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迭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

    诸明月面露羞涩,亲了她这一下,又将脸埋在原先那位置,便不见动静。

    她开始疑惑诸明月坠崖到底怎么伤了脑子,不仅性格与从前大相径庭,几乎都要成个傻子。想来想去,想不明,说来说去,说不通,胡迭只能拍拍他,叫他松开自己,再起身将碗筷收拾出去。

    青妹这婚宴摆到入夜,胡迭想着过几个时辰再去吃一回,此时思绪万千,不愿对着诸明月犯糊涂,出去闲逛,寻了个凉风习习的角落扎马步。她忆起头次见诸明月时他才十岁,瘦得猴一样,走在路上能无故跌倒,她倒已经常拎着刀独自捅人,凑巧碰上,接着他了,也得不到个好脸色。

    诸明月仿佛这么些年都一副死相。她家敬君素日喜爱珍珠,衣衫纨扇必要件件缀上珍珠,又以珍珠粉入浴养身,于是她成箱往院子里头运珍珠。却不知哪里惹诸明月不快,让他见了,张口就揶揄她侯服玉食挥霍无度,还要差人封她偷偷开的那几间铺子,害得她夜里出去蒙着脸杀人挣银子。亏得最后求师父帮忙解决了这天降的祸端,才不至于无以为继。

    却在这时,胡迭听得不远处有泣音——她耳朵灵,循着声音找去,只见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环抱着树涕泗横流,一派痛不欲生之态。竟是——娄武?

    “生得高高壮壮,竟会背后自个儿掉眼泪?”

    娄武浑身一震,急忙擦拭干净面孔,外强中干怒吼道:“谁叫你来看我笑话!”

    “嗓门大又怎么盖得住你那破锣嗓子,都要哭哑了,伤心到如此地步,是为青妹成亲么?”

    他下巴仍在颤动,吸着鼻子:“毒妇,你怎么猜到的……你踹得我昏这么久,她拜天地都没见上,你个毒妇。”

    胡迭听他这么称呼自己,忍不住笑:“骂我比你难听的多着,不过死的也多着。”

    娄武察觉一丝凉意,目光从胡迭那挪到地上,半晌不做声,胡迭等得不耐烦,提步要走时,他才小声哭诉起来:“我从小就喜欢青妹!”

    “我是他们在人牙子手里救下来的,我挨了三年打,刚来青木崖时胆子小,不敢说话,不敢见人,吃饭都要缩起来,手抖得筷子都握不住——是青妹,她从前就好看,脾气好,心善,是她陪在我身边,她教我识字,给我念书听,带我跟他们一块儿玩,她多好啊。”娄武想起那些时候,心像浮在云端,声音也像飘起来了,虚而轻,“她多好啊……青妹。她会算账,管着整个青木崖的账……她跟大当家撑起了青木崖,谁不喜欢她呢。她什么都好。”

    胡迭嗤笑:“青妹既然这样好,又怎么会喜欢个背后哭也不敢将心意诉诸于口的薄志弱行之人?”

    “薄志弱行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是个懦夫。”

    “好吧,我确实是懦夫,可那又怎样,她不喜欢我,我告诉了她也只是让她多个操心事。”

    “那也说不定呢,大当家最看重青妹,她与捡回来的那男人成亲,可曾说清什么嫁娶?一个落难的书生,在他眼里左不过入赘进青木崖,否则凭什么和她在一起?既是入赘,又只有些寨子里派不上用处的文采、一张讨她欢心的面孔,她要是对他厌烦,再有个新欢,也无可厚非。”

    娄武思索片刻,豁然开朗:“我为保护青妹练出这身力气,时时不离她身旁,我们这么多年的情义,比他可深厚得多。我就不该为赵起元从她身边离开那么久!我、我先去找她,多谢你,多谢!”

    胡迭看他跌跌撞撞跑远的背影,自觉做了一桩好事,想起自己家中养的三位知心人,便怀念一番他们各自的温柔小意、聪慧体贴、热忱忠心,与外边这些个男人一比,叹着气继续扎马步了。

    夜里吃饭时没见着青妹那夫婿,或许酒还未醒,娄武倒是亦步亦趋跟在她后头,恨不得俯身替她提裙角。

    胡迭潦草饱腹后拎着食盒回诸明月跟前,盯着他吃过饭,喝了药,又要出门,却被他喊住:“你又要收拾碗筷收拾几个时辰?”

    胡迭只说:“我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围着你转。”

    “可我身边只有你。”诸明月一个人待这么久,她说去寻落脚之处时也是去这么久,他总觉得胡迭像随时会扔下他,“好吧,我清楚的,你只管去。但能否再给我编一只蚱蜢。我独自待久了,总会习惯,它这死物不能与别的蚱蜢成双成对,却有些可怜。”

    胡迭喉头倏然涌出一股涩意,心又软下来,搁置了手上东西,再拔了几片草叶,坐到床边:“你怎么越发会装可怜了。”

    诸明月左手盖在脸上,遮住神情:“阿迭觉得我装可怜?那我觉得我更可怜了。”

    胡迭默不作声地将新的蚱蜢放在他身边,伸手去拨他的手,他却较上劲,不愿理会她的动作,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指尖扣着脸,颊边肉都陷了个小坑。

    胡迭叫他:“明月。”

    诸明月闷声道:“你做什么。”

    胡迭说:“你眼泪打湿头发了。”

    他这才卸去力气,露出一双湿润的眼睛:“你不是最讨厌我哭。”

    胡迭矮下身去,指腹替他抹眼泪,放软声音哄他:“没有讨厌你哭,只是觉得你哭得我心烦。”

    她手上有茧,磨得他疼,但对他而言,这又如同她在顺着毛向下抚摸安慰。诸明月觉得自己似乎真成了她豢养的猫狗,那些委屈只消她一丝温情流露,便轻易地烟消云散。他问:“让你心烦,与你讨厌有什么区别?”

    胡迭答道:“怎么没有区别,我讨厌会恼火,心烦却也许只是不愿看你哭呢,下大雨似的,人都要背过气去了,眼皮红通通的,多可怜。”

    诸明月想了想,让她成功说服,“嗯”一声后,又听她说:“奔走这几天,我狼狈得很,要先去洗洗,这费不了多少工夫,必不让你等太久,好不好?”

    他便道:“我等你回来就是。”

    胡迭洗漱自然快,除开将身上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兵器解下以外,可以称得上飞速。诸明月心满意足捏着两只草蚱蜢,只过一会儿,就让胡迭带进来的寒气整得一哆嗦:“这时节怎能用凉水沐浴呢?”

    她头发滴着水,随手拉了个椅子坐,领口不大整齐,露出些肌肤,也是常受日光的颜色:“冬日里兜头浇冰水都活得坚/挺,现在武艺傍身,更没什么关系。热水大约要自己烧,他们今日忙,你要洗漱,我过些时候再去问问。”

    诸明月一听,只记住开头那句,忍不住道:“谁这么对你?你家人吗?”

    胡迭迟疑片刻,还是告诉了他:“是我爹,嫌我多余呢。女儿么,年纪太小,瘦骨嶙峋,肉都没有几两,一时卖不出去,又不想给我饭吃。他有善心,直接杀了下不去手,叫我娘洗完衣裳水倒我身上,数九寒天推出去,冻死作罢。”

    她语气平淡,如同闲话家常,诸明月却听得神湛骨寒,竟不顾手臂伤口猛地紧紧搂住她,浑身发抖,胡迭急道:“松开,松开!”她力道大,不便硬扯他,等他脑子清醒下来再去看,已然又见红。

    胡迭替他上药,笑道:“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诸明月双眼紧跟着她,脸色还有些白:“后来呢?”

    “这不是好好在这照顾你。”胡迭指腹压了压他眼尾,“野地里的兔子断两条腿也能不叫不闹勉力活下去,我拽着别人衣角尚且能够出声,怎么敢就这样死了。”

    诸明月神情恹恹,左手拽着她不肯放,胡迭道:“头发干些再到床上,你先睡。”

    夜里他惊醒几次,都要胡迭紧紧握着手才能闭眼,她又在心里头想,胆子这样小,以后对上他,什么事儿都得思量思量再出口了。

    次日清晨有人叩门,胡迭打开,又见娄盛的笑脸:“姐睡得好吗?青妹想着你们仓促过来,也不见什么行李,叫我准备了几身衣裳。这是昨日的食盒?我给收了走吧。这些清粥小菜,你们吃着。寨子平时粗茶淡饭大伙习惯了,也没几个会做的,你们凑合凑合,我再差个跑腿的三餐给你们送来,也省得总跑来跑去。这屋侧面隔间放了个旧锅,你看看烧水什么用不用得上,不行再找我,我常在大当家附近晃悠。”

    她奇道:“青妹事无巨细都替我想到,你得帮我多谢谢她。你可也是,心思玲珑,平白为我们劳累,我先在这谢你了。”

    “客气什么!大当家的师侄,与青妹称得上姐妹,自然也是我们姐妹,哪用讲这些虚礼。”

    他们话说到头,诸明月也醒了,他眼底发青,娄盛打眼一看,不知心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嘴上告了辞,脚下生风地走开。

    胡迭忙换了衣衫,发现是条窄袖长裙,心猜是否是青妹从自己柜子里找的,倒是合她身形。又依娄盛所言去翻,真找到个锅,起火烧上水,先将诸明月脸狠擦一通,清楚露出他容貌,再扒他个精光——他这时还套着她那下摆撕得乱七八糟的外袍——叫他趴过去,替他敷起后背的淤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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