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的残雨顺着瓦片的缝隙滚落,流进鹅卵石的缝隙,滋润着苔藓葱绿。

    风从正堂穿过,迎面拂过洛河的肩。

    她打着伞朝明灭堂内走去,雨天潮湿的空气里,卷入正堂的风恰好驱散夏日的暑气,身旁的翠竹摇晃着,听到伞顶上细密的敲打声。

    按照袁娈的要求,这半月来她都迫不得已日日来女学蹲守,除了照例打扰秦诚以外,她还得随即抽取几个学子询问她们在女学就读的感受,一来二去她跟女孩们都混熟了,有时还帮她们瞒着秦诚逃课。

    只是自从白承瑾请假之后,女孩们像有预谋般一个接一个地请假,整个书院总共二十多个学生,如今已有五六个请假回家了。

    再这么下去,明灭堂中怕是只剩下夫子们了。

    夫子们不敢上新课,担心请假的孩子们跟不上,便只能带着还留在学堂中的学子们一遍遍地复习学过的知识。今日本是算术课,因种种原因改成了诵读,秦诚将学生们留在屋内读书,自己则从堂内走了出来。

    头顶罩下阴影,秦诚侧头看向洛河,两人站在堂后的栏杆处,听着风雨如晦吹打着翠竹,盖过了里面寥寥无几的诵书声。

    秦诚转过身背靠着栏杆,雨滴溅落在她脸上,在她脸上开出一朵小小绚烂的雨花。

    洛河收起伞,同她一起站在雨下,她问道:“明灭堂的学生都去哪了?”

    秦诚笑了笑,摇头,不说话。

    “你告诉我,我不会同袁掌仪讲。”

    洛河在学堂待的这些日子,愈发感觉维持这学堂并不像她想象中的容易。

    女学是新东西,想让百姓接受并不容易,而明灭堂能两年如一日地办下去,无功亦无过,这其中必然有什么它所遵循的规律。

    秦诚是袁娈亲手安放在这里的主教夫子,她知道女学所有的秘密。

    秦诚转身俯趴在栏杆上,雨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朝脸颊下落,她纤长的眼睫承受不住负荷,闭上狭长漂亮的眼眸。

    秦诚说:“你为什么想知道。”

    洛河没听清:“嗯?”

    秦诚说:“你不需要知道,你是袁娈亲收的弟子,她会教你你想知道的一切,你永远不需要来明灭堂读书。”

    洛河皱眉,她心想这和她想不想知道有什么关系。但她还是认真回答:“有太多人走了,若是搞不清楚她们是什么原因走的话,我会以为是疫病。”

    “我怕死,所以还请秦夫子告诉我原由。”

    秦诚笑得更大声,俯身贴在栏杆上直不起腰来。

    “郡主真是幽默。若真是疫病,你我现在也逃不走了。”

    洛河笑:“自然。能跟夫子这样的美人死在一起,做鬼也风流。”

    秦诚:“我明日便将你这话原封不动上报给袁娈,我看你还怎么风流。”

    洛河笑容一僵,别过脸去。

    秦诚收起笑容,看向前方的雨,说道:“其实这事你讲给袁娈听,或是瞒着她,都无所谓。她若是想知道,无人跟她讲她也猜得出,她想装一副贤臣模样,所有人就要陪着她演戏。”

    “辜邬这座古城,英雄辈出,这里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活法,天上城的人不理解,却也不得随意插手妄图改变。”

    “这里的人大多是翉笃信徒后裔,他们保留着以火为尊的习惯,将常将七月中旬定为吉日,吉日吉时宜婚嫁。你若是在这里待得再久一些,就能在七月时看到街上的几乎每日都有的红绸轿撵。”

    “而一场有头有脸的大婚,从聘书下后需要三个月准备……”

    三个月准备,那就是……

    洛河抬头迎上秦诚言尽于此的目光,手边潮湿冰冷一片,四月的春雨来的不早不晚,将两人的衣衫都打湿。

    “那她们还会再回来吗?”

    秦诚摇头,“不会。所以你也许曾问过,为何女学的课程设置如此琐碎,那么这就是答案,因为根本没有孩子能开春后回来。每一年都是新人,新人走后便又是新人。”

    “书院中死掉一批学子,大宅院中便多出几位新妇,你问我学堂的意义,这就是学堂的意义。”

    洛河盯着秦诚,明明栏杆两侧喧嚣是雨声和读书声,但她却能听见自己一深一浅的呼吸声,震耳欲聋。

    她知道对方没有撒谎,可她脑中控制不住地想起那些女孩们的面孔,她们逃脱牢笼奔向自由的模样,她们在学堂中肆无忌惮欢欣的模样,在某一天连自己都不记得的清晨,永远结束了。

    “不。”

    秦诚垂头看向洛河。

    “历史的改变,需要后人的前赴后继,而不是图一人雄心。”

    “我们皆是蝼蚁,都会历史的滚轮碾过,但即使如此,也希望用自己的躯体在泥土上留下一个印子。若是后人追忆,也会曾想起有这样一群人,以凡人之躯誓要击碎天穹。”

    洛河朝前走一步,目光坚定:“女学的意义,在开辟而不在铺设。而那些只读了一年就回家的姑娘们,她们是扑火之蛾,前路做燃料,点燃后世人眼中烛火。”

    “而唯有前人播下观念的种子,地上才能碾出浅浅的车辙,等走的人多了,车辙变成了行轨,那些深入骨髓的不平等,才能被解除。”

    秦诚的目光逐渐深邃,她侧身,全然不顾自己已经被淋湿的半边肩膀。

    “不愧是你……”她呢喃。

    而这时恰逢室内传出一阵银铃脆响,念书声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女孩们小声交谈的声音,有人探头从屋内出来,好奇打量竹叶间的雨幕。

    秦诚拿起地上的伞,往回廊深处走去,笑着回应道:“但倘若我有女儿,我是断然不会让她入学堂的。”

    “为什么?”洛河追上去。

    “因为苦啊。”

    秦诚回头,脸上笑容不变。

    “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愿意自己的挚爱成为’历史的尘埃’、’传世的火种’呢?你说的固然在理,但世道世道,得是世俗在前,大道在后,才是人间常态。”

    “成婚,生子。在我的有生之年看着她平安长大,虽然无法成为英雄,但至少,我不会感到愧疚。”

    秦诚走得快,洛河也没再追,两人在岔路口分开,洛河撑起伞,雨水再度打在她的伞面上,像是战场之上最后激烈的鼓点。

    大富贵宅。

    “快快快,来了来了。”

    花泉从门外跑进来,冲白承谨轻声喊道。

    远远看到白夫人带着丫鬟从回廊的另一端走来,白承谨熟练地将书本合上,再用刺绣专用的棚子遮上,为了显示逼真,她还沿着上次的痕迹走了两针。

    桌上凌乱不堪,书本和金线混在一起,两人手忙脚乱,心跳如雷,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走线。

    白夫人进门就看见女孩依偎在一起,一个在拆线,另一个在细纹棚子上穿针。

    她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角,欣慰道:“关关,来吃点心吧。”

    白承谨心中松口气,把针插在棚子上,笑道:“娘,你老这么喂,我这婚服绣出来穿不上怎么办。”

    白夫人被白承谨的玩笑逗笑,她把点心端出来,“你就放心吃吧,就你这身板,我还担心日后生养辛苦呢。”

    待在家中的半月里,她按照母亲的要求读了《女戒》、《女从》,放弃了明灭堂的功课,转而开始学各类刺绣,厨艺,乃至伺候老人的方法。但真正让母亲开心起来的,是王家搬来聘礼的那日。

    多日来荀娘遍布阴霾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

    但看着院外的聘礼,白承瑾感到分外的陌生,她心中空落落的,好像整个人都被吸入了迷雾中。

    她时常摸着自己手指上留下的茧,看向女学的方向,一出神就是一整天。

    “身子一定要保养好,成亲后自己要争气,”荀氏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她的肚子,将甜羹推到她眼前。

    白承瑾还惦记着自己盖在绣棚下的书册,不敢乱动怕露出端倪,她小心将针插在绣棚上,将甜羹端了起来。

    “嘶——”好烫!

    她心里装了别的事,端起来还没注意到甜羹的温度,递到嘴边就被烫了个激灵,一松手,碗砰得摔在地上。

    “怎,怎么搞的?”

    荀娘眉头一跳,弹射站起身,她迅速将白承瑾拉起来,远离热汤,“这么不小心!?烫着没?”

    “没……”

    热汤沿着桌边洒下来,还冒着白气,荀娘将白承瑾护在身后,盯着桌上被弄脏的绣棚。

    “我的好姑娘,这种要是丝线烫坏了……”

    她起身抽走那块翠绿的绢布,用指腹摸了摸颜色较深的花纹部分,皱眉心疼的说:“这一整块怕是要重绣了。”

    “无妨,娘,我再绣一幅就好……”

    白承瑾一直看着桌上的书册,语气多了几分慌乱,想赶快让荀娘离开。

    荀娘对着上面满绣的鸳鸯花纹摸了再摸,不住地摇头。

    “这怎么来得及呢?只有七十多日便是婚期了,你嫁衣上每个图案都得绣……罢了,你先绣后头的,我再找人替你补上这块。”

    “你这是……”

    她拿着绣棚转过身,还是看到了桌上原本掩盖着的书册,她话音一顿,神色微变。

    白承瑾将双手背在身后,支支吾吾解释:“娘我只是想那点东西垫着手,把手靠在上面,再绣……”

    荀娘将手里的绣棚递给花泉,将摊开的书册翻过来,上面还有因为匆忙盖上墨迹尚未干透的痕迹。

    “学会撒谎了?也是在书院学的?”她合上书册,走到白承瑾面前。

    白承瑾咬住下唇,满脸泪水,无声哭泣。

    “你不是答应娘了吗?”荀娘将书册丢在地上,“听话,关关,别跟娘闹脾气。”

    白承瑾忍住哭腔,胸口气血却凝聚在一起,她垂在两侧的双手捏成拳紧贴衣裙,拧住声腔说道:“娘…我还能回去读书吗?”

    荀娘被问的一堵,她深呼吸,耐下性子说:“关关,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婚事,等你成了亲,生了孩子,人生中重要的事都办好了,自然有大把空闲时间。”

    “所以……我再也不能回去读书了吗?”

    荀娘皱眉:“娘也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两个堂姐,她们一句书都没念过,难道生活过的就不好了吗?”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因为这是一条稳妥的路,因为这世间的女子都是这样,因为你娘,我,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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