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与雪光之间，是一双幽光诡谲的狼眼，锐利，饥渴，伺机扑杀少女娇弱躯体。
将后背留给敌人是危险行为。
距离不过五六米，李清圆不敢贸然转身逃跑，只得慢手慢脚，小心后退。
菱唇翕张，不经意呵出稀薄的雾，她慌忙屏息，精致小脸往围巾里埋了埋，只露一对晶亮的眼。
手机没信号，扛不住北极圈的天寒地冻，紧要关头“叮咚”关机。
半人高的野狼受惊，霎时趴俯前身，冲她呲牙低吼。
李清圆被炸出一身寒毛，绷紧了皮肉筋骨，艰涩挤出声音：
“有、有人……吗？”
颤抖声线被寂寂丛林吞没，只剩刺骨寒风在耳边张牙舞爪。
这夜是1月20日，大寒。
高二寒假第三天，也是他们一行六人俄罗斯自由行的第二天。
两个钟前，在外游玩的另五人发来消息，说是今晚要跟随极光猎人的脚步，去视野更佳的地方追光，而且零点一过正好帮她庆生，大家拍照录像，记录永恒一刻。
为此，纵使风寒未愈，李清圆亦艰难爬出被窝，只身离开民宿，到约定地点与他们汇合。
不料未见到人不说，她竟还在林间迷路，倒霉撞上一头狼——一头冰天雪地难觅食物，对她虎视眈眈的大饿狼。
“不吃我好不好？”她细声同它商量，眼尾可怜地耷着，“你带我出去，我请你吃大餐……”
边说，边用余光观察四周。
这里好似粗制滥造的游戏场景，随处可见高大树木、皑皑白雪，复制粘贴再复制粘贴，叫人晕头转向，不得其法。
就连跟前这头狼，也像乱七八糟的色块拼成，粗犷，潦草。
“还有一个钟就是我生日，我请你吃香喷喷的小蛋糕呀。”
李清圆极力稳住喉间哽咽，瞥见脚边的石头堆，缓慢屈膝下蹲，挑拣一个拳头大的石块。
昳丽脸庞始终朝着狼的方向，絮絮叨叨，自顾自壮胆：
“真的只要一个钟，我子时生的，好歹让我活过十六岁……”
不知哪句话触到野狼敏感神经，它忽然张开一口獠牙冲她嘶吼，撒腿一蹬，飞扑在半空的身躯在雪地拓下迅疾庞大的影。
身体本能快过思考，李清圆奋力朝它掷出石块，扭头就跑。
地势崎岖不平，深厚积雪像会吃人，一脚陷入便难以拔出，身体失去平衡刹那，眼前刷地一黑，绝望以摧枯拉朽之势覆没所有思绪和感官——
“嘣！”
一发枪响没入糙厚皮肉。
她瞳孔骤然放大，心脏停跳一瞬，双膝无力磕进雪中，细瘦身体战战兢兢。
满树雪花抖落。
劲风扯着围巾落在一旁。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
野狼“嗷呜”咽下最后一口气，她惊魂未定地听着，涣散的眼重新聚焦，跟前是一双经典个性的黑色马丁靴。
空气中，有冷冽淡香在鼻尖转瞬即逝，难以捕捉。
——神，真的存在吗？
她眼睫轻颤着，抬头。
男人着一袭简约利落的黑，身量很高，气质冷峻，从她角度看去，压迫感十足，叫人打寒颤。
冲锋衣拉链拉到顶，她目光刚触及男人线条冷硬的下颌，便见他右手垂放到裤边，戴一副半指手套，勾握一把冷冰冰枪支，长指骨节分明，沾染了暗色。
李清圆凝神看得仔细，终于借莹亮雪光，辨出那一抹猩红黏腻的……是血！
一口气倏地停在胸腔，她不敢出声。
“嗷呜！——”
林中接二连三又有狼嚎响起。
一只，两只，三只……
狼是一种群居性极高的动物，天气寒冷时，规模甚至可达四十只。①
停在男人身侧的德牧犬警觉竖起双耳，乌溜溜的眼望住它主人，等候发号施令。
危机四伏，气氛焦灼。
男人却从容，视她如无物，径自抬脚越过她身侧，往斜后方走去。
德牧犬紧跟其上，一身蓬松毛发在风中飘动，飒爽帅气。
脚步声渐行渐远。
李清圆视线凝在他方才站着的地方，雪面血迹斑驳，是那男人留下的——他受了伤。
狼嚎铺天盖地，响彻山林。
是独身面对狼群更危险，还是跟随一个负伤男人更危险？
心中天平左摇右摆，李清圆咬唇，作出决定后，捡起围巾，磕磕绊绊起身，在漫无边际的昏茫冬夜，毅然追上男人冷漠背影。
男人腿长步子大，她追得踉跄。
寒风猎猎，有凶兽疾跑的脚步声迫近，像催命符。
求生欲在此时达到巅峰，李清圆按捺着崩溃的情绪，灌铅的双腿迈得起劲。
前方男人和德牧亦是加快步伐。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没多久，一间粗糙简陋的小木屋出现在眼前，荒废许久，屋顶覆满积雪，甚至有半截房屋都陷在雪里，木门被冻住，打不开。
男人眼尖，顺着门口一截木柄，猛拽出埋藏雪下的铁锹，摆开架势，大刀阔斧铲除门口冻雪。
德牧犬给他帮忙，尖爪刨雪速度飞快。
李清圆好不容易跟上他们，听到“汪”一声狼叫在耳边炸响，回头，一匹体型硕大的野狼以掠食者姿态，自林中不疾不徐走近。
紧接着，是第二匹，第三匹……约莫十几匹狼从不同角度向他们发起围攻。
她双腿发软。
德牧犬受激，反身绕过她，拦在群狼面前，冲它们吠叫驱赶。
“砰！”铁锹破开木门。
头狼率先向德牧犬发起攻击。
男人进屋，侧让的动作仿佛某种暗示，李清圆毫不犹豫奔向他。
“威化（wai1＇faa3）！”他沉声。
“汪！”差点被狼咬掉耳朵前，德牧转身窜进木屋，男人眼疾手快“砰”一声关上门。
屋外狼叫声不断，他给门落锁。
房屋逼仄，漆黑，只一扇小窗漏进星光。
男人在移动，距离拉近。
成年雄性特有的侵略气息围绕周身，李清圆避其锋芒，四肢僵硬地挪到墙边。
金属打火机“叮”一声开盖，橙蓝色火焰燃起，勉强照亮这间不足五平米的小屋。
靠墙是张只够一人躺下的简易床，铺一块不加修饰的动物皮毛；床头用麻绳悬吊一张可收可放的木板充作桌子；滑雪板、斧头、锯子等工具上墙。
木屋尽头砌有一个壁炉。
男人简单清理了下炉灰，往内搭放三两根干柴，点一把枯树叶，不消片刻，柴火噼啪燃烧，火光温暖明亮。
李清圆不敢轻举妄动，拢了拢牛角扣大衣，挨着壁，抱膝蜷缩在床对面的角落。
他直起身观察这间屋，慢条斯理地摘手套，露出一双苍劲有力的手，眼风打墙上置物架一扫，拿下一瓶伏特加放桌上。
这种时候，还喝酒吗？
李清圆不理解，小心翼翼瞟一眼，只一眼，她怔愣，少不经事的小心脏怦怦作响，越跳越快，震耳欲聋。
男人远比她以为的要年轻帅气，二十出头的模样，一米八八的高瘦身材很顶，那张脸更是叫人过目难忘，深邃立体，矜贵雅致,像个中西混血儿。
只是那双锐亮眼眸太过坚毅凌厉，鹰隼一般，给人以桀骜难驯的强烈冲击。
放在平时，绝对不是她敢触碰的人，甚至连多看一眼都像冒犯，或者说……是挑衅。
室温渐渐攀升，男人利落褪下外套和毛衣，只剩一件贴身衣物被血液洇湿，黏连着伤口皮肉。
大抵是她看得入迷，他似有所感地睨来一眼，李清圆扭头避开，闪闪躲躲。
没有剪刀，他一把瑞士军刀划破衣摆，双手拽紧用力一扯，刺啦声清晰刺耳，她忍不住用眼尾余光又瞄去一眼。
火光跳跃，在男人健壮身躯刷出蜂蜜一般的光泽。
不似她同龄男生般瘦弱单薄，他是成熟的，充满雄性荷尔蒙魅力的，有着宽阔平直的肩膀，和块垒分明的劲瘦窄腰。
不过左腹那一处刀伤未免太深，边缘皮肉隐隐有外翻趋势，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他低头，捏着颈间一枚吊坠放齿间咬住，伏特加一开，二话不说就往伤口倾倒！
“嘶——”李清圆倒吸一口凉气，似乎能听到伤口在酒精刺激下爆出的呲呲声，火辣，刺痛，全身肌骨瞬间收紧抖颤，根根青筋清晰偾张。
他的伤不止一处，她眼睁睁看他疼出一层细汗，牙关紧咬，下颌紧绷，却愣是连句痛都不喊，至多喉结颤动，滚出几声闷哼，声息粗沉。
炉火越烧越旺，干燥炙热。
她渐渐觉得难以喘息，把颈间围巾扯开还不够，又想去脱外套。可手却突然失了力气，抬不起来，病弱的身子骨一软，竟往后倒靠在墙壁上。
不正规的消毒过程结束，男人包扎伤口。
德牧在他脚边静卧烤火，偶然望一眼李清圆的方向，踱过去，凑着鼻子好奇探究，忽然回头冲男人吠叫。
李清圆是被汪叫声闹醒的。
迷迷糊糊中，恍然记起先前的事，猛然睁眼，近距离感受了一波传说中的美颜暴击。
男人已经套上毛衣了，此时正屈膝蹲在她身前，左手抵着膝盖，右手探她额头温度，她睁眼看他的瞬间，他亦低头望过来。
四目相对，说不清是尴尬多些，还是外有野狼，内有孤男寡女的环境，危险更多些。
好在他不多话，也不多事，手收回去，起身，开窗，取来一抔雪，拿她围巾包着，再把东西丢回给她，便算完成对一个高温病人的热心关怀。
“Thank you,sir.”李清圆将包裹冰雪的围巾放额上，缓解头疼脑热的症状，想了下，切成中文，再次同他说，“谢谢。”
男人没应她，坐回到床上，德牧亲昵地蹭他膝盖，他伸手在它毛绒头顶撸一把，狗狗仰头试图舔他手指，尾巴摇得欢快。
李清圆抿了抿唇，扭头看窗户。
现在几点了呢？
不知道。
想想还是觉得难过。
大概是生病的人容易伤感，她不知不觉话多：
“你也是来这儿追极光的吗？不出意外的话，现在，我该和朋友们一起，吃着蛋糕，喝着热饮，抬头仰望星空和极光，畅想未来吧……不对，或许我该乖乖躺在床上养病……也不对，我不该自己一个人出来……”
轻软声线略带鼻音，黏糊，含混，反而带点撒娇意味。
她说：“早知道，就回复Eric，让他们过来接我一起了……好想跟大家一起庆祝生日啊。”
男人挑了下眉，抬头，视线斜斜落下来，定在她脸上。
少女生着一张清纯乖巧的面孔，面颊绯红，眼睛像浸过澄亮的糖水，发着美梦时，甜甜地笑成漂亮的月牙形状，他差点不忍心打击她。
“傻女。”他用粤语评价，低沉音色很动听。
似笑非笑，又似不动声色的撩拨调情，搅得一池春水无风无雨也荡漾。
可惜，不知他说的哪方语言，李清圆没懂，只是懵懵地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
确实傻得可爱。
几秒钟后，她渐渐回过味来，轻咬唇肉，强行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找补：
“他们一定没想到，我今晚会这么多灾多难……而且，要让他们特地折回民宿找我，确实很麻烦……”
男人轻嗤，切成普通话同她对话：
“知道你生着病，一个人，还说要帮你庆生，却无人来接应你。你朋友确实够朋友。”
残忍真相被他揭穿，李清圆不想让自己那么难堪，嘴硬说：“他们平时对我挺好，帮我挺多——”
“帮你什么？”她话未说完，被他打断。
李清圆唇瓣翕动，欲言又止。
发烫的大脑转了又转，确实举不出一个标志性案例。
她年幼丧父，在乡下外婆家长大。
去年母亲改嫁一个有钱人，她跟着鸡犬升天，从三流学校，转到市前三的私立高中，即传说中的贵族学校。
毕竟是从小地方来的插班生，即便她长得漂亮，性格文静乖巧也无用，难逃被人戏耍孤立的命运。
她突然失去说话的兴致，男人也是酷到没边，不作声，从裤袋摸出手机看一眼，估计是没信号，摆弄两下就熄屏收回袋里。
眼看她心情低落，裹着冰的围巾放在额上，迟迟不记得拿开缓缓，许是觉得可怜，他倾身，伸手帮她拿下，起话头：
“刚刚听你提到Eric，他在追你？”
李清圆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嘟嘟囔囔：“你别乱说。”
“小男生是这样的，”他说，“大大咧咧，不懂怎么照顾人。”
“小男生……”她重复着他的话，心底的失落有所缓解，觉得挺新奇，“说得好像你很会照顾人的样子。”
他没应，整理好围巾，再次放回她额头，冰凉温度恰好抚平她的灼热不安，用最直接行动印证他绝佳品格。
“所以，说不定，是他想单独约你，给你惊喜。”
男人像在安慰她也并非那么不受人待见。
李清圆拿乔：“不信。”
“子时命，桃花运都不错。”
“是吗？”她歪头，半信半疑，偶然撞见他那张英俊浓颜，呼吸一凝，羞赧地收回视线，语气不自觉放软：“可能吧。”
无人添柴，炉火逐渐暗淡。
有亮光打窗户透入，男人偏头，狭长眼眸微眯，起身走至窗前。
李清圆目光跟着他转。
窗外，针叶林高指苍穹，点点繁星不遗余力洒满辽阔夜空，有瑰红黄绿渐变的绚烂光带在天际显现，光怪陆离，波澜壮阔。
她叹为观止。
什么狼群、发烧、Eric……统统抛后脑，一个箭步冲到窗边，扬着脸，纵情饱览这难得一见的极光大爆发。
“好漂亮……”她赶紧掏手机拍照。
拿出来了，才记起早已没电关机。
漆黑屏幕映出满脸失落，好在她很快就打起精神。
“对极光许愿有用吗？”不知问的是谁，她满怀期待地将双手合拢在身前，闭上眼，模样虔诚地向上帝、向极光求告，“愿我们能顺利活着离开这里。”
卷翘睫毛在眼下投一片淡淡的影。
半晌，只听身旁一道磁沉声嗓响起：“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李清圆嘟着嘴巴碎碎念，“那你也走不掉。”
“嚓！”特别定制的金属打火机亮起。
她睁眼，狐疑看他。
男人心慵意懒地靠窗站着，被亮光照到的肩颈线条优雅性感，有所谓也无所谓地给她一个眼神，“补救。”
少女眼睛随即一亮，笑意一点一点漫上嘴角，一口气差点吹不灭火光，还是他自作主张把打火机熄灭。
“这样真能补救吗？”她巴巴地问。
他语焉不详：“嗯。”
李清圆忸怩地捏着手指，“今天好歹我生日，你可以对我说声生日快乐吗？”
“……”
大概是她要求太多，把他所剩无几的耐心都耗尽，她敏锐察觉到他周身气压变低，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
“没关系。”她语气低落得刚刚好，“反正，说不定这是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边说，边拿小眼神悄悄瞟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他胸腔轻微起伏，败给她似的，轻飘飘撂下一句：“Happy 16th birthday.”
“谢谢，你真好~”她不吝向他展露甜美笑靥。
男人喉结微动，默然把脸转向窗户，不看她。
好一段时间没听到狼嚎，李清圆探头探脑地来回张望：“狼群是不是散了？没听到它们声音了。”
他拿下巴指指门口，“出去看看？”
“不要~”她退堂鼓打得响亮，甚至连开窗查探的动作都犹犹豫豫。
男人抱臂，好整以暇地等她纠结。
她鼓足勇气，抬手，指尖刚碰到上悬窗，便觉身后忽然多出一道体温。
正好奇地想回头看一眼，手就被他摁着一推，窗户向外开，凌冽寒风灌入，她错愕，他另只手迅速抛出一团浸满血的布，不等眨眼，潜伏四周的狼群便如箭窜出，拖出一道道残影。
一头凶猛大狼迎面扑来，男人握住窗户把手往回拉，她下意识往后退，他避之不及，窗户关死的同时，不慎被她撞满怀。
像极他从后面抱住她。
截然不同的两道气息不清不白拉拉扯扯，两人反应都快，前者转身想道歉，后者退一步拉开距离。
都忘了窄小木屋最忌讳有任何大动作，他腿窝碰着床沿往后摔，她没站稳，被带着一起倒下。
兵荒马乱间，分不清是谁的腿在乱动，谁的手在摸索支撑点。
她一屁股坐他身上，右手刚好压到男人尚未痊愈的左腹伤口，剧痛袭来，他咬牙从喉间滚出一声低哑痛吟。
她瞬时慌了神，正要开口关心一句，又因他抬手捂伤时，不经意碰到她敏感的腰胯而住嘴。
一个呼吸的时间。
“神婆说，我会躺在床上寿终正寝。”他轻声说话。
李清圆懵懂抬头。
他垂眼，视线落在身上的她，“我想，她指的应该不是这种死法。”
“……”
耳根倏地一热。
少女不堪一击的羞耻心，彻底被点燃。
将后背留给敌人是危险行为。
距离不过五六米，李清圆不敢贸然转身逃跑，只得慢手慢脚，小心后退。
菱唇翕张，不经意呵出稀薄的雾，她慌忙屏息，精致小脸往围巾里埋了埋，只露一对晶亮的眼。
手机没信号，扛不住北极圈的天寒地冻，紧要关头“叮咚”关机。
半人高的野狼受惊，霎时趴俯前身，冲她呲牙低吼。
李清圆被炸出一身寒毛，绷紧了皮肉筋骨，艰涩挤出声音：
“有、有人……吗？”
颤抖声线被寂寂丛林吞没，只剩刺骨寒风在耳边张牙舞爪。
这夜是1月20日，大寒。
高二寒假第三天，也是他们一行六人俄罗斯自由行的第二天。
两个钟前，在外游玩的另五人发来消息，说是今晚要跟随极光猎人的脚步，去视野更佳的地方追光，而且零点一过正好帮她庆生，大家拍照录像，记录永恒一刻。
为此，纵使风寒未愈，李清圆亦艰难爬出被窝，只身离开民宿，到约定地点与他们汇合。
不料未见到人不说，她竟还在林间迷路，倒霉撞上一头狼——一头冰天雪地难觅食物，对她虎视眈眈的大饿狼。
“不吃我好不好？”她细声同它商量，眼尾可怜地耷着，“你带我出去，我请你吃大餐……”
边说，边用余光观察四周。
这里好似粗制滥造的游戏场景，随处可见高大树木、皑皑白雪，复制粘贴再复制粘贴，叫人晕头转向，不得其法。
就连跟前这头狼，也像乱七八糟的色块拼成，粗犷，潦草。
“还有一个钟就是我生日，我请你吃香喷喷的小蛋糕呀。”
李清圆极力稳住喉间哽咽，瞥见脚边的石头堆，缓慢屈膝下蹲，挑拣一个拳头大的石块。
昳丽脸庞始终朝着狼的方向，絮絮叨叨，自顾自壮胆：
“真的只要一个钟，我子时生的，好歹让我活过十六岁……”
不知哪句话触到野狼敏感神经，它忽然张开一口獠牙冲她嘶吼，撒腿一蹬，飞扑在半空的身躯在雪地拓下迅疾庞大的影。
身体本能快过思考，李清圆奋力朝它掷出石块，扭头就跑。
地势崎岖不平，深厚积雪像会吃人，一脚陷入便难以拔出，身体失去平衡刹那，眼前刷地一黑，绝望以摧枯拉朽之势覆没所有思绪和感官——
“嘣！”
一发枪响没入糙厚皮肉。
她瞳孔骤然放大，心脏停跳一瞬，双膝无力磕进雪中，细瘦身体战战兢兢。
满树雪花抖落。
劲风扯着围巾落在一旁。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
野狼“嗷呜”咽下最后一口气，她惊魂未定地听着，涣散的眼重新聚焦，跟前是一双经典个性的黑色马丁靴。
空气中，有冷冽淡香在鼻尖转瞬即逝，难以捕捉。
——神，真的存在吗？
她眼睫轻颤着，抬头。
男人着一袭简约利落的黑，身量很高，气质冷峻，从她角度看去，压迫感十足，叫人打寒颤。
冲锋衣拉链拉到顶，她目光刚触及男人线条冷硬的下颌，便见他右手垂放到裤边，戴一副半指手套，勾握一把冷冰冰枪支，长指骨节分明，沾染了暗色。
李清圆凝神看得仔细，终于借莹亮雪光，辨出那一抹猩红黏腻的……是血！
一口气倏地停在胸腔，她不敢出声。
“嗷呜！——”
林中接二连三又有狼嚎响起。
一只，两只，三只……
狼是一种群居性极高的动物，天气寒冷时，规模甚至可达四十只。①
停在男人身侧的德牧犬警觉竖起双耳，乌溜溜的眼望住它主人，等候发号施令。
危机四伏，气氛焦灼。
男人却从容，视她如无物，径自抬脚越过她身侧，往斜后方走去。
德牧犬紧跟其上，一身蓬松毛发在风中飘动，飒爽帅气。
脚步声渐行渐远。
李清圆视线凝在他方才站着的地方，雪面血迹斑驳，是那男人留下的——他受了伤。
狼嚎铺天盖地，响彻山林。
是独身面对狼群更危险，还是跟随一个负伤男人更危险？
心中天平左摇右摆，李清圆咬唇，作出决定后，捡起围巾，磕磕绊绊起身，在漫无边际的昏茫冬夜，毅然追上男人冷漠背影。
男人腿长步子大，她追得踉跄。
寒风猎猎，有凶兽疾跑的脚步声迫近，像催命符。
求生欲在此时达到巅峰，李清圆按捺着崩溃的情绪，灌铅的双腿迈得起劲。
前方男人和德牧亦是加快步伐。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没多久，一间粗糙简陋的小木屋出现在眼前，荒废许久，屋顶覆满积雪，甚至有半截房屋都陷在雪里，木门被冻住，打不开。
男人眼尖，顺着门口一截木柄，猛拽出埋藏雪下的铁锹，摆开架势，大刀阔斧铲除门口冻雪。
德牧犬给他帮忙，尖爪刨雪速度飞快。
李清圆好不容易跟上他们，听到“汪”一声狼叫在耳边炸响，回头，一匹体型硕大的野狼以掠食者姿态，自林中不疾不徐走近。
紧接着，是第二匹，第三匹……约莫十几匹狼从不同角度向他们发起围攻。
她双腿发软。
德牧犬受激，反身绕过她，拦在群狼面前，冲它们吠叫驱赶。
“砰！”铁锹破开木门。
头狼率先向德牧犬发起攻击。
男人进屋，侧让的动作仿佛某种暗示，李清圆毫不犹豫奔向他。
“威化（wai1＇faa3）！”他沉声。
“汪！”差点被狼咬掉耳朵前，德牧转身窜进木屋，男人眼疾手快“砰”一声关上门。
屋外狼叫声不断，他给门落锁。
房屋逼仄，漆黑，只一扇小窗漏进星光。
男人在移动，距离拉近。
成年雄性特有的侵略气息围绕周身，李清圆避其锋芒，四肢僵硬地挪到墙边。
金属打火机“叮”一声开盖，橙蓝色火焰燃起，勉强照亮这间不足五平米的小屋。
靠墙是张只够一人躺下的简易床，铺一块不加修饰的动物皮毛；床头用麻绳悬吊一张可收可放的木板充作桌子；滑雪板、斧头、锯子等工具上墙。
木屋尽头砌有一个壁炉。
男人简单清理了下炉灰，往内搭放三两根干柴，点一把枯树叶，不消片刻，柴火噼啪燃烧，火光温暖明亮。
李清圆不敢轻举妄动，拢了拢牛角扣大衣，挨着壁，抱膝蜷缩在床对面的角落。
他直起身观察这间屋，慢条斯理地摘手套，露出一双苍劲有力的手，眼风打墙上置物架一扫，拿下一瓶伏特加放桌上。
这种时候，还喝酒吗？
李清圆不理解，小心翼翼瞟一眼，只一眼，她怔愣，少不经事的小心脏怦怦作响，越跳越快，震耳欲聋。
男人远比她以为的要年轻帅气，二十出头的模样，一米八八的高瘦身材很顶，那张脸更是叫人过目难忘，深邃立体，矜贵雅致,像个中西混血儿。
只是那双锐亮眼眸太过坚毅凌厉，鹰隼一般，给人以桀骜难驯的强烈冲击。
放在平时，绝对不是她敢触碰的人，甚至连多看一眼都像冒犯，或者说……是挑衅。
室温渐渐攀升，男人利落褪下外套和毛衣，只剩一件贴身衣物被血液洇湿，黏连着伤口皮肉。
大抵是她看得入迷，他似有所感地睨来一眼，李清圆扭头避开，闪闪躲躲。
没有剪刀，他一把瑞士军刀划破衣摆，双手拽紧用力一扯，刺啦声清晰刺耳，她忍不住用眼尾余光又瞄去一眼。
火光跳跃，在男人健壮身躯刷出蜂蜜一般的光泽。
不似她同龄男生般瘦弱单薄，他是成熟的，充满雄性荷尔蒙魅力的，有着宽阔平直的肩膀，和块垒分明的劲瘦窄腰。
不过左腹那一处刀伤未免太深，边缘皮肉隐隐有外翻趋势，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他低头，捏着颈间一枚吊坠放齿间咬住，伏特加一开，二话不说就往伤口倾倒！
“嘶——”李清圆倒吸一口凉气，似乎能听到伤口在酒精刺激下爆出的呲呲声，火辣，刺痛，全身肌骨瞬间收紧抖颤，根根青筋清晰偾张。
他的伤不止一处，她眼睁睁看他疼出一层细汗，牙关紧咬，下颌紧绷，却愣是连句痛都不喊，至多喉结颤动，滚出几声闷哼，声息粗沉。
炉火越烧越旺，干燥炙热。
她渐渐觉得难以喘息，把颈间围巾扯开还不够，又想去脱外套。可手却突然失了力气，抬不起来，病弱的身子骨一软，竟往后倒靠在墙壁上。
不正规的消毒过程结束，男人包扎伤口。
德牧在他脚边静卧烤火，偶然望一眼李清圆的方向，踱过去，凑着鼻子好奇探究，忽然回头冲男人吠叫。
李清圆是被汪叫声闹醒的。
迷迷糊糊中，恍然记起先前的事，猛然睁眼，近距离感受了一波传说中的美颜暴击。
男人已经套上毛衣了，此时正屈膝蹲在她身前，左手抵着膝盖，右手探她额头温度，她睁眼看他的瞬间，他亦低头望过来。
四目相对，说不清是尴尬多些，还是外有野狼，内有孤男寡女的环境，危险更多些。
好在他不多话，也不多事，手收回去，起身，开窗，取来一抔雪，拿她围巾包着，再把东西丢回给她，便算完成对一个高温病人的热心关怀。
“Thank you,sir.”李清圆将包裹冰雪的围巾放额上，缓解头疼脑热的症状，想了下，切成中文，再次同他说，“谢谢。”
男人没应她，坐回到床上，德牧亲昵地蹭他膝盖，他伸手在它毛绒头顶撸一把，狗狗仰头试图舔他手指，尾巴摇得欢快。
李清圆抿了抿唇，扭头看窗户。
现在几点了呢？
不知道。
想想还是觉得难过。
大概是生病的人容易伤感，她不知不觉话多：
“你也是来这儿追极光的吗？不出意外的话，现在，我该和朋友们一起，吃着蛋糕，喝着热饮，抬头仰望星空和极光，畅想未来吧……不对，或许我该乖乖躺在床上养病……也不对，我不该自己一个人出来……”
轻软声线略带鼻音，黏糊，含混，反而带点撒娇意味。
她说：“早知道，就回复Eric，让他们过来接我一起了……好想跟大家一起庆祝生日啊。”
男人挑了下眉，抬头，视线斜斜落下来，定在她脸上。
少女生着一张清纯乖巧的面孔，面颊绯红，眼睛像浸过澄亮的糖水，发着美梦时，甜甜地笑成漂亮的月牙形状，他差点不忍心打击她。
“傻女。”他用粤语评价，低沉音色很动听。
似笑非笑，又似不动声色的撩拨调情，搅得一池春水无风无雨也荡漾。
可惜，不知他说的哪方语言，李清圆没懂，只是懵懵地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
确实傻得可爱。
几秒钟后，她渐渐回过味来，轻咬唇肉，强行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找补：
“他们一定没想到，我今晚会这么多灾多难……而且，要让他们特地折回民宿找我，确实很麻烦……”
男人轻嗤，切成普通话同她对话：
“知道你生着病，一个人，还说要帮你庆生，却无人来接应你。你朋友确实够朋友。”
残忍真相被他揭穿，李清圆不想让自己那么难堪，嘴硬说：“他们平时对我挺好，帮我挺多——”
“帮你什么？”她话未说完，被他打断。
李清圆唇瓣翕动，欲言又止。
发烫的大脑转了又转，确实举不出一个标志性案例。
她年幼丧父，在乡下外婆家长大。
去年母亲改嫁一个有钱人，她跟着鸡犬升天，从三流学校，转到市前三的私立高中，即传说中的贵族学校。
毕竟是从小地方来的插班生，即便她长得漂亮，性格文静乖巧也无用，难逃被人戏耍孤立的命运。
她突然失去说话的兴致，男人也是酷到没边，不作声，从裤袋摸出手机看一眼，估计是没信号，摆弄两下就熄屏收回袋里。
眼看她心情低落，裹着冰的围巾放在额上，迟迟不记得拿开缓缓，许是觉得可怜，他倾身，伸手帮她拿下，起话头：
“刚刚听你提到Eric，他在追你？”
李清圆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嘟嘟囔囔：“你别乱说。”
“小男生是这样的，”他说，“大大咧咧，不懂怎么照顾人。”
“小男生……”她重复着他的话，心底的失落有所缓解，觉得挺新奇，“说得好像你很会照顾人的样子。”
他没应，整理好围巾，再次放回她额头，冰凉温度恰好抚平她的灼热不安，用最直接行动印证他绝佳品格。
“所以，说不定，是他想单独约你，给你惊喜。”
男人像在安慰她也并非那么不受人待见。
李清圆拿乔：“不信。”
“子时命，桃花运都不错。”
“是吗？”她歪头，半信半疑，偶然撞见他那张英俊浓颜，呼吸一凝，羞赧地收回视线，语气不自觉放软：“可能吧。”
无人添柴，炉火逐渐暗淡。
有亮光打窗户透入，男人偏头，狭长眼眸微眯，起身走至窗前。
李清圆目光跟着他转。
窗外，针叶林高指苍穹，点点繁星不遗余力洒满辽阔夜空，有瑰红黄绿渐变的绚烂光带在天际显现，光怪陆离，波澜壮阔。
她叹为观止。
什么狼群、发烧、Eric……统统抛后脑，一个箭步冲到窗边，扬着脸，纵情饱览这难得一见的极光大爆发。
“好漂亮……”她赶紧掏手机拍照。
拿出来了，才记起早已没电关机。
漆黑屏幕映出满脸失落，好在她很快就打起精神。
“对极光许愿有用吗？”不知问的是谁，她满怀期待地将双手合拢在身前，闭上眼，模样虔诚地向上帝、向极光求告，“愿我们能顺利活着离开这里。”
卷翘睫毛在眼下投一片淡淡的影。
半晌，只听身旁一道磁沉声嗓响起：“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李清圆嘟着嘴巴碎碎念，“那你也走不掉。”
“嚓！”特别定制的金属打火机亮起。
她睁眼，狐疑看他。
男人心慵意懒地靠窗站着，被亮光照到的肩颈线条优雅性感，有所谓也无所谓地给她一个眼神，“补救。”
少女眼睛随即一亮，笑意一点一点漫上嘴角，一口气差点吹不灭火光，还是他自作主张把打火机熄灭。
“这样真能补救吗？”她巴巴地问。
他语焉不详：“嗯。”
李清圆忸怩地捏着手指，“今天好歹我生日，你可以对我说声生日快乐吗？”
“……”
大概是她要求太多，把他所剩无几的耐心都耗尽，她敏锐察觉到他周身气压变低，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
“没关系。”她语气低落得刚刚好，“反正，说不定这是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边说，边拿小眼神悄悄瞟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他胸腔轻微起伏，败给她似的，轻飘飘撂下一句：“Happy 16th birthday.”
“谢谢，你真好~”她不吝向他展露甜美笑靥。
男人喉结微动，默然把脸转向窗户，不看她。
好一段时间没听到狼嚎，李清圆探头探脑地来回张望：“狼群是不是散了？没听到它们声音了。”
他拿下巴指指门口，“出去看看？”
“不要~”她退堂鼓打得响亮，甚至连开窗查探的动作都犹犹豫豫。
男人抱臂，好整以暇地等她纠结。
她鼓足勇气，抬手，指尖刚碰到上悬窗，便觉身后忽然多出一道体温。
正好奇地想回头看一眼，手就被他摁着一推，窗户向外开，凌冽寒风灌入，她错愕，他另只手迅速抛出一团浸满血的布，不等眨眼，潜伏四周的狼群便如箭窜出，拖出一道道残影。
一头凶猛大狼迎面扑来，男人握住窗户把手往回拉，她下意识往后退，他避之不及，窗户关死的同时，不慎被她撞满怀。
像极他从后面抱住她。
截然不同的两道气息不清不白拉拉扯扯，两人反应都快，前者转身想道歉，后者退一步拉开距离。
都忘了窄小木屋最忌讳有任何大动作，他腿窝碰着床沿往后摔，她没站稳，被带着一起倒下。
兵荒马乱间，分不清是谁的腿在乱动，谁的手在摸索支撑点。
她一屁股坐他身上，右手刚好压到男人尚未痊愈的左腹伤口，剧痛袭来，他咬牙从喉间滚出一声低哑痛吟。
她瞬时慌了神，正要开口关心一句，又因他抬手捂伤时，不经意碰到她敏感的腰胯而住嘴。
一个呼吸的时间。
“神婆说，我会躺在床上寿终正寝。”他轻声说话。
李清圆懵懂抬头。
他垂眼，视线落在身上的她，“我想，她指的应该不是这种死法。”
“……”
耳根倏地一热。
少女不堪一击的羞耻心，彻底被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