖过了。一碗下去,全身暖洋洋的,像是泡了个热水澡,通体舒畅。可是眼下老婆婆端来的姜汤,黄黄水儿,底下半条捣碎的生姜,就算把姜末撇到勺底,稍不注意还是有漏网之鱼顺着水流进嘴里。这黄汤甫一入口,便有一股呛味儿直冲鼻腔。

    婆婆一番好意,顾况面上也不好意思露出半分嫌弃之色,他只能一勺一勺,是捏着鼻子吃下了整碗姜汤。婆婆还想劝他嚼一嚼碗底剩下的姜末儿,被顾况婉言谢绝了。喝完汤,顾况只感到一股热气从他肚子贯通到天灵盖。四肢百髓,暖是暖了,但是暖得暴力,暖得直接,暖得粗犷。

    婆婆服侍他吃完姜汤就准备走了。顾况见状,赶忙拦下她:“婆婆刚刚说到程姑娘,请问她现在在何处?我想见见她。”

    这婆婆倒也爽快:“程姑娘说啦,你看到这碗姜汤,应该就知道她是谁啦。她现在歇息下了,小公子不如明天再找她罢。”

    顾况心中正摸不着头脑。但是他知道这婆婆叫自己小公子,并不是因为认出自己是将军府贵胄,只是老人家看自己着通身气度不似常人,猜出来的。也就是说,眼前这位婆婆虽然不是敌人,但也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因此,顾况也不敢再多问下去,生怕一个不慎再次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他装作了然的样子,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婆婆。

    婆婆心善,临走时为他熄了灯。室内顿时一片黢黑。

    *

    顾况睡不着。他睁着眼,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洒将进来,婆娑的树影也被勾勒在窗纸上,像一副工笔画作。有风拂过,树叶子簌簌摇晃,窸窸窣窣的,却令人莫名安心。

    顾况这才想起来今晚是十五,正是明月高悬,清辉无限的时候。

    经历了一晚上的火场逃生,月下惊魂,直到此时此刻,顾况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他又一次感受到自己坚实有力的心跳声,年轻,笃定,有无限的希望。

    久违的睡意渐渐爬上顾况的眼皮,但是他心中有诸多疑问牵挂着,关于刘公子和玉郎,关于异族人阿叵苏,关于神秘的程姑娘。半梦半醒间,他的记忆不断倒流,流回临水听风,流回年少时的明德湖,最终流回六岁时的夏日。

    他记起这所谓的程姑娘是谁了。

    程又青。

    他恨恨地在舌尖转过她的名字,心头一松,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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