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四点钟就能到达,但因为边静开车车速比较慢,四点半才到寒江,一行人收拾了会儿行李,五点半出门吃了晚饭。

    吃完饭陈玲说他们四个人要打麻将,让边静和徐嘉玮自己出去四处转转。

    边静和徐嘉玮走在寒江的街道上,她穿了一条白色的无袖长裙,头发盘起,插上了一根素净的胡桃木色木簪。有时山间会拂过一阵带着雾气的风,轻轻吹动她的裙摆。

    “我们上次说到哪儿了呢?”徐嘉玮问她。

    这熟悉的开场白,在她心里的恐怖程度不亚于英语老师的那句“Class begins.”

    “应该是讲完了薛定谔方程。”还没等边静接住话,徐嘉玮便开口道。

    边静忍不住腹诽,不愧是大学老师,自言自语的功力简直炉火纯青。

    她在心里哀嚎,唉,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文理分科时逃避掉的物理课,没想到在相亲的时候都能被补上。

    “逗你的,我们今天不讲物理,”徐嘉玮看见边静明明兴致缺缺还努力假装很感兴趣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我是来找对象的,又不是来找学生的。”

    边静心里松了口气。

    “之前说那些话,只是想看看你对物理学有没有偏见而已,”徐嘉玮道,“我不希望我的妻子对我热爱的东西有偏见,即使她并不感兴趣,但至少需要尊重。”

    “妻子”,当徐嘉玮说到这个词的时候,边静心里有些不舒服。这样的说法好像是省略掉了恋爱的步骤,它直接指向了婚姻。

    但她也无可奈何,相亲本就是一种功利性很强的行为。

    她告诉自己,既然都走到了需要相亲的地步,就不要扭扭捏捏地还想着爱情或者热恋期的事情了。

    爱情这种东西太过虚幻,也太过可遇不可求,她不奢求有这种运气。找个合适的人结婚,过一种相敬如宾的生活,这对她而言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了。

    “听我姑妈说,你没谈过恋爱,我很诧异,”徐嘉玮看向她,“像你这样的女孩儿,应该不缺人追才对。为什么呢?”

    两人肩并肩走着,边静目光落在远处的青山上,缓缓开口,回答他的问题。

    “十八岁之前,算早恋,不被允许。”

    “后来上了大学,想着终于可以谈恋爱了,那就一定要和自己喜欢的人谈恋爱。”

    “但这么多年,我只喜欢过一个人,甚至我都不确定那是不是喜欢。”

    “或者说,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只是觉得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不是一个主动的人,说起来,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很努力的争取过什么,我获得的东西都不是我靠争取得来的。”

    “无论是高考、保研,还是找工作,只要我做好我应该做的事情,一切都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这些事情其实都已经是被安排好了的,只要你按照流程去做就好。”

    “但恋爱不是这个逻辑。”

    “喜欢一个人,如果想和他在一起,至少应该让他知道吧。”

    “可是就连告诉他这一步,我都做不到。”

    “你会游泳吗?刚开始学游泳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害怕?是不是觉得很难战胜心里的那一关,迈不出那一步。”

    “对我来说,谈恋爱跟学游泳一样,迈不出那一步。”

    “我很懦弱,只能看见他和别人在一起,自己远远的默默祝福。”

    “你是害怕表白失败?”徐嘉玮问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边静回答他,“或许不是害怕表白失败,或许是像顾城诗里说的那样‘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你呢,”边静问他,“你为什么也需要相亲?”

    “我想得没你多,”徐嘉玮笑了笑,“只是单纯的因为工作忙,忽略了个人问题,不知不觉间就到了这个年纪。”

    “你之前谈过恋爱吗?”边静问他。

    “谈过一段。”

    “谈了多久?”

    “十年。”

    “那很久了,有些遗憾。”

    徐嘉玮道:“我和她是高中同学,高考后在一起的。我当时忙于学业、工作,疏忽了她的感受,再加上我和她是异地恋,见面的机会很少。两个人之间出现了问题往往是过了很久才能解决,有的问题甚至一直没解决,这些问题一点点地积攒在一起,到最后,一件很小的事情都能把这些问题点爆。”

    “你介意吗,我上一段恋情谈了十年,”徐嘉玮问她,“许多人都会介意。”

    “我倒还好,”边静道,“芥川龙之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删除我一生中的任何一个瞬间,我都不能成为今天的自己’,没有你十年的前女友,你也不会成为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优秀的你。”

    “况且,这也说明你对待感情认真专一。”边静补充道。

    其实,说不介意是假的,那毕竟是十年,边静还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件事情。

    “那都是过去了。”徐嘉玮道,他或许曾经颓丧过,但早就已经释然。

    傅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年轻的男女,肩并肩的走着,一路上有说有笑。清风吹起女人的白裙,时不时碰到男人的裤脚,他们看起来是那样亲密。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他问自己大老远地追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看郎才女貌的两人浓情蜜意的画面吗。

    他想冲上去把那男人从边静身边拉开。

    但他没有,这样做只会让边静难堪。

    他远远地跟在边静身后,就像这些年他一直做的那样,永远追逐着她的脚步走。

    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见她,可是她一直没回头。

    他看着她把那男人送上车,直到那男人的车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才转身离开,然后她好像是打开了导航,一直跟着导航走,最后走进了一栋居民楼。

    边静回了家,一下子趴倒在床上,现在时间还不到七点。

    她电话铃响,一个陌生号码给她打来了电话,好像就是之前她开车时接到的那个电话。

    “喂,您好,”她趴在床上,声音闷闷的。

    “是我。”电话对面的人说话了。

    傅蔺的声音,她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想起之前她和傅蔺都是打语音电话,她还没存过傅蔺的电话号码。

    “怎么了?”她问。

    “我在你楼下。”傅蔺说。

    “我不在家里。”边静皱眉,她明明之前就给他说过她不在凤凰。

    “我知道,我在寒江,你下楼就能看见我。”傅蔺道。

    边静连忙跑到阳台上,果然看见了傅蔺的身影。

    “唉,这又是何必呢。”她喃喃道,她大概知道傅蔺来找她是为了什么。

    傅蔺看见了她,在两人视线交错的那一刻,边静转身离开了阳台。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她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拿起钥匙,往楼下走去。

    傅蔺看见边静下楼的身影,朝她走了过来。

    边静问道:“你怎么来了?”

    “想见你了。”

    “腿好些了吗?”

    “好多了。”

    边静低头,闭了闭眼,有些话或许不能意会,只能说清楚。

    她说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去落日观景台吧,现在还不到七点,我们或许能赶得上日落,”傅蔺道,“这里的日落很美。”

    “好。”

    两个人心里都有一肚子话要讲,但一路上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讲话。

    越往落日观景台的方向走,路上的人越多,这些人应该都和他们一样,是去看日落的。

    “你们还不走快点,马上就要日落了。”有个穿着白背心慢跑的热心大哥看见边静和傅蔺慢悠悠地走,忍不住提醒道。

    “好,谢谢大哥,我们走快点。”傅蔺对那大哥道。

    “我们走快点吧。”傅蔺看向边静。

    “嗯。”边静点点头,步子迈得大了点。

    “这样不行。”傅蔺道。

    “嗯?”边静疑惑,抬头看他,在两人眼神对视的一瞬间,傅蔺忽然笑了。

    在边静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抓住边静的手,向前奔跑起来。

    “诶!慢点!”边静毫无防备得被拉着跑了起来,她为了避免摔倒,只好努力地迈开腿跑。

    过了没多久,边静实在是累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傅蔺……我跑不动了……我好累……实在赶不上就算了吧。”

    “我真的不行了……我好像跑岔气了……”

    “真的追不上了……别跑了……傅蔺……”

    傅蔺慢慢停了下来,他认真地看了边静一眼:“追得上的。”

    话音刚落,他突然一把把边静打横抱了起来,然后继续向前跑去。

    “诶!你干嘛?放我下来!”边静在傅蔺怀里挣扎起来。

    “别动,不然等会儿又要摔跤了。”傅蔺不顾她的挣扎,继续向前奔跑。

    这么多人看着,边静的尴尬癌犯了,她伸手把脸捂住,挡得严严实实的。

    傅蔺一点点地超过许多人,在超过刚刚那位提醒他们时间的大哥时,他还喊了一句“大哥,再跑快点,来不及了”。

    那大哥看着傅蔺抱着边静懵了一瞬,然后忍不住感叹道:“年轻就是好。”

    一路上边静在心里骂了傅蔺一万遍,她心里已经想好了等等他把她放下来的时候她要怎么骂他。

    但真到了傅蔺把她放下来的那刻,她却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们终究还是赶上了那天的日落。

    那天的日落依然美丽,可是两人各自有自己的心思,谁都没有心情欣赏这一场浪漫。

    等天边再没有了一丝霞光,人群离散,偌大的观景台上再没有了其他人,只剩下他们俩个。

    “走吧。”边静的视线从天边收回,转身要走。

    傅蔺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边静闭了闭眼,好似下定决心一般,转回身直面他。

    “沈老师生日那天见到你,我很高兴,”傅蔺松开拉着她的手,看着她,“我以为我再没有机会见到你了。”

    “和你一起度过的那几天,是以前的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初中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你可能不知道,你对于我的意义。”

    “我十岁的时候,我爸出轨,父母离了婚。我当时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自己没有家了,常常在半夜一个人偷偷哭。”

    “我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人会在意我,我变得孤僻、冷漠、逆反、敏感,开始厌学、自暴自弃、故意犯错。一直到遇见了你。”

    “我现在都很感谢沈老师,感谢他把你安排到我的身边来拯救我,让你成为我的同桌。”

    “你的积极、阳光、善良、认真、执着、志存高远……这些无一不在影响我。我觉得我也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渐渐的,我开始认真学习了,最后勉强过了联招线考上了高中。”

    “即使在初中毕业之后,我们分开了,我也一直关注着你的消息,努力跟上你的脚步,不被你甩得太远。”

    “但是我可能确实没有什么学习的天赋,只上了一所普通本科。”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司南传媒起‘司南’这个名字吗?因为‘司南’是指引,它让我想起你。这么多年,你就是我的司南。”

    “遇到你,我真的,三生有幸。”

    边静静静地听着傅蔺的讲述,他的这番话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她没想到自己在傅蔺的生命力扮演的是这样一个角色。

    她缓缓道:

    “我没想到,我会对你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真正指引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拯救你的也不是我,是你自己。”

    “你才是自己的司南。”

    “我只是你的一个寄托而已。”

    “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靠着你自己得到的。”

    “是你自己不甘堕落,才有了你今天的成就。”

    “我没有对你起到任何实际上的帮助,说破天了,傅蔺,我只不过对你起到了一个……榜样?……的作用。”

    “不是的,”傅蔺打断她,“不是榜样,有那么多人都可以成为当时那个我的榜样。可是我喜欢的只有你,我爱的只有你。”

    傅蔺看着她,目光深沉又郑重,眼底里隐藏了许多年的情绪彻底向她涌来。他伸手抱住边静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说他迟到了许多年的告白。

    “我爱你,只要见到你我就很开心,看着你难过我也会难过。”

    “我想要和你很亲密,我想要跟你有很多以后。”

    “不说过去了。”边静摇摇头,榜样不榜样的说不清楚,她其实也不说上来傅蔺对自己的这种复杂情感是不是喜欢,她自己也不明白什么是喜欢。

    “傅蔺,你或许喜欢我,但是你喜欢的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我,”边静看着他,“傅蔺,我变了,我不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我不再意气风发,不再志存高远,我自己的生活都一团乱麻。”

    “我冷漠、市侩、不求上进,我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

    “我没有能再指引你的东西了。”

    “傅蔺,你现在就很好,不必再追寻谁的脚步,不必跟着人亦步亦趋的走。”

    “你自由了,傅蔺。”

    傅蔺握着她肩头的手紧了紧,他快要压抑不住内心的失落,他说道:“边静,我喜欢你的每一种样子,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本身,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

    “或者我可以帮助你,”傅蔺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像是急于向她展现些什么,“我愿意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听到这种不切实际的承诺,边静觉得有些可笑:“如果你喜欢的是我任何一种样子的话,那我去作奸犯科你也喜欢?”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她的语气在一瞬间变得冷漠,“没人能帮我。”

    “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话毕,边静转身离开。

    傅蔺仍停在原地,他伸手摸了摸兜里的项链,是没能送出去的礼物。

    那是他前几天精心挑选的,他一看见它就觉得边静带上一定很好看,他当时想着边静生日快到了,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送她东西。

    现在看来,这项链倒和他有些同病相怜,同样地被人抛在原地。

    ……

    边静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问自己,自己喜欢傅蔺吗?答案仍然是不喜欢。

    她喜欢的不应该是傅蔺这种类型,边静觉得自己和傅蔺太过不像了。

    她是在传统教育的轨道上按部就班成长起来的,她习惯于走大多数人走过的路,笃信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

    而傅蔺则完全不同,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全新的,他走的每一步都在摸着石头过河,他走在最前面,直面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也最先享受到“春江水暖鸭先知”带来的机遇。

    和傅蔺比起来,她简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守旧派,是一个百无一用的迂腐书生。

    说实话,比起傅蔺,徐嘉玮更符合她对未来伴侣的画像,她和徐嘉玮才是一类人。

    但不得不承认,傅蔺于她而言却是特别的。

    如何描述这种感受呢?

    或许是她感情观念淡薄,她一直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多都是阶段性的关系,她早已在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学会了和过去告别。

    于她而言,山水一程,人与人能够同行一段时间就已经算很有缘分了,朋友之间的断联是无可厚非的,她不奢求和谁能地久天长,独自一人才是生活的本来状态。

    所以,当傅蔺这样一个在她看来已经只存在于记忆里的、旧时光里的人,突然再次闯入她的生命里,她实在有些意外。

    走散的人会再相逢吗?

    她和傅蔺之间,就像是两条平行线,在三维空间里有幸短暂相交,此后各自有各自的人生轨迹。但竟然还有缘第二次相交。

    他们的重逢,就好像是程序出现了错误。

    她放弃北漂回到家乡,蝴蝶煽动了翅膀,她和傅蔺再次有了交集,这段时间两人的相处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找回了一个失联的朋友,所以傅蔺对她而言的确是特别的。

    可是,这样的特别与男女之情无关,她根本没有真正地了解傅蔺,谈何喜欢。

    她对傅蔺说,不要把她当做过去那个她了,但她又何尝不是这样看待傅蔺的呢,她对现在的傅蔺几乎是一无所知。

    她的视线,仍然是透过现在的他,落在过去的他的身上。

    想到这里,边静甚至觉得对傅蔺有些抱歉。

    在她情绪低谷的这段时间里,理智告诉她,“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于是她固执地自己舔舐伤口,不愿与人倾诉,想要靠自己走出抑郁与苦闷。然而,感性却驱使着她向他人索取,她渴求善意、温暖与陪伴,情难自制地想要找人寄托情感。

    而傅蔺就是她的寄托,她在傅蔺那里获得温暖和喜悦,和他在一起时,她可以短暂地忘记烦恼。

    她真的没有意识到傅蔺对她的感情吗?说没意识到那是假话,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更好受一点、更心安理得一点罢了。

    相处的这些日子,她就算是再迟钝也该意识到一些不寻常了。在傅蔺望向她的每一个眼神里,在他的每一个动作里,普通朋友之间的边界已然被突破。

    他们越界了。

    她只不过想利用傅蔺为自己提供的情绪价值而已,只是她刚好心情不好,而他恰好在。她从来不曾想过要深入了解傅蔺,甚至没打算和他做真正交心的朋友。

    她把傅蔺当什么了,当成自己利用完就踢掉的工具?玩弄别人的真心,她竟然也是这样的人吗?

    她对不起傅蔺。

    天色已经尽黑,太阳落下山之后寒江就迅速降温,此时已经有些冷了。边静伸手环抱手臂,手掌顺着手臂上下摩挲,她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想,待会儿回去得找找家里有没有感冒药。

    她终于从这纷纷扰扰的思绪里醒过来。

    她摇了摇头,甩掉万千思绪,定了定神,朝住处走去。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隔着很远的距离,傅蔺在她身后跟着她慢慢走,直到看见她平安回到家后。他在她家楼下伫立,望着她房间的灯光,站了许久。

    ……

    “咔嚓——”,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陈玲和边志华散步回来了。

    “你感冒了?门上怎么挂着感冒药?”,陈玲的声音传来,“你总是这样丢三落四的,上次把钥匙插门上忘了拔,这次又把感冒药挂门上忘了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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