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犀的脚尖朝着外头,并没有对着她,但沈窗觉得他好像在打量自己,便把头垂得更低。

    “沈姑娘有些眼熟,但我先前应该没有见过你,你家中可有长辈在朝廷做过官?”

    沈窗不防他开口问这样的话,但她见过项岂对他恭敬有礼,他也是除了傅璋的弟弟傅珪外,唯一来过府上的人,沈窗便也恭敬待他。

    “家父只是小小县丞,应当未曾与先生见过。”沈窗道。

    卫子犀沉吟问:“那你的叔伯,或者祖父呢?”

    “家父未有兄弟,自我记事起,祖父便赋闲在家,先生年轻,应当没有见过祖父。”沈窗回答。

    “哦?”卫子犀带了些笑意,“那是我看错了。”

    卫子犀说完便信步走下阶梯,扬长而去,仿佛他问的这些只是兴之所至,随口提起。

    沈窗也没放在心上。

    卫子犀走后,沈窗走进书房。

    傅璋坐在书桌前,正在看一本书。

    她想走过去,傅璋翻了一页,眼皮不抬让她退下。

    沈窗便走到门外听差。

    外头起了大风,沈窗想躲,但看侍卫们都站得笔直,想到傅璋既然把她与封彻等人相提并论,那她便该做到与他们一样。

    于是沈窗便在寒风中立着,她的衣衫单薄,很快冻得手脚失去知觉。

    傅璋看书到深夜才出来,出门便见沈窗在寒风中打着寒战。

    她的鼻头眼眶冻得发红,见了他很快打起精神。

    傅璋不解:“本王不是让你退下了吗?”

    沈窗更加不解,抬眼望着傅璋。

    恰好一阵风吹来,沈窗的鬓发散了几缕,吹到唇边,搔得她嘴角发痒,她抬手捋开发丝,眼中茫然,不知自己哪里不对。

    傅璋见状,神情莫名地有些不悦。

    沈窗仍然不知问题在哪,傅璋动了动嘴,没说出话来,只冷了眼甩手离去。

    沈窗顿了片刻,还是追着他的步伐跟上去。

    一直跟到寝院卧房外,傅璋才停步转身看着她。

    沈窗站定,看着他的神色。

    傅璋好像更加不悦了。

    但她还是要问:“二爷可要沐浴?”

    傅璋眼眸卷起波澜,深深吸气,薄唇吐出两个字:“不用。”

    沈窗看得出,傅璋动气了,但他忍着没发。

    沈窗觉得有些惶恐,随即又认定,他果然不是个喜怒无常的人,至少有气,他是可以忍住的。

    沈窗便问:“二爷可还有吩咐。”

    傅璋胸口大大起伏了一下,语气维持平常:“没有,下去吧。”

    沈窗躬身行了礼便要走。

    傅璋似乎怕她不明白,说:“本王夜里不需要人伺候,说让你退下,下去,便是你可以走了,回去歇着,今日都别再出现在本王面前。”

    沈窗消化了一下他的话,再次行礼应是。

    ……

    -

    沈窗回了房,赵玉颐已经睡下了。

    她捋了捋今日发生的事,总结出傅璋的习惯。

    他不避讳下人的目光,喜欢有话直说,不求奢靡享乐,体恤下人,他其实很好伺候。

    但唯一不足的是,他容易动气。

    沈窗想,他是万军之将,手下人个个令行禁止,他说出的话不用说第二遍。

    今日他动气,大概是因她没有领会他的意思,行为不合他的意。

    这是因互相不熟悉所致,时间长了,熟悉了,这些都可以解决。

    沈窗想通了这些便睡下了。

    夜里,因今日出城见到流民,沈窗做了噩梦。

    梦到自己仍旧流亡在外,茫茫雪地里头,四望全是尸体,她艰难挪步,扑倒在雪地里,有人把她拉起来,手却伸向她的衣领,她奋力挣扎,四肢被束缚,动弹不得,忽然身上的人僵住了,倒在一旁,哥哥出现在面前,朝她伸出手来。

    见到哥哥,沈窗立刻哭了,泪水流到脸颊。沈窗朝他伸手,眼前忽然陷入一片血红。

    沈窗惊醒,摸了一把脸颊,碰到一片濡湿。

    这个梦太过真实,连衣襟里的凉意都还在,沈窗望着房顶。

    她现在有住所,有温暖的床铺,那些都过去了。

    她不会再挨饿受冻,也不会被别的男人觊觎,她现在跟着天底下最强悍的男人,他拥有最勇猛的军队,且他把她当一个人看。

    想到傅璋,沈窗再睡不着,躺了不久,东边天色发白,她便起身了。

    赵玉颐还未醒,她动作很轻,开门时,隐约听到赵玉颐梦呓。

    出门行了一段路,沈窗才咂摸出赵玉颐说的梦话是什么。

    杀尽傅狗。

    沈窗望了望天,夜晚即将过去,天边泛出亮白,同一方向的太白金星渐渐归于暗淡。

    到得傅璋的寝院时,那颗星子已经彻底不见。

    殿宇下头侍卫仍在,见她来了有些狐疑,但没与她说话。

    沈窗也不进去,只是站在檐下,等着傅璋起来。

    不多时,天刚大亮,里头便开了门,傅璋走了出来。

    他已经收拾好,准备出门。

    傅璋见了沈窗,只打量了一眼,说今日会晚归,让她不必等着。

    沈窗目送他离开,又站了会儿。

    傅璋如此说,她可以回房歇着,但沈窗早有打算,并没有回房。

    自那之后连着几日,沈窗都早早出现在寝院,且一日比一日早。

    终于在傅璋醒来叫水时赶上了,她接过侍卫端着的水,自己送了进去。

    水盆不算重,她尽力维持平稳,放到架上,转身见傅璋只穿着单薄里衣,立在床边盯着她。

    沈窗等他发话,一动不动,傅璋也有片刻一动不动。

    片刻后,傅璋径直走到水盆边,捧着水往脸上浇。

    浇了几捧,侧首朝着沈窗道:“你先出去。”

    他沾水的侧颜一闪而过,半眯着眼,睫毛也被打湿,比平日多了些柔软。

    但他话语冷硬,还是那个傅璋。

    沈窗依言退出。

    没多久,早膳也送来了,竟是春回。

    不过侍卫没让她进院门。

    春回远远看见沈窗站在门外,侍卫将食盒放在她的手里,恨得鼻子都冒烟了。

    沈窗没多看她一眼,里头傅璋传膳,她便推门进去了。

    沈窗摆好饭菜又走出门外。

    傅璋独自一人吃完,走出来时深深看了她一眼。

    傅璋没有吩咐,径直出门了。

    沈窗进去收拾碗盘,将盘中剩下的饭菜细细记在了脑子里。

    今日傅璋没说让她不必等候,沈窗便在这院里呆着,她不敢进卧房,便在外头吸了大半日寒风。

    天快黑时,傅璋才回来。

    沈窗看了看时辰,差院里侍卫打水。

    侍卫没动,恰好封彻在,朝那手下示意,他才去了。

    封彻站了片刻好心解释:“往日没这事项,他们不习惯,今后我会告诉他们,你的话便是我的话。”

    封彻说话时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仿佛不在意她的反应。

    沈窗顿了片刻,还是朝封彻道谢。

    热水打来,沈窗将水送到傅璋面前。傅璋也疑惑,沈窗解释是给他净手的。

    傅璋没有抗拒,双手伸进了水里。

    他平日驾马来去,手背常冻得发红,此时热水一泡,很快暖和起来。

    傅璋不由得多看了沈窗一眼。

    傅璋脸色和缓,应该挺满意的,沈窗在心里雀跃了一阵,守着他洗完手,送去帕子擦干手,便端着盆退了出去。

    往后几日,沈窗日日守在门外,傅璋起时她已经在了,傅璋回来时,她仍在。

    不仅如此,在这简单的洗脸净手用饭中,她也做到了尽善尽美。

    傅璋早上喜欢用凉些的水洗脸,傍晚回府喜欢用温暖适度的水净手,他用饭的喜好也被她看了出来,换着花样让膳房做他爱吃的菜。

    傅璋戎马惯了,有的时候连着半月不洗脸也有过,这些习惯,他手下的人不知道,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在意。

    对沈窗如此细致周到的服侍,他觉得确实舒心。

    大半月后,沈窗察觉到傅璋对她的存在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不会时常多看她几眼,但会记住她的存在。

    随之而来的,是府里的人对她也更加信服了。

    不仅侍卫对她言听计从,那些丫鬟表面上不说,实际上也对她的话响应更快了。

    与之相对的,春回的日子也更加不好过。孟蝶告诉她,春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沈窗凭着自己的细致周到,觉得已经掌握了筹码,她想着有朝一日搬出赵玉颐的房间,脱离被献降而来的身份,成为一个得力的侍女。

    沈窗正盘算着何时有契机对傅璋提起,这日傅璋早起洗漱过后,没有独自出府。

    傅璋走到门边,对沈窗说:“去用饭,本王在府门等你。”

    这是又要带她出府了。

    沈窗快速吃了早饭,小跑着走到府门,出门前停了一下,端正了姿态,缓步走出门。

    上马车时,傅璋没有拉她,是侍卫搬来矮梯,她拾级而上,轻松上了马车。

    傅璋没说去哪里,沈窗也不问。

    傅璋又带她出了城,沈窗闻到属于城外流民的味道,心房不由自主揪紧。

    她尽力维持平常,面色的苍白难掩。

    傅璋见了,问她可是不舒服。

    沈窗摇头,但面色没有好多少。

    傅璋便说:“上次你不是叫我救他们吗?”

    沈窗看向傅璋。

    “我觉得是个好主意,近来你做得好,今日我便遂了你的意。”

    沈窗恍惚在傅璋的眼眸里看到了笑意。

    马车停了,外头的嘈杂声一浪高似一浪。

    傅璋率先走了出去,沈窗紧随其后。

    马车停在城门下,门外是乌泱泱望不见边际的流民队伍,城门左右两边,沿着城墙下布设了一连串的棚子。

    是十来个粥棚。

    傅璋站在车辕上,沈窗垂首侍立在侧。

    傅璋没说多余的废话,径直下令施粥,粥棚起锅,一勺勺热粥从锅里舀出,装入了流民们的碗里。

    沈窗左右张望,那锅里的粥虽然不算稠,但只这一勺,足以让一个濒临饿死的人再撑上一两日。

    流民队伍沸反盈天,全在龙武军镇压下有条不紊。

    傅璋立在前头,身形高大得仿佛寺庙里彩塑的菩萨。

    此刻他确乎是菩萨,虽然他在龙武军重重护卫之下,仍有流民远远朝他下跪叩首。

    傅璋不为所动,转身看着沈窗,“此处杂乱,去城墙上看看。”

    傅璋带着沈窗走上城墙,走到至高处,千里沃野尽收眼底。

    流民的队伍很长,在这城墙上看来却渺小如涓流。

    可沈窗知道,那是怎样可贵而痛苦的生命,他们命如草芥,却拥有撼天动地的力量。

    今日的这碗粥,或许能挽救一名失去母亲的婴孩,能拯救一位长不大的孩童,能让一位耄耋老者再撑几日,能给一名女子坚守节操的希望。

    沈窗望着城墙下,侧身走了一步,弯下双膝朝着傅璋下跪叩首。

    傅璋收回远望的目光,看着沈窗的动作。

    他负手而立,高高在上,垂目而视。

    沈窗叩首三次,最后伏在地上说:“谢二爷。”

    她还是只说出个谢字,但她下跪叩首,姿态很低,傅璋比上次满意,开口让她起身。

    沈窗缓缓起身,她没有刻意隐藏,傅璋略显意气的眼眸忽然怔住了。

    沈窗已泪流满面。

    见傅璋看见自己失态,沈窗忙道见谅。

    “怎么哭了?”傅璋眉头微皱,神情暗含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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