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准时响起。

    “都什么时候了,还没起床吗?”女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视线转回房间。这间房间看上去有些小,床两边的过道很窄,左右只够放下梳妆台和边几,若非装修时选了白色的主色调,恐怕会显得更小。

    “厅大卧小”这样的户型近几年很流行,新楼盘的开发商都更倾向于涉及设计更小的卧室、更大的客厅,追求实用主义以及更高的资源利用率,这大约也是城市化在现代人家居生活的映射。

    床上鹅黄的被子堆成一团,像是平顶的山丘,起伏平缓,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被子里还藏着一个人。

    屋外的话音未落多久,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臂懒洋洋地从被子里钻出来,伴随着它的主人迷迷糊糊的鼻音,它跌跌撞撞地摸向床头柜上的手机。

    它握住了手机。

    床上躺着的人这时候才探出头来,一头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洒在枕头上,也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隐隐看得见她娴静的侧脸和白皙的皮肤,这是个女人。

    看起来,这似乎是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女人。

    床上的女人睁开一只眼,看了眼时间,早上九点,眉头微微蹙起,语气里有些许抱怨:“哎呀妈,我再睡一个钟头都来得及,九点钟叫我。”

    “你还化不化妆了,今天沈老师六十大寿,肯定有很多他教过的学生要来,你别给我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去见人。我跟你说……”陈玲的声音传来,迷迷糊糊中边静又睡过去了,后面陈玲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听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更加急促的拍门声传来,边静惊醒。

    “还没起来吗,还要来请你几次?”陈玲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耐烦。

    边静再一次拿起床边的手机看时间,很好,九点零五,她赚了五分钟。

    “起来了。”她有气无力地对着门口道。

    边静爬到床尾,打开衣柜,目之所及是一排清一色的职业装,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她啪地一下关上了衣柜。

    “呸,大清早的,晦气。”

    这些衣服都是她从北京寄回来的。

    她高考考上了北京的一所政法大学,研究生也在大学本校念完,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北京的一家红圈所做实习律师。

    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她应该不久就能转正成为执业律师。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她并没有一如既往的幸运,她的工作并不似她的学生时代那样顺风顺水。

    起初她还因为团队老板给她开的薪资而高兴,毕竟在北京一众均价五千的实习律师中,她觉得一万多块的薪资至少不仅能让她收支相抵,或许她还能存些钱。

    但是现实并非跟她想象中一样。

    她觉得命运似乎在戏弄她,当她怀着满心的憧憬与热情离开学校,想要在金光闪闪的北京大显身手时,迎面就被人泼了一瓢冷水。

    她的努力在这里一文不值。

    她不仅要因为繁重的工作任务常常加班到凌晨,还要陪老板见客户,兼职给老板当司机,有时候甚至要给老板儿子开家长会,接她儿子放学,算是她儿子的半个保姆。

    她不敢给爸妈抱怨,她害怕从她爸妈口中听到“你一个做学徒的,老板给你事情做是在磨练你,是看重你”这种话。

    从小到大她已经听过了太多次这样的话。

    某一天,她弯下腰捡掉落的案卷,结果竟然直不起身子来了,她一下子跪在地上,膝盖被粗粝的静音地毯蹭的发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

    老板对她说:“小静啊,做律师要学会包装自己。”然后就开始炫耀她身上穿的名牌,就差没告诉边静她内衣的牌子了。

    团队里的一个土著男律师暗示她:“小静,其实像你们女生啊,要想留在北京,除了依靠自身能力之外,结婚也是不错的选择。”

    相熟的一个已婚未育的女律师天天向她抱怨,工作压力太大,害怕休产假,想生孩子却不敢生。

    边静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了九个月,她一边在心里破口大骂,一边告诉自己要忍耐。

    忍耐,忍耐,一年期满,拿到律师证就转所。

    不过她还是没有忍下来。

    起因是她团队的那个北京土著男律师带着她去见客户,她到了才知道见客户的地点有些微妙,那是一个酒吧。

    她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显然,他是让她来当花瓶的。

    在酒吧光怪陆离的灯光里,她的目光紧盯着自己的酒杯,没有移开分毫。

    忽然,一个粘湿的手放在了她的腿上,她不自然地往外坐了坐,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挣脱了那只手。

    后面那人身体向她倾过来,伸手摸向她的肩头,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搂。

    她压抑心中的恐惧与怒火,对那人尴尬笑了笑,她伸手想把他的手拨下来,结果被他反手抓住。

    那人顺势靠得更近了些,靠着她耳边好像再说些什么,热气和酒气吹在边静的耳朵上,边静只觉得耳朵嗡嗡,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恍惚间听见了一阵低沉的笑声。

    在那一刻,不知怎么的,她的心情在一瞬间变得平静,她只觉得她现在所遭遇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凭什么要给人这么作践,难道她辛辛苦苦这了这么多年的书,就是为了让自己被人作践的吗?

    她想,要不还是不忍了吧。

    她要站起身,拿着酒杯就往那男的脸上倒,然后把酒杯重重摔在地上。连同着那段时间压抑着的所有痛苦、忍耐与无望,泄愤似的都倒掉、摔碎、销毁。

    她要骂他——

    “去、你、爹、的。”

    “恶心的玩意儿!”

    可她终究没有这么做。她只是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拙劣地撒了谎,说自己有急事要离开,然后掩饰着内心的羞愤,仓惶地逃跑似的离开了酒吧,颇有些她当年体测时跑八百米的气势。

    她那天晚上想了很久。

    其实说实在话,她过得不赖,或许比许多人都要好,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她也确实是过上了年少时就一直憧憬过的生活,成为了港剧里所描绘的穿着昂贵的OL套装,端着香醇的咖啡,踩着尖头高跟鞋,出入于超甲级高端写字楼的女人。举手投足都是职业风度,言谈间都是中英文夹杂的行业专有名词。

    但她也知道了电视剧里没有表达出来的部分。

    就像当年的电视剧男女主永远不会上卫生间一样,当年职场剧也不会告诉她,那位看起来知性又迷人的精英小姐,其实在距离公司很远的城中村蜗居,其实每天要很早起床挤地铁,其实如果不是为了提神她根本不想喝咖啡,其实她要很省吃俭用才能买得起那些昂贵的衣服。

    吃苦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在这样一种24h待命的、被工作完全支配的生活下,她最重要的一部分被磨掉了,而那一部分构成了她之所以是她的关键。

    如果再继续下去,在早高峰忙碌的十字路口,她恐怕再也认不出人海里的自己了,那时她便真正成为了这具庞大机器里的零件,从此失去了她的名字。

    于是她当晚提交了辞呈。

    飞机落地江北国际机场的时候,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好像已经能闻到那种夏日里又湿又闷的热浪的味道了,和她记忆里的一样。

    暌违了许多年,她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她爸妈是在她回了重庆、到了家之后才知道她辞职的,她本来以为她爸妈会抱怨她自作主张、吃不了苦之类,结果她爸妈看起来似乎很高兴,不住地低声重复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爸妈和同龄人比起来比较显年轻,于是她从前一直以为她爸妈真的还很年轻,直到这次从北京回来,她站在家门口,看着许久未见的父母,看着他们眼角抹不平的皱纹,她才有了些父母已经年老的实感。

    原来她离开家已经这么多年了。

    思绪渐渐飘回,边静打开房门,朝客厅喊道:“妈,我之前的衣服呢,你放哪儿了。”

    “在你冬天衣服挂的那个衣柜下面的收纳箱里的,”陈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先刷了牙来把早饭吃了。”

    “哦。”边静应声。

    边静搬出收纳箱,把过去的衣服一件件摆在床上,看着过于减龄的衣服,她叹息一声:“穿这些我还是接受不了,太青春了。”

    “你怎么又把衣柜翻得这么乱,”陈玲走了过来,“你这个房间喔,完全是猪窝窝。”

    陈玲打开了她的衣柜,从她一堆职业装一件件翻过,目光一顿,拿出了一件。

    “穿这件。”

    那是一条米白色的直筒无袖连衣短裙,中间扣一排金属扣子,质感很挺阔,看起来很时尚,是她之前逛商场时咬牙买的,之前夹在挂着的一堆衬衫西装里,她都没注意到。

    她有时候周五会穿这件衣服,她之前的那个律所,周五的时候大家会穿得没那么正式。

    边静给陈玲竖起了大拇指:“眼光真毒辣,一眼就相中了我最贵的衣服。”

    陈玲催促道:“赶快换上。”然后帮她关上了房间的门。

    边静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面前的化妆品有些出神。

    之前她还在那家律所的时候,每天带妆上班似乎是一种默认的潜规则,但自从她回了家之后,她几乎没怎么出过门,偶尔出门也不化妆,看着面前的这些化妆品,边静觉得过去的生活好像遥远地跟上辈子一样。恍如隔世大约说的就是这种感受吧。

    护肤、防晒、底妆、眼影、眼线、假睫毛……最后化完口红给自己扫点高光,又给自己卷了卷头发。

    边静看着镜子里画着精致妆容的年轻女人,白里透红的皮肤,舒展的眉眼,小巧而挺拔的鼻梁,很美,她一直知道自己很美。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扯起嘴角笑了笑,这是一个她常常挂在脸上的标准笑容,这样的笑容让她看起来充满真诚和亲和力,可此时她却发现自己的笑容未达眼底。

    这是一双圆圆的杏眼,黑眼珠很大,眼珠黑白分明,她还记得从前许多人夸她的眼睛很好看,说她的眼睛又大又亮,但现在,她却只能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空洞。除了空洞,再没有别的情绪。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的眼睛再没有光了。

    她朝镜子凑近了些,仔细观察着自己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的隐形眼镜,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换成美瞳会不会好一点,但是美瞳又没有加散光度数,带了我又看不太清。”

    她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换好了衣服,起身走出了卧室。

    边志华这时候买菜回来了,正好看见边静从她卧室里走出来,称赞道:“乖乖乖,漂亮。”

    她父母从不吝啬对她的夸奖。

    陈玲走过来,揶揄道:“终于把你那一身睡衣给扒下来了,打扮打扮总算像个人样。”

    “也不至于吧。”听到这句话,边静真想扶额苦笑,喜欢穿睡衣就被开除人籍了吗,她有些无奈。

    “怎么不至于,门是不出的,睡衣是不脱的,像你这个样子,怎么可能谈到恋爱,鬼大爷才会当你男朋友。”陈玲白了边静一眼。

    唉,又来了,回来这些天她妈老是跟她说这些有的没的,边静听到开头就想赶快逃跑。她走到门口,蹬上她的白色高跟鞋,假装没听见她妈说的话,朝屋内喊了一声:“老边,我只在沈老师那吃中午那一顿,晚上我不在那宵夜,给我炖个大豆炖猪蹄。”

    说完关门就走。

    “二十六了还不恋爱,我觉得她要砸手里了。”陈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懊恼。

    “砸手里就砸手里,我还生怕她遇到个对她不好的王八蛋呢,”边志华嘿嘿地笑,“老婆你晚上还想吃什么,我要去给幺儿买猪蹄了。”

    “吃完中午饭去买嘛,又不是来不及。”陈玲白了他一眼。

    “早上买我还有得挑。”

    ……

    边静家离沈老师办寿宴的酒楼不远,边静打个车过去十分钟就到了。

    边静自从初中毕业后便和同学断了联系,同学会也一次都没有参加过,她想着去太早了就不可避免地要和同学们聊天,彼此都已经很生疏了,实在有些尴尬。

    她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她的同学,是要很热情的和他们寒暄吗,假装出一副很惊喜的样子,问他们“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还是只是需要默默地坐在旁边听他们讲话,在一旁做一个需要被触发才能开启对话的NPC?

    今天天气很热,她也不好到处溜达,索性先找个地方坐坐。

    凤凰这些年变化很大,到处都在开发,高楼鳞次栉比。

    在她记忆里,小时候凤凰街上最多的是火锅店,当然这是地方特色,其次多的就是药房。

    她高中的时候考进了主城的一所重点高中,需要辗转多次公交才能去城里上学。从凤凰镇上车时,公交车上此起彼伏响起的都是老年卡的滴滴声。

    而现在的凤凰有了更多的年轻人,她听爸妈说前些年凤凰就开始引进高科技人才,修了许多人才公寓。

    她想起中学时读《芒果街上的小屋》,里面写道:“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回来。”

    她问自己,她背井离乡前往首都求学,现在又决定回到家乡发展,她算不算更好的回来了呢?

    眼前是一个前几年才新开的商场,她走了进去,找了个甜品店坐下来,点了个冰淇淋,消磨多余的时光。

    她用勺子一勺一勺的挖着冰淇淋,思绪渐渐放空,神游天外。

    勺子挖到杯底,边静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钟。

    “差不多了。”她自言自语,于是打了个车前往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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