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青木崖时已经天光大亮,娄盛前去禀告,并嘱托人领他们去住处。胡迭将诸明月安置在床榻上,也闭眼假寐稍作休息。她精力虽异于常人,骑马行路这么久也有些疲倦。诸明月在驴车上睡过一场,此时四下打量室内陈设,存了话想问胡迭。

    “小迭怎么来得突然,不事先打声招呼?”人未至时胡迭就听到娄知远,被这称呼震得一呆,便迎出去,亲热地口称几声“师叔”,直白道:“方圆百里能想到的只有师叔,谁叫青木崖离长牙山近呢,原先不想扰师叔兴致,只是出了事端,所以来叨扰段时日,诸明月伤好些我们便回京。”

    “你倒是理不直气也壮,胡知节怎么养出你这丫头?”

    “还想要个医师看看他伤势,师叔宽宏大量高风亮节,最最心善,想必不能见人等死吧。”胡迭不搭理胡知节那话头,厚着脸皮夸赞,听他答应了便连连感谢。他们没甚话可说,硬扯几句,说尽了,胡迭想转身回去补觉时,却被他叫住:“他哪天想回三垣城,立刻告诉我。”

    她应了一声,却笑道:“我看他一丝念头都不曾有。”胡知节替太后做事这么些年,大伤小伤不断,时时陈伤作痛,但无怨无尤,从无怨言。

    诸明月听不见,在里头翘首以盼,胡迭一回来见他两眼亮亮,小狗一般,嘴角便勾起来:“往那躺躺,我也睡会儿。”

    “阿迭怎么与这些山匪熟识,我看那人倒挺恭敬。”

    “说是山匪,也就是他长久无聊整出来的,杀人放火一类恶事不怎么做。我也算不上熟识,只认得他们大当家,我幼时他在燕京待过。”

    她歇不过几时,头发花白的医师推门而入,把诸明月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将他腿拿木板重新固定好,从药箱里取出来个小瓶:“手臂伤口每日敷药两回,我差人定期送汤药来喝,骨头长好之前不能走动。”

    其他嘱咐胡迭也一一记下,他离开后动手替诸明月上药:“我得找个四轮车来,总不好让你见天躺这生褥疮。”

    “还睡么?”

    “我出去瞧瞧,已经不困了。”

    胡迭从墙角摘了几根草,给他编出个蚱蜢解闷。她沿着路向人堆走。他们这小院子在青木崖西南角上,积一层灰,不知空置多久。进来的山径弯弯绕绕,又暗藏玄机,娄知远与她师父同出一门,独善机关之术,若非有人引路,凭她自己怕是也难寻过来。

    太后仍然记得胡知节这师弟,来长牙山前叫她探一探,她原本嘴上答应,却并未放在心上,怎么料到出了诸明月这事,才不得已找上门来。

    寨中青年男女为多,此时大都脸上带笑,胡迭不知什么缘故,听得娄盛远远喊道:“女侠!”

    他小步跑过来,身边跟着昨日让胡迭踹了一脚的男人:“才知道是大当家的师侄,口出无状,女侠多担待担待。”

    胡迭笑道:“你这一口一个女侠,我也不是什么江湖侠士,叫我名字吧,胡迭就成。”

    娄盛嘿嘿笑着,拍拍身边人肩膀:“好、好,不过我可不敢直接喊你大名,称一声姐姐吧,叫迭姐。这是娄武,姐厉害,他刚刚才醒,险些赶不上婚宴。”

    娄武鼻子里哼出口气,权当招呼,胡迭懒得搭理,只问:“婚宴?有人成亲?”

    “是啊!”娄盛示意她跟他们一道,“迭姐该知道我们这群人都是大当家捡回来的,不过也有例外么,青妹一开始就跟在大当家身边,女儿一般,这回跟她心上人成亲,大当家特意摆了酒宴,还去深山抓了头熊来!”

    “那可算我来得巧了。”

    胡迭与他到地方,见娄知远已喝得面上通红,新娘正穿着身剑袖红裙站他身旁,手持海碗,一双杏眼剪秋水,高声道:“不许替他倒酒!”

    她从不见娄知远这副模样,他与胡知节在一处时总忧心忡忡的。劝他,他不听,骂他,他不管,在那波云诡谲的地方死守,尾生丧身,毫无所惧,气得娄知远满腔火,倒对她撒了不少。

    青妹见她,眼睛一眨便猜到是谁,乌黑的眉毛舒展开,唤道:“胡迭姐姐!这儿来么?既是亲朋,坐一桌吃些酒菜!”

    胡迭大方坐下,袖中抽出把金柄镶嵌宝石的短剑,塞进她手中:“我可不知道有这么个喜事,没去准备厚礼再来拜访,这东西权当心意了,妹妹收下,让我心里安慰些。”

    “好呀!”她搁下碗,将它从鞘中抽出来看锋芒,神色欢喜,“真是好剑,这可怎么算不上厚礼,多谢了!”

    娄知远喉咙中挤出声笑:“过的多好的日子,随手一拿就是金子银子,看不上破落师门师兄弟了——”青妹拍拍他,他才止住话头,闭上眼,假作休息。

    胡迭曲着手指蹭蹭鼻尖,也不多理会,倒了碗酒对青妹说些好听话,一口闷了,笑道:“劲儿大得很。”

    她说:“自家兄弟酿的。”转头看个男人跌跌撞撞扑到她身上,唤着“青妹”“青妹”,含糊道:“喝不下了!”

    青妹又高声斥责起来:“哪个给他灌的酒!说过不许的!”

    众人哄笑起来,互相推搡,一人道:“娄武!”

    青妹将他推到娄武身上:“你送他回房,在这现眼,混账……”

    娄盛将头偏到一旁,钻进人堆里吃肉去了。

    “你夫婿看着文弱,却不像寨子里的人呢。”

    青妹脸上泛起红:“我下山采买时捡回来的,他说是家中落难,原先书香门第,遇到流寇,才逃难到附近。”

    胡迭道:“那也算一桩天赐的缘分。”

    她们陆陆续续聊过些话,诸如京中四时景象,吃食与酒,胡迭吃下不少东西,最后拍拍脑袋,想起诸明月,便问:“寨里可有四轮车之类的?”

    青妹奇道:“四轮车是什么?驴车?牛车?马车?”

    装许久聋的娄知远忽然出声:“要四轮车给你院里那个用?”

    “师叔,他腿折了。”

    “给他弄副架子撑着走不行?”

    “他手也坏了。”

    “……那不是半残了。”

    胡迭哈哈笑着:“能好的,能好的,残个把月就好。”

    娄知远终于道:“匠人不会做四轮车,我晚些画个图纸给他,做好了让人送你那儿去。”

    胡迭作感激不尽状,拱手夸赞:“我替他谢谢师叔,师叔实乃侠义心肠博施济众德厚流光高山景行蕙心纨质……”

    青妹笑不可支,娄知远听得连连摆手:“你这丫头!”

    “我想装些吃的给他带去……”

    青妹起身:“我去拿个食盒给你装上,这些小事,哪需要特意问呢?”

    胡迭再次拱手:“妹妹!”

    “哎!”她双手环到胡迭颈上,紧紧揽着她,“可别再给我讲一通!”

    她们于是笑作一团。

    胡迭带着吃食回小院,门大敞着,诸明月睡了,手指间露出草蚱蜢的腿,她伸手戳戳他额头,轻声道:“明月?”

    诸明月眼睛蓦地睁大了,听她问饿不饿,哑着声音答饿,将她摆出来的菜一一吃过,手搭着肚子靠在她身上,嗅来嗅去,胡迭“哎”一声:“做什么?像只狗儿。”

    诸明月说:“一股酒气。”

    胡迭哼笑:“那是酒香。”

    诸明月道:“臭的。”

    胡迭又戳他:“那你不离我远些。”

    诸明月躲开她手指,却将脸往下埋,不理她的话,自顾自道:“一个人出去吃酒,留我孤单在这,还要我离你远远的,你再去与其他男人喝酒吗?我对你忠贞,你也不许三心二意。”

    胡迭拍他脑袋,她这时酒意上头,耐心不足,随口道:“说的什么浑话,胡言乱语的,我也不要你对我忠贞,哄你成亲只是哄你,也不是非要你跟我成亲,我戏言几句,你倒真当我要同你一生一世?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哄我?你看过我几回了,我怎么能再与别的女人一起呢,我清白都毁在你身上,你怎么能不对我负责?你许诺我与你成婚,又说只是哄我……我心里明白你不喜欢我,但这些时日我们朝夕相处,肌肤相亲,你现在也一点不挂心我?我不信你是这样食言而肥的负心人……”

    胡迭察觉他靠的地方湿润起来,额上青筋跳了跳,无奈道:“清白不清白的,只是看了几眼,哪算什么。今日外头正贴着喜字拜天地宴宾客,那才算是正经成了婚,我与你口头上说,你就要以我夫婿自居,可又有几人知晓我们那个当不得真的话。你好了随你与谁在一块,我也不管;我总要与别的美人玩乐的,怎么能就这样吊在你一人身上。”

    诸明月听她连珠似的绝情话,又是什么“哪算什么”,又是什么“当不得真”,又是什么“别的美人”,心头悲愤交加,像被抛弃一般,啜泣不止:“你从来不将我当作什么正经男人,非要拿我与外边的狂蜂浪蝶作比,你不要我,不愿对我担起责任,直说就好,何必贬低我……你真觉得我轻浮不端,我给你看我真心便是!”

    这一串话讲出来,他竟转头向墙壁撞去,胡迭猛地一惊,急忙伸手去挡,只觉得他这病秧子速度像昨日踹那高大的男人时那人飞出去一样快,力道惊人,倒是真的死志坚定,她怒道:“你这是发什么疯?!”

    诸明月头没撞在墙上,却撞在她手心上,看她手背挫破了一大片油皮,一时内疚不已,掩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上还是不肯停:“你这样,不还是在意我,我知道你讲话不多想,直言直语直来直去,我原谅你便是,你也不要再说这些刺我心的,我们好好过日子。”

    胡迭脑子发烫,像烧火棍在里头翻搅,只觉得不可理喻:“你这……你这家伙……什么胡话,我才不与你过这日子。”

    诸明月抹着泪,思前想后,忽然躺在床上,颤声道:“你这样心不甘情不愿,是否觉得我不给你身子,就不是被你毁去清白?你这样有过夫婿的女子,将这些系在一块看,我不怪你,我给你便是,你不许再讲那些混账话,我以后是你的人,你就要对我一心一意。你从前怎样我不在意,往后、往后,你不许再有别人。”

    胡迭呆愣着,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诸明月不见她动,呜咽着又坐起来靠过去,嘴唇轻轻在她脸颊碰了一下。

    “我如今,被你玷污了,你不许再胡说些伤我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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