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诚正和三师弟葛云真、四师弟许岱山在揽月亭中下棋,只见元元步若流云,兴冲冲地从远处过来。

    她可爱的脸颊两抹粉红,像春水初生时,浮动在水面上的两朵桃花,一双黑亮的眸子如古泉般沉寂又清澈,将额间一朵刺金莲花,映得格外夺目。

    瞧她满脸乐开花的模样,心想这丫头聪慧伶俐,性子却又像野马一样,不知道今日又去哪里疯了。

    “三位师公。”说着,元元跪下来,给三位师公叩头。

    “请师公准元元十五日晚,破阵下山。”

    听她这话,叶明诚心中一惊。

    隐宗之规,学成弟子下山需先破树阵,且每月只有十五日允试。但是此树阵对应星阵,需要晚上才能破,可他并未将这个方法告诉元元。元元几次想下山,都被北崖的树阵给挡了下来,今日她突然说要晚上破阵,该不会她从哪里知道了破阵的法子吧?

    今夜已是十五。元元从房中出来,见夜空朗月高悬,不由动了心思,初来辰良就住在这翠微院,一住便是七年。

    每年春天,院中玉兰花开时,她常和师兄弟们坐在树下饮茶、玩打马令。每每和师兄弟们说,辰良便是这尘世间的仙境了,想陪着师公们在辰良终老。

    今夜便要下山回京,她心里十分不舍。

    “元元在此拜别三位师公。”辰辉殿内,元元跪在地上给三位师公叩了头。抬起头,眼泪一下子滚落到腮边。

    “唉,元元,你真打算今晚就离开吗?”许岱山叹气道。许岱山在一众师兄弟中是最宠元元的,见她要走甚是不舍。他也担心元元下山回京,一旦知道家中发生的事情,会承受不住打击,再发旧疾。

    叶门主知道师弟的心思,微微冲许岱山摇了摇头。元元迟早都要下山,即便再不忍不舍,这也是她必须要走的路。

    见师兄摇头,许岱山也不再作声。

    “二师公、五师公、六师公今日没在辰良,元元就不去和他们一一道别了,等我回京城见过了双亲大人,在家中住上一阵子,我再回来辰良。”

    “记住,辰良亦是归处。” 叶门主挥挥手,示意元元可以去了。

    元元飞身向北崖而去,刚跑到树阵边上,一道白影从树上飞下,老白已经在这里等她多时了。

    元元过来一把抱住老白。

    却原来老白并非是人,而是一只身形巨大的白猿。

    元元初来辰良时,一日在山中迷了路,突然一股阴风袭来,一只大虎拦在她前方,吓得她不由一声惊呼,还没等老虎扑过来,就听到一声霸气的猿啼,老虎听到,竟吓得倒退着消失在树林中。

    元元扭过头,见一只身形巨大的白猿正站在自己身后。只见它一身雪白的长毛,亮晶晶的眼睛,瞪起来像铜铃一般,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精怪。

    从那之后,白猿就成了元元的保镖兼护法,整日里屁颠屁颠地护在元元左右。

    “如果能带你下山就好了……”说着,元元的眼泪又落下来。

    老白用手摸了摸她的头,眼中也满是不舍。

    “等我再回辰良,我给你带京城里很多很多好吃的,把翠微院都装满。好吗?”

    听说有好吃的,老白咧开大嘴笑着点了点头。

    北崖树阵对应星阵,今夜月如玉盘,星空如瀑,这正是元元期望的。

    东方七宿青龙,北方七宿玄武,南方七宿朱雀,西方七宿白虎,由尾至头属到五,每至五处,遇到的那棵树,击掌再退五,二十八棵星丁遁五行五方,待元元全部走完,不觉间已退着出了阵外,竟来在北崖边了。

    原来这阵法是用退字诀来破,这一刻,元元简直有点兴奋,仿佛京城近在眼前,家近在眼前。

    她拽过崖边藤条,虽然夜晚光线有点暗,但摸着藤条很粗也结实,便顺藤条而下。

    隐宗位于大虞、北燕和南月三界处。有三座峰,辰良、玉琨和玉钰,北则有一水境,名为北渚,形三山抱月之态。

    辰良住着风云幻海叶明诚和他的三师弟雨打轻舟撼山海葛云真、四师弟细语无肠公子许岱山。五师弟赤练青云莫问天,因每日喜欢炼丹,大家都不喜欢被他熏得晕头涨脑的,因此,他一个人住在玉琨。幻化风雷宋莲舟和虚冲散人向通,住在玉钰。叶明诚的师妹幻海沉月华小兰,则隐居在北渚水边。

    元元沿着藤条一路向下,来至北崖下水边。在辰良七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到北渚。

    夜静风轻,月照清波,星沉碧水,月光星光洒在水面上,浮波荡漾,金光粼粼,加之水气缥缈缭绕,北渚之水竟如梦境般迷幻。

    沿着水边走着,一处突兀的山石,挡住了路,月光将巨石的影子拉得很长,似乎长的看不见尽头。细看过去,巨石与山壁之间有一线隙,刚好可以容人侧身而入。

    元元点亮了火折子,贴着石壁向前走。行了约一盏茶的功夫,终于从石隙而出。再抬头,眼前已是豁然开朗。

    水岸不远处有一座院落,竹林清幽,竹篱边有花开数十株,风吹花瓣飘落水中,这里仿若是一片未被尘世沾染的净土。

    水边有一人正在月下踱着步,见元元出现,便往她这边走过来。

    恍惚见此人中等身高,身材微胖敦实,黑暗中看不真切这人的样貌,但元元觉得此人有些眼熟。

    “老仆给大小姐请安。”说着来人俯身施礼。

    近了听他的声音,元元认出,来人竟是德叔。

    德叔原是定平侯府管事,少时起便在侯府听差,后来侯府在城外置办的田产多了,德叔便承了田庄总管的差事。元元住在玄真观时,观中所需米粮,都是由德叔每月送过去。

    自离开玄真观来到辰良,七年间,这是元元见到的第一个家里人,她开心极了。

    “德叔。是你啊。你怎么会在辰良啊?”元元有些不解地问。

    “叶门主飞鸽传信,说大小姐要下山,安排我在此处等候小姐。”

    “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都好吧。自入了玄真观到现在,我都十年没回家了。”

    听见他二人说话,从院中走出一人。

    元元一看,正是七师公华小兰,忙过去给她请安。

    “我去崖边练功。你们二人进屋说话吧。”说着华小兰向北崖去了。

    元元进屋,见中间桌案上,摆了香炉、蜡烛和供品,一块白布下面似遮着木牌。元元有些不解。

    德叔走到桌前,掀开白布,“大小姐,跪下给侯爷和夫人磕头吧”,德叔哽咽道。

    桌上一对灵牌,赫然写着:已故定安公陈平之。已故定安公夫人陈氏穆芸。元元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吓到了。

    “这,这上面说的是谁,我父亲是定平侯,不是什么定安公,德叔这是什么意思?”元元的声音颤抖起来。

    “大小姐节哀。陈侯和穆夫人,在七年前便故去了……”

    华小兰正在北崖边盘膝打坐,突然一条黑影从崖上下来。“什么人?”华小兰喝问。

    “是我。”

    来人乃一老者。身上穿了一件蓝布长衫,一张脸面如赤霞,头上插着一根不知是什么骨头做的簪子,形似腾蛇,月光洒在簪子上,反射出冷冽的银光,蛇头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看着有点瘆人。

    “我说元元怎么就能下山了呢。是你教的破阵之法?”华小兰撇了他一眼。

    老者自知理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看他一副心虚的样子,华小兰也是气乐了,便道:“你怎会认识元元的?你还真喜欢插手我们辰良的事。”

    这老者对华小兰那是又怕又爱,被她一句问话,慌得赶紧就全招了。

    原来一个月前,元元带着老白偷入隐宗禁地——大湖,不想和那湖中一条两丈多长的墨鱼打了起来。那鱼颇有来历,且道行很深,元元和老白在水中明显就吃了亏,被大鱼打的全身力疲。

    老者自从三十年前追着华小兰来到辰良,便一直藏身于大湖后面的一处山洞。那日听到大湖突然水浪汹涌,便从洞中出来,见墨鱼正欲将元元拖进水底,及时出手将墨鱼斩杀。

    “小丫头人美说话也怪好听的,我见和她有缘,就将那破阵的法子说了。我看她也是想家得很,就帮帮她啰。”老者一边给自己辩解,一边偷眼看华小兰。

    “唉……”听他这话,华小兰不由叹了口气道:“你可知我师父为何不教她破阵之法,是因为不忍她下山。”

    听了这话,老者不由得心一沉。

    华小兰幽幽道:“七年前她父亲陈侯和母亲穆夫人,在皇城的一场叛乱中为杨国公所害,她满门被杀,定平侯府如今便只剩下她一人了。”

    听到此处,老者不由急得直挠头,“这可坏了。小丫头下了山,要知道这些事情,那得多伤心呀。完了,完了,我这是罪孽了。”

    “也不能怪你。她总是要下山的,早晚是要知道真相的,只是不知她该如何去面对。唉……”华小兰又轻叹了一声。

    老者忙从怀中拿出一物,递给华小兰,“本想送这个给小丫头的,现在我可不敢见她了,这个你帮我交给她。”

    “这是何物?”华小兰接在手中,发现这东西黑乎乎的一团,柔软又有韧性,看不出是个什么物件。

    “我将那墨鱼脊背之皮取了,做了这件墨甲。”

    听他这话,华小兰面上一喜。

    那墨鱼在大湖已两百岁有余,传说其为龙种,以它的脊皮制成软甲,无论刀剑还是箭弩都伤不了丝毫,还可堪比避水珠。元元还真是和他有缘,竟得他相赠送这样一件宝物。

    “只是我为救小丫头,却要了那墨鱼一命,这因果怕她有的背啰。”

    此刻,元元跑出小院,直奔水边。她无法相信德叔的话,不信父母已死,她现在恨不得一下子就飞回家中。德叔明白,今夜是拦不住元元回京的。

    德叔将手中的灯笼高高举起来晃了晃,远处的苇子深处,一艘船缓缓驶了过来。

    德婶开了院门,向堂屋望了望,见还是没有动静,她又轻轻带好院门,她不忍心去打扰元元。

    “父亲、母亲……”当元元看见已是荒草杂乱,残破不堪,断壁残垣的家时,她才真的信了德叔所说的话,她跪倒在地,喃喃地不停叫着,“父亲和母亲……”

    她怎么到的庄子,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只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像是一团柳絮,在空中轻飘飘地游荡着。

    为什么这七年来,没收到家中的来信,为什么每次她说要破阵下山时,师公们都似有难言之语,现在她终于明白。

    起初她恨那杨国公,她想去杀人报仇,可是七年前那场叛乱,杨国公被乱箭射死,姝妃杨宝凤被赐死,杨氏被灭了一族人,二皇子也被驱逐出京城,贬黜去了荒远的陵丘。

    如此刻仇人在眼前,她可以杀可以砍,可以解心头之恨,反而是痛快的,但她的仇人都死了,她已无仇可报。这让她更难受。

    于是她便开始恨自己。

    当年因她是元月元日出生,陈侯的夫人穆芸,便给她起名陈元元。又因生时有些奇巧事发生,陈侯与穆夫人,便请了先生给女儿看看八字。先生看了连连称奇,说她生辰加之星命,是有大富大贵的娘娘命。但她的命中紫微遇煞,只恐命运多舛,并说她命硬带克,恐也会连及家人,需出家至及笄之年,方可化所有灾难。

    于是九岁那年,她被师父妙真接到玄真观生活,并在她额头上刺了一朵金莲,说是能劫去难守她平安。

    可是现在自己平安得很,家人却都死了,也许就是应了那术士的话,是自己命硬克了家人。

    日头升起落了,又升起,元元那屋中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自那日回来,见她不说话也不吃东西,身体蜷缩成一团躺在床上,仿佛要将自己从这个世界中隐去。德叔担心再这样下去,大小姐怕是会疯了。

    这时院外传来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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