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已修）
中原中也从车库里走出来，下意识将一只手搭上了机车光滑的表面上。
最近工作实在是有点多，并且他是负责贴身保护首领安全的人员之一，平时更是一点儿闲工夫都没有。
尽管曾经是最为默契、默契到惹人发吐的搭档，但如今中原中也却完全不清楚太宰治到底在想什么。
那双眼睛里到底包含着什么——他完全不知道。
虽然不明白那家伙在想什么，但是作为下属也不需要去探明首领的思想，只需要闭嘴服从就好了。
那个男人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血气上涌就可以随意吵起来的角色了。
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只是报上名字便能令人闻风丧胆的——对于黑/手/党来说极为合格的首领了。
中原中也轻轻敲打着机车外甲的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
他再一次回过头。
——原本这次也只是心血来潮，并没有指望能看到什么。
但……
他看到了。
黑色的和服上绣着淡粉色的樱纹，上面还点缀着密密麻麻的他看不懂的花纹，中原中也猜测那是什么古老的文字。
他有些慢半拍地清了下嗓子。
“你……”
其实，中原中也没有想到这次能看到她。
“这次倒是不躲着我了？”
或许这可以称作是命运的邂逅。
早在中原中也还没有自我意识的时候，他就先行感觉到了她的存在。那时他还不清楚自己的名字，却已经记住了同为实验体的气息，自然而然的，早在当年她踏上擂钵街的土地之时，中原中也就已经感受到了她的到来。
尽管从未见过面，但中原中也知道她的名字，也知道她曾经的编号。
然而后来每次去寻找的时候却都不见她的踪影，久而久之中原中也也就明白自己是被回避了，后来他的工作也不允许他有太大的不和谐动作，所以他也就不再去特意看。
这次真的只是难得只有自己一个人，才突发奇想，想再看一下。
常世神露出了略显苍白的微笑。
“哎呀，我原来是在躲着你吗？”
她常常会对别人露出笑容，然而她从未真心平等对待过谁。但至少此时此刻，中原中也并不知晓她的原本面目。
“算了，别计较那些了，如你所见，我现在已经快消失了。”
于是他便被那柔弱的姿态所欺骗，发自内心地对她产生了同情之心。
——荒霸吐。
常世神垂下眼睛，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
她并没有叫出这个名字，并非是因为她认为中原中也内心中的人性占主要地位——那种事情她根本不关心。
只是因为她不承认中原中也作为神明的资格而已。
她也曾经误以为那是真正的荒霸吐，于是追寻过来，最终却失望地发现，中原中也身体里的力量，不过是模拟着传说中的荒霸吐，人造出来的异能力而已，他是真正的一个人类实验体。
也就是说，对于常世神来说，这只是一个顶着荒霸吐名号的假货而已，连伪神都算不上。
这样的存在，原本常世神会永永远远地无视下去。
只是现在，为了计划顺利进行，她必须重新在中原中也的面前现身。
——就让她利用这份妄图仿照神明的力量，让其发挥出最大的价值吧。
常世神依然保持着一副柔弱可欺的姿态，在心里事不关己地想道。
【至于最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得他的运气怎么样了。】
——但这些心理活动，中原中也是无法得知的。
他明确地知道他与她的不同之处。
虽然他顶着荒霸吐的名头，但充其量也只是个结实的载体，能发挥出的力量不过万分之一，与之相伴的还有难以承受的代价。
更重要的是，他拥有着名为「中原中也」的人格。
而她明显是没有束缚的状态——看样子她并没有原本的人格，无实体的状态看起来更像是神话里的神明。
也就是所谓的「本尊」。
但中原中也仍然愿意将她当做是自己的伙伴，将她当做和他经历过同样痛苦经历的可怜人。
没有身体的束缚，当然能发挥出更强的力量。
但是中原中也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好的，本神虽然强大，但同时也需要信仰才能维持自己的存在，而如今面前这位被冠以那个名字的神明早在几百年之前随着那场从人间开始蔓延的火焰中陨落了，她的名字被视作禁忌，她的信徒也尽数被正道人士绞杀。
可谓是下场凄惨。
……神明可以用可怜来形容吗？中原中也不知道。
但是神是因为人才能存在的。
而现在，毋庸置疑，这个世界已经不适合这位神明了，在正确的时代到来之前，她最应该做的，是永远地沉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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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能特务科，会议室。
“绫辻行人的态度真是太嚣张了！”
一个官员猛拍着桌子，声音之大似乎要把房顶掀翻。
“竟然敢擅自就揪出犯人！他这是在滥用政府的仁慈！”
这是每周照例的【铲除危险异能者绫辻行人】计划会议，这种场合辻村深月这个身份是没资格插嘴的，她只能沉默地站在一旁听着他们再一次不厌其烦地争吵。
平时连杯子的花纹都要极致讲究的一群“精英人士”如今竟也不在乎什么高高在上的风度与优越感，吵起架来唾沫横飞，倒活像是在菜市场为几根快要烂掉的青菜费力磨价的老太太了。
不过，话题的主人倒也不是几根烂掉的青菜可以相提并论的就是了。
就在辻村深月思维发散的时候，又有别人开口。
“说到底，他的历代担保人也不是完全无害的，以前他还不在特级危险名单，而且担保人又是……”
那个人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
“所以当时我们才放他一马。”
突然，他话锋一转。
“但是如今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谁都知道这两个人都是定时炸弹一样的角色。”
似乎比前一个要有条有理的很多，然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只让人心底发凉。
接下来又有别人在插嘴，无论语气激烈与否，他们说出来的话都只能让辻村深月的心一点点向无限的底层坠落。
“按我的观点来说，就应该把绫辻行人击杀，然后把他的担保人也严加看管起来，可别忘了，原本这个异能也是在特级危险名单上的……不能因为现在的危险性没有那么强就放松警惕。”
然而辻村深月只能咬住后槽牙，什么也不能说。
“但是……”
——只有坂口安吾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目前没有可以代替绫辻行人的人才，这是不争的事实。”
尽管他爬到这个位置还没多久，但他深知如何才能打开话题的突破口。
于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过去。
没有人会小看他，名为坂口安吾的男人是从港/口/黑/手/党卧底并成功带着情报全身而退的“大功臣”，光凭这一点，这种时候就没人能去出言为难他。
“这次也是多亏他，犯行才不会继续蔓延下去。”
从犯人房间里搜出的杀人名单就是最好的佐证。
坂口安吾深知，这件事情主要还是得保证针对绫辻行人的政策不改变，所以他要尽量把话题往绫辻行人身上引，将那零星提及到的有关津岛美知子的部分往后移。
【“坂口先生，你是个重情义的人。”】
少女的声音再一次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他又想起种田山火头在开会前对他说过的话，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最重要的并非绫辻行人，而是……”】
绝对不能让绫辻行人出现任何不好的调动，你永远不会知道津岛美知子会因此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坂口安吾亲眼见识过，明明长着那样一张神明一般的脸，还带着那样温柔的微笑，那个少女的眼底却涌起了平静的疯狂，似乎下一秒就会掐断他的脖子。
会做噩梦的，真的会做噩梦的。
回想起那个场面，回想起那个在树荫底下冲他微笑的白发少女，坂口安吾眼睑微微发颤。
太宰治——你知道你到底招惹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就算跟他说总感觉自己差点就会被津岛美知子掐断脖子，太宰治也只会嫉妒他差点被津岛美知子碰到脖子吧。
坂口安吾抿住嘴角，忍住想要把叹息仍出口的冲动。
总之……
【“我曾经发过誓，一定要替她保护她的孩子。”】
无论如何，这不仅仅是太宰治的拜托，更是种田长官的希望。
这两个人必须要保下来。
“是啊，不然社会陷入动荡。”
有一位官员撑住了下巴，接下了坂口安吾的话，表达了认同。
“到时候政府也会失去威信，看来还是利大于弊。”
“但是……”
当然有人立刻就想反驳，这时候一直沉默的种田山头火终于开口了
“既然提到以前的事情了，那我也只好多说两句了。”
一向行事温和的长官冷下声音的样子还是很能唬人的。
“诸位，可别忘了，以前的永井大人是因为什么而……现在、那可是她唯一的女儿……！”
尽管种田山火头的发言有些含糊，却还是成功让会议室安静了一会儿。
辻村深月虽然有些好奇，但还是低垂着头缩小存在感。
永井荷风——她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那是据说她母亲少见的好朋友，甚至于可以说是挚友一样的存在，可惜她对自己的母亲都知之甚少，所以理所当然的对母亲的交友圈也不甚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和自己的母亲是如何相识的，这些辻村深月都完全不了解。
换句话说，就连这样的她都能知道永井荷风的名字，更是证明两人关系匪浅。
永井荷风牺牲的时间要比自己的母亲早很多，一旦有人问起原因，所有知情者都会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不愿多谈，所以在此之前，辻村深月也并没有想多了解这件事的兴趣。
她也完全不知道，津岛美知子就是永井荷风的女儿。
【也就是说美知子酱是永井长官的女儿……既然如此，绫辻老师上一任的担保人就是永井长官吗？】
辻村深月默默地在脑子里复盘。
【曾经是特级危险异能，但现在不是……难道是和我一样吗？】
她微微握紧拳头。
最重要的是——
【……美知子酱她、又是否会知道我母亲的事情呢？】
想到这里，她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有些发闷。
尽管去寻求一个外人关于自己母亲的事情听起来真的很匪夷所思，然而辻村深月还是无法控制地产生了这个想法。
可能这世界上并没有几个她这样不适合做女儿的人，但她这样的人又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唾弃自己。
“总而言之，所以绫辻行人还是得留下。”
最先应和坂口安吾的那个长官阖上眼睛打破沉默，一锤定音。
坂口安吾隐蔽地和种田山头火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位……据说就是这位大人的孩子在那群学生中间。】
如津岛美知子所想，他承了绫辻行人的情。
尽管并没有提前知道津岛美知子心中所想，坂口安吾心里还是自然而然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他认为这就是为什么津岛美知子对于这件事完全没有任何表态——他完全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想到这里，他不动声色地退后，将场合交给待命的辻村深月。
“然后，是关于委托下派申请的事情……”
接收到坂口安吾的眼神，意识到这是绝佳时机的辻村深月站了出来。
两个小时的会议终于结束了，尽管老实说这个时间还不算太长，然而辻村深月在里面只感觉到了度日如年的煎熬。
从结论开始说吧——绫辻行人的话百分之百正确。
只要拜求就能成为恶人的水井。
它确实存在，而且拜求的人，也真的成为恶人犯下了近乎完美的恶行。
而且，他还说对了一件事。
调查水井之后出现的东西，真的只能这么形容了。
——妖怪。
隔天，特务科正式委托绫辻侦探事务所解开关于水井的谜团。
事务所的门上挂着一个制作精巧的风铃，每当有人推开门的时候就会有清脆的铃声响起，稍微和事务所的氛围有些不符，所以辻村深月才会以为这是为了照顾津岛美知子（其实并不存在）的少女心才留下的特别优待。
实际上最初是津岛美知子为了给屋里的人提醒有人进入事务所才安上的，毕竟这里时时刻刻都有无数人盯着，想要狠狠拿住绫辻行人的错处直接让他再起不能。
就算是她，也没办法一直掌控上层的思绪，她还没有这样大的能力。
从门口到事务所内部的距离，足够绫辻行人把一些不该出现在事务所里面的东西收起来了。
前提是他想的话。
意料之中的，尽管这是津岛美知子的好意，但是素来我行我素习惯性叛逆的绫辻行人并不想接受这份儿体贴——哪怕对象是津岛美知子。
所以他照样把各式各样的违禁物品放在明面上，多少也是一种对自己的处境无声的嘲讽了。
津岛美知子推开门，木屐踩在地毯上发出了沉闷的声音，铃声落入沉重的空气里，仿佛一点波澜都没有惊起，绫辻行人坐在她前一天坐着的摇椅上，手里举着点燃了的烟管，缕缕白烟顺着气流向上升，膝上的书一页也没有翻，眼神空洞，似乎是在放空又似乎是在沉思什么。
津岛美知子稍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以前不是这样的，即便还是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但至少那个时候他们还算是自由的，绫辻行人不必时时刻刻圈在事务所里，被数百人日日夜夜不停歇的监视，而她也没有被各种诅咒缠身，两个人时常还能一起出去走一走，甚至还可以坐船出国旅行。
尽管海外旅行的机会只有那么一次……并且也是一切的开端。
她眯了眯眼睛，试图将眼前的红色驱散，但她又突然想起，那本就是她眼睛的颜色。
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如同诅咒一样，那份罪恶永远追随于她的身后，隐藏在她的影子之下。
津岛美知子生下来就已然背负着罪恶，所以她已经不是那么在乎这件事了。
她轻轻开口。
“深月姐不在呢。”
如同掉进湖里的叶子一样，微微惊起空气中的波澜。
听到津岛美知子的声音后，绫辻行人好像才回过神来，他吐出了嘴里的烟，凝眉看着津岛美知子，仿佛在仔细辨认她是谁，又似乎只是毫无目的地在她身上的和服上来回移动而已。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
“……啊，你来了啊。”
他松泛了一下眼皮，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
“以她的权限，还不能知道这个。”
这是在回答津岛美知子之前的问题了。
“行人，你刚才在看谁？”
绫辻行人猛然回头，津岛美知子站在房间中央，从还半开着的门外跳进来的阳光尽数披在了她的身上，她身穿着鹅黄色的和服，外面又套了一层黑色的披风，映得那张脸更加素白，她的表情无悲无喜，似乎刚刚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好像也完全不觉得那句话对绫辻行人是多严重的惊雷。
外面的天气虽称不上炎热，但也是极温和的，绫辻行人只打算穿一件薄衫就出门。
昨天还只穿着单裙，今天不仅穿了更厚的和服，外面还又披了一件，恐怕她是又冷了吧，那不是外物可以治愈的寒冷，而是从灵魂深处慢慢向外浸出的冷意。
她又开始恶化了，毫无缘由，摸不到头绪，或许任何从内心滋生出的负面情绪都会成为诅咒的养料，一点一点，最后将她吞噬，等到哪一天她睁开眼，然后她将不再是她。
绫辻行人什么也做不到，就如同曾经那个女人的消失他无法挽回，现在她的女儿在他面前慢慢衰败下去，整个咒术界都无法根除的、来自神明的诅咒，正慢慢地夺走他的女孩的生机……
他无能为力。
他定定地看着津岛美知子，原本还有些昏涨的脑子清醒了一点——绫辻行人在别人眼里素来是最清醒的，若是让别人知道他如今脑子里一团乱结，只怕是会被人笑掉大牙了。
哪怕他的大脑已经难负重荷，耳边几近出现轰鸣，他仍然不能表露出半点脆弱的样子，绝不能处于被动的地位。他要扛起一切，他要拼尽全力去保护她。
“当然是你。”
她和她的母亲完全不一样。
她们从来都是两个人。
在津岛美知子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绫辻行人就为她驳斥过把他从那个没有未来的村子里带出来、监护他的永井荷风。
他的满脑子，他的全部精力，他的所有心思，当然都在名为津岛美知子的女孩儿身上，除了她，还有谁能把他弄得这么狼狈。
不，或许她们之间还是有一点相似的。
绫辻行人突然想到一件事，差点没把自己逗笑——当然并不是高兴的笑容。
——那就是都很没良心。
仆人拉开木制的大门，将津岛美知子和绫辻行人迎了进去，津岛美知子偏了偏头，假山中间缓缓流出的湖水带着轻轻的气泡声流入池底，时不时听见竹节打到观赏石的声音，和木屐击踏在地面的声音在两耳之间回响。
临时代替辻村深月工作的是高一级的坂口安吾，能让才负责这边没多久的他来跟进这个工作，也算是对他的器重了。
虽然充当一个司机也并不是什么轻松活。
这时候，津岛美知子想到，她大概已经有一两年没有来过这里了，不过无论隔了多长时间来这里，这里的所有景色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的，也是让人提不起兴趣的。
异能界和咒术界向来是各不相干，所以哪怕是正经理由，并且时刻有人监视，两方的交易也向来是能少则少。一次直接就给一年的量，为的自然也就是避嫌二字，更何况津岛美知子作为苦主也不是必须来，从前是自己愿意，如今因为一些个人原因，也就渐渐不来了。
这次是事态有些严重，被绫辻行人耳提面命不得不来了。
她微微垂下眼睛。
没办法，她可不能因为这种事情折在这里。
那未免有些，太不值得了。
她在心里微微叹息。
津岛美知子难得地面无表情，忽的抬眼，和加茂宪纪对上视线。他看着那双泛着冷漠光芒的红色眼睛一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天，她站在他面前脆生生地问他。
“你以什么立场来劝我？”
加茂宪纪已经有多久没见到她了，大概不止一年。
从那次不欢而散之后已经将近三年了，这几年他再没见到过津岛美知子，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被躲着了，哪怕是如今被当做嫡子来培养，可以旁听学习这种事了，想和她解释却依然没有机会。
——毕竟连人都见不到。
如今她跪坐在金发男人身后，黑色的披风反射着阳光，头发在脑后被梳成了一个端庄的发髻，她端坐在一旁，仿佛是沐浴在神光之下一尘不染的天神，明明并非坐在房间的正中央，却又好像一直站在人心的正中央，让人无法忽视。
因为生来眼睛也不大，所以加茂宪纪的打量暂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津岛美知子也只是不带有任何意义地地看了他一眼，又或许只是看了一眼他的方向，她的眼底并未映出任何事物。
“照理来说，应该能挺到年底才对。”
另一边，加茂家主正皱着眉头沉吟道。
“所以……这次我加上了更强力的束缚。”
如果这样还是会继续恶化的话，他不得不向更高层去上报。再这么下去，或许那恶神真的即将重现于世，尽管不是咒灵，在如今人眼里却也与特级咒灵没有差别了。
那样可怕的存在，如若复活，一定会将整个世界拖入地狱的业火之中，用无尽的人命与鲜血为自己的重生庆贺。
要不是因为津岛美知子是异能界的人，背后又大有来头，高层早就想对她处以死刑了。只要容器消失，恶神自然不会复活。
尽管这话他从未说出口，但绫辻行人也早已心里明了。
如果不是因为别无他法，他也不愿意将津岛美知子的命托付给这种摇摇欲坠满是腐朽气息的魔窟。
人类总是丑态百出，所以他才说，观察人偶总比观察人类要有趣。
无论是这里的人，还是那里的人，这个世界只有津岛美知子值得他留恋。
“我知道了。”
绫辻行人的表情坚如磐石，然后拍了拍津岛美知子的手，顺势用力握了一下。
“出去等我。”
照例的，他们之间要交代什么事情——其实作为病号本人的津岛美知子并不是很在意不告诉自己这件事。
大概是一些更深层的身体状况——比如她还能撑几年之类的吧？这些都是津岛美知子胡乱猜想的。
“你也出去陪客人。”
加茂家主也一扬手挥退了加茂宪纪，似乎对这个如今唯一的嫡子也并没有什么情感。
不过对于加茂宪纪来说，这倒是正合他意了。
津岛美知子的手轻轻覆在绫辻行人的手背上，两人的肌肤接触了一瞬间，然后绫辻行人缓缓松开手，让她先行起身离开房间。
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留恋，从打开的门缝中吹来的风微微掀起她的披风，让她看起来像只展翅欲飞的黑鸟。
加茂宪纪沉默着紧随其后，并且轻轻带上了门。
两人站在屋檐下默默无言，加茂宪纪纠结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被纠结着的对方并不知道他的烦恼。
又或许说，津岛美知子其实什么都知道，她只是没有那么体贴，会主动给对方递一个台阶。
津岛美知子的眼里映照着后院的湖水，那是人造湖，有人定期更换湖水，于是那里常年清澈见底，能看清有微小的红鱼在水底游动。
她其实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当然能感觉到加茂宪纪明显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尽管加茂宪纪的眼睛小得可怜，但她仍然敏锐地察觉得到他的注视。。
很多时候，她只是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必要。
裂痕已然产生，无论如何修补，都无法和好如初。
若是从前，加茂宪纪尚且是一个被加茂家欺压的可怜庶子，情感上能与看似处境凶险的津岛美知子同一阵营，可如今他已然一跃成为高高在上的嫡子，整个家族的资源都要为他铺路，他很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在他微末之时结识的朋友和自己光明的前途铺路。
尽管，他以前确实是个君子。
津岛美知子微微抬头，看向四方的天空。
可人终究是会变的。
她会变，绫辻行人也会变，这是自然发生的事情，不带任何个人感情。
只是因为他们两人同生共死，所以无论如何变化都没有关系。
她回过头。
如果就如她当初所愿形同陌路，当然就不会有现在的烦恼了。
但似乎事情并未这样发展。
所以现在要让她如何相信几年不见的加茂宪纪如今仍然会把他们之间的感情放在家族之前呢？
“对不起。”
然而就在津岛美知子回头的那一瞬间，加茂宪纪如此说道。
津岛美知子静静地看着他，并不掩饰自己脸上的迷茫。
“你在说什么？”
她的疑问并没有被立刻回答。
“我……已经就读京都高专了。”
望着津岛美知子的眼睛，加茂宪纪认真地说道。
“明明已经是内定的未来家主，还需要去高专吗？”
津岛美知子的重点总是有些奇怪，却又最现实。
当然，五条悟是个例外。
“你离开以后，母亲也离开了。”
为了不阻挡儿子的前途，自愿离开了加茂家。
她大半辈子只是从一个院子被挪到另一个院子，从一开始就被折断了翅膀，剥夺了独自生存的能力。虽然在加茂家的生活并不幸福，但她离开加茂家恐怕也很难生存。失去了翅膀的小鸟，离开笼子最终也难逃一死。
但她仍然离开了这个腐朽的，黑暗的，却能让人苟延残喘的牢笼，只为了自己的儿子可以坐于顶端，不再任人宰割。
“因为想要证明自己的实力，也想靠着自己的力量……”
风风光光飞把母亲接回来。
即便这条路，也并非他所愿，但他仍然只能这样走下去。
隔墙有耳，有些话不必说完。
津岛美知子仍然感到有些疑惑。
“既然如此，你更没必要和我道歉。”
她的眼里闪烁着纯粹的水光，她是真心这样想的。
“我并没有怪你，给你选择的路也是正确的。”
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又或者说，一直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咒术界高层忌惮津岛美知子身体里的不祥存在，想就地处决，又想要让津岛美知子去京都校上学，为他们所用，受他们所管控，从绫辻行人那里下不了手，就想派个说客直接来和津岛美知子本人交涉。
而那个倒霉的说客就是不知道怎么被上层知道和津岛美知子关系很好经常书信交流的加茂宪纪。
就此之后，这个唯一继承了术式的边缘人也终于进入了高层的眼里。
尽管从小就时刻感受着家族的欺压，然而加茂宪纪仍然保留着一点天真——亦或是说，他从腐朽中出生，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那种根深蒂固的思想。
加茂宪纪是真心以为，津岛美知子入读京都高专后，咒术界就会接纳她，保护她。
或许那些高层在劝诱他时就是这么说的吧。
“你是以什么立场来劝我的？”
于是，十五岁的津岛美知子——那个时常绷着脸，对于加茂宪纪却并不难接近的少女，头一次对他流露出了那种仿若在看陌生人一样冷若冰霜的眼神。
“加茂家只有你这么一个继承人，所以你可以这样想，可我不能，那里没有人会保护我。”
加茂宪纪当然还很天真，天真到可以借用压迫自己的权利去拯救自己的母亲。
“还是说，你会保护我吗？以一个仍然需要倚靠家族的继承人的身份？”
又或者说，是因为自身的弱小。
津岛美知子并不觉得不可理喻。但毕竟加茂宪纪是她承认的朋友，所以她难得多说了两句，希望让他能看明白现状。
“既然如此，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联系了，这对于你来说才是正确的。”
没错，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联系不断，加茂宪纪的身上就总有一个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被清算。
所以就此失联是最正确的选择。
尽管五条悟在事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非常偏心地将锅全都扔到了“就是很弱”的加茂宪纪身上。
“想要坐稳你那嫡子的位子，就不要再对我产生什么不合时宜的希望了。”
虽然，说到这种不知道早就该死绝多少年的嫡庶封建思想，就算是处事不惊如津岛美知子，也是会对此打心底嗤之以鼻的。
“这也是为了你的家人着想，安安稳稳走你该走的路，就算是我们之间最圆满的结束了。”
津岛美知子觉得自己真的是透支了一个月的耐心在这里劝说加茂宪纪，同样，她也觉得自己真是掏心窝子在说话了。
“我还当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不想让你后悔。”
自觉已经贴心到家——比京极夏彦对想要蜕变的恶人还要贴心——津岛美知子决定向后拉开距离。
然而，加茂宪纪却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腕。
当然，按照津岛美知子说的那样，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最为正确不过的。
可是，加茂宪纪却不甘心。
“我不认同，我不认同那样的道路。”
舍弃自己最无望的那段黑暗日子里唯一的朋友，去遵循他其实最厌恶不过的礼教，接手他最厌恶的那个男人的位置，只有这样才能接回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道路，违背了他的本心与意志。
“美知子，让我感到痛苦的道路，还是正确的道路吗？”
加茂宪纪记挂着隔墙有耳，他仍然压低着自己的声音。
然而他握着津岛美知子手腕的那只手却微微颤抖。
“美知子，我绝不能这样，不然连我自己都会唾弃我自己。”
加茂宪纪与津岛美知子的羁绊，已经像是骨血一样，牢牢地与加茂宪纪融为一体。如果连自我都能割舍，又谈何保持本心。
不仅是母亲会对他失望，他自己也恨不得那样的自己就地暴死。
津岛美知子望着自己被握着手腕，心神微动。
加茂宪纪还年轻。
津岛美知子，当然也还年轻。
她还没必要对任何人都那样独断，更何况面前这个黑发少年，是被她放入眼里的存在。
津岛美知子的脸上蓦然绽开了一抹笑容，艳丽如同雪原上的一朵红花。
她突然借着加茂宪纪的力道一下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变成见不得人的那种关系吗？”
加茂宪纪清楚地看到，那双璀璨的红色眼眸中映出来的他有些慌张的脸，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津岛美知子的气息逐渐染到了他的身上，他终于意识到，他的这位好朋友，这位女性好朋友，不仅有着神女一般端庄的气质。
——一旦她对谁软下神色，那人必然会六神无主缴械投降，恨不得将自己的全部都献给她。
“我没有、那个……”
加茂宪纪毕竟现在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而已，被这么突然袭击，自然面红耳赤，舌头打结。
津岛美知子突然收起了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脸上只余淡淡的笑意，收回手重新拉开距离。
“等你成为家主，你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只要你还想，你当然不会成为你讨厌的样子。”
她捋了捋耳边垂下的碎发。
“在你获得权力之前，我们就好好隐藏这段关系吧。”
她重新转过身去，只留给加茂宪纪一个背影。
加茂宪纪听到了轻轻的叹息，还有最后一句留给他的话。
“我原谅你了。”
门突然被拉开。
“走吧。”
绫辻行人的到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他大步跨出，不说任何多余的废话，津岛美知子总觉得他的脸色要比来时还沉重。
加茂宪纪也就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
“好。”
津岛美知子没有踌躇，也在没回头，只是快步跟上了绫辻行人，与他并肩离开。
于是加茂宪纪也就只是低下头，继续沉默不语，但他的眼底重新燃起了希望。
坂口安吾全程沉默，只记录着全程的谈话交流内容以及是否有多余的肢体语言暗示。
不多说，不多想，聪明本分是他的优点，所以他才能爬得这么快，这么高。
只不过，他对于今天这段监视记录，心情却格外的纠结，他的内心有种想法在蠢蠢欲动，他明知那是冒险的、不正确的想法，一旦做了就再无回头之路，但他无法遏制这种想法的诞生。
更有甚者，当他透过后视镜看到绫辻行人将头靠在津岛美知子身上休息的时候，也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知道是太宰治头比较绿还是太宰治把别人的头发染成绿的，总之还是尽量拦着点儿太宰治别往这边儿凑合了，坂口安吾真怕他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腿给秀断了。
更何况……
【“这样下去，大概活不过二十岁吧。”】
明明曾经被那样威胁过。
明明知道她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明明不应该在工作中动私人感情。
但或许是因为种田长官话语中透露出来的遗憾，也或许是因为太宰治言辞中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过的在意，又或许是因为他十分离谱的色迷心窍。
坂口安吾借着后视镜望着津岛美知子，她闭着眼睛，让那张脸看起来更加病弱可欺了起来。
他的心底无法控制地滋生出了意味不明的悲伤之情。
最近工作实在是有点多，并且他是负责贴身保护首领安全的人员之一，平时更是一点儿闲工夫都没有。
尽管曾经是最为默契、默契到惹人发吐的搭档，但如今中原中也却完全不清楚太宰治到底在想什么。
那双眼睛里到底包含着什么——他完全不知道。
虽然不明白那家伙在想什么，但是作为下属也不需要去探明首领的思想，只需要闭嘴服从就好了。
那个男人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血气上涌就可以随意吵起来的角色了。
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只是报上名字便能令人闻风丧胆的——对于黑/手/党来说极为合格的首领了。
中原中也轻轻敲打着机车外甲的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
他再一次回过头。
——原本这次也只是心血来潮，并没有指望能看到什么。
但……
他看到了。
黑色的和服上绣着淡粉色的樱纹，上面还点缀着密密麻麻的他看不懂的花纹，中原中也猜测那是什么古老的文字。
他有些慢半拍地清了下嗓子。
“你……”
其实，中原中也没有想到这次能看到她。
“这次倒是不躲着我了？”
或许这可以称作是命运的邂逅。
早在中原中也还没有自我意识的时候，他就先行感觉到了她的存在。那时他还不清楚自己的名字，却已经记住了同为实验体的气息，自然而然的，早在当年她踏上擂钵街的土地之时，中原中也就已经感受到了她的到来。
尽管从未见过面，但中原中也知道她的名字，也知道她曾经的编号。
然而后来每次去寻找的时候却都不见她的踪影，久而久之中原中也也就明白自己是被回避了，后来他的工作也不允许他有太大的不和谐动作，所以他也就不再去特意看。
这次真的只是难得只有自己一个人，才突发奇想，想再看一下。
常世神露出了略显苍白的微笑。
“哎呀，我原来是在躲着你吗？”
她常常会对别人露出笑容，然而她从未真心平等对待过谁。但至少此时此刻，中原中也并不知晓她的原本面目。
“算了，别计较那些了，如你所见，我现在已经快消失了。”
于是他便被那柔弱的姿态所欺骗，发自内心地对她产生了同情之心。
——荒霸吐。
常世神垂下眼睛，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
她并没有叫出这个名字，并非是因为她认为中原中也内心中的人性占主要地位——那种事情她根本不关心。
只是因为她不承认中原中也作为神明的资格而已。
她也曾经误以为那是真正的荒霸吐，于是追寻过来，最终却失望地发现，中原中也身体里的力量，不过是模拟着传说中的荒霸吐，人造出来的异能力而已，他是真正的一个人类实验体。
也就是说，对于常世神来说，这只是一个顶着荒霸吐名号的假货而已，连伪神都算不上。
这样的存在，原本常世神会永永远远地无视下去。
只是现在，为了计划顺利进行，她必须重新在中原中也的面前现身。
——就让她利用这份妄图仿照神明的力量，让其发挥出最大的价值吧。
常世神依然保持着一副柔弱可欺的姿态，在心里事不关己地想道。
【至于最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得他的运气怎么样了。】
——但这些心理活动，中原中也是无法得知的。
他明确地知道他与她的不同之处。
虽然他顶着荒霸吐的名头，但充其量也只是个结实的载体，能发挥出的力量不过万分之一，与之相伴的还有难以承受的代价。
更重要的是，他拥有着名为「中原中也」的人格。
而她明显是没有束缚的状态——看样子她并没有原本的人格，无实体的状态看起来更像是神话里的神明。
也就是所谓的「本尊」。
但中原中也仍然愿意将她当做是自己的伙伴，将她当做和他经历过同样痛苦经历的可怜人。
没有身体的束缚，当然能发挥出更强的力量。
但是中原中也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好的，本神虽然强大，但同时也需要信仰才能维持自己的存在，而如今面前这位被冠以那个名字的神明早在几百年之前随着那场从人间开始蔓延的火焰中陨落了，她的名字被视作禁忌，她的信徒也尽数被正道人士绞杀。
可谓是下场凄惨。
……神明可以用可怜来形容吗？中原中也不知道。
但是神是因为人才能存在的。
而现在，毋庸置疑，这个世界已经不适合这位神明了，在正确的时代到来之前，她最应该做的，是永远地沉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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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能特务科，会议室。
“绫辻行人的态度真是太嚣张了！”
一个官员猛拍着桌子，声音之大似乎要把房顶掀翻。
“竟然敢擅自就揪出犯人！他这是在滥用政府的仁慈！”
这是每周照例的【铲除危险异能者绫辻行人】计划会议，这种场合辻村深月这个身份是没资格插嘴的，她只能沉默地站在一旁听着他们再一次不厌其烦地争吵。
平时连杯子的花纹都要极致讲究的一群“精英人士”如今竟也不在乎什么高高在上的风度与优越感，吵起架来唾沫横飞，倒活像是在菜市场为几根快要烂掉的青菜费力磨价的老太太了。
不过，话题的主人倒也不是几根烂掉的青菜可以相提并论的就是了。
就在辻村深月思维发散的时候，又有别人开口。
“说到底，他的历代担保人也不是完全无害的，以前他还不在特级危险名单，而且担保人又是……”
那个人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
“所以当时我们才放他一马。”
突然，他话锋一转。
“但是如今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谁都知道这两个人都是定时炸弹一样的角色。”
似乎比前一个要有条有理的很多，然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只让人心底发凉。
接下来又有别人在插嘴，无论语气激烈与否，他们说出来的话都只能让辻村深月的心一点点向无限的底层坠落。
“按我的观点来说，就应该把绫辻行人击杀，然后把他的担保人也严加看管起来，可别忘了，原本这个异能也是在特级危险名单上的……不能因为现在的危险性没有那么强就放松警惕。”
然而辻村深月只能咬住后槽牙，什么也不能说。
“但是……”
——只有坂口安吾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目前没有可以代替绫辻行人的人才，这是不争的事实。”
尽管他爬到这个位置还没多久，但他深知如何才能打开话题的突破口。
于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过去。
没有人会小看他，名为坂口安吾的男人是从港/口/黑/手/党卧底并成功带着情报全身而退的“大功臣”，光凭这一点，这种时候就没人能去出言为难他。
“这次也是多亏他，犯行才不会继续蔓延下去。”
从犯人房间里搜出的杀人名单就是最好的佐证。
坂口安吾深知，这件事情主要还是得保证针对绫辻行人的政策不改变，所以他要尽量把话题往绫辻行人身上引，将那零星提及到的有关津岛美知子的部分往后移。
【“坂口先生，你是个重情义的人。”】
少女的声音再一次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他又想起种田山火头在开会前对他说过的话，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最重要的并非绫辻行人，而是……”】
绝对不能让绫辻行人出现任何不好的调动，你永远不会知道津岛美知子会因此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坂口安吾亲眼见识过，明明长着那样一张神明一般的脸，还带着那样温柔的微笑，那个少女的眼底却涌起了平静的疯狂，似乎下一秒就会掐断他的脖子。
会做噩梦的，真的会做噩梦的。
回想起那个场面，回想起那个在树荫底下冲他微笑的白发少女，坂口安吾眼睑微微发颤。
太宰治——你知道你到底招惹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就算跟他说总感觉自己差点就会被津岛美知子掐断脖子，太宰治也只会嫉妒他差点被津岛美知子碰到脖子吧。
坂口安吾抿住嘴角，忍住想要把叹息仍出口的冲动。
总之……
【“我曾经发过誓，一定要替她保护她的孩子。”】
无论如何，这不仅仅是太宰治的拜托，更是种田长官的希望。
这两个人必须要保下来。
“是啊，不然社会陷入动荡。”
有一位官员撑住了下巴，接下了坂口安吾的话，表达了认同。
“到时候政府也会失去威信，看来还是利大于弊。”
“但是……”
当然有人立刻就想反驳，这时候一直沉默的种田山头火终于开口了
“既然提到以前的事情了，那我也只好多说两句了。”
一向行事温和的长官冷下声音的样子还是很能唬人的。
“诸位，可别忘了，以前的永井大人是因为什么而……现在、那可是她唯一的女儿……！”
尽管种田山火头的发言有些含糊，却还是成功让会议室安静了一会儿。
辻村深月虽然有些好奇，但还是低垂着头缩小存在感。
永井荷风——她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那是据说她母亲少见的好朋友，甚至于可以说是挚友一样的存在，可惜她对自己的母亲都知之甚少，所以理所当然的对母亲的交友圈也不甚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和自己的母亲是如何相识的，这些辻村深月都完全不了解。
换句话说，就连这样的她都能知道永井荷风的名字，更是证明两人关系匪浅。
永井荷风牺牲的时间要比自己的母亲早很多，一旦有人问起原因，所有知情者都会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不愿多谈，所以在此之前，辻村深月也并没有想多了解这件事的兴趣。
她也完全不知道，津岛美知子就是永井荷风的女儿。
【也就是说美知子酱是永井长官的女儿……既然如此，绫辻老师上一任的担保人就是永井长官吗？】
辻村深月默默地在脑子里复盘。
【曾经是特级危险异能，但现在不是……难道是和我一样吗？】
她微微握紧拳头。
最重要的是——
【……美知子酱她、又是否会知道我母亲的事情呢？】
想到这里，她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有些发闷。
尽管去寻求一个外人关于自己母亲的事情听起来真的很匪夷所思，然而辻村深月还是无法控制地产生了这个想法。
可能这世界上并没有几个她这样不适合做女儿的人，但她这样的人又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唾弃自己。
“总而言之，所以绫辻行人还是得留下。”
最先应和坂口安吾的那个长官阖上眼睛打破沉默，一锤定音。
坂口安吾隐蔽地和种田山头火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位……据说就是这位大人的孩子在那群学生中间。】
如津岛美知子所想，他承了绫辻行人的情。
尽管并没有提前知道津岛美知子心中所想，坂口安吾心里还是自然而然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他认为这就是为什么津岛美知子对于这件事完全没有任何表态——他完全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想到这里，他不动声色地退后，将场合交给待命的辻村深月。
“然后，是关于委托下派申请的事情……”
接收到坂口安吾的眼神，意识到这是绝佳时机的辻村深月站了出来。
两个小时的会议终于结束了，尽管老实说这个时间还不算太长，然而辻村深月在里面只感觉到了度日如年的煎熬。
从结论开始说吧——绫辻行人的话百分之百正确。
只要拜求就能成为恶人的水井。
它确实存在，而且拜求的人，也真的成为恶人犯下了近乎完美的恶行。
而且，他还说对了一件事。
调查水井之后出现的东西，真的只能这么形容了。
——妖怪。
隔天，特务科正式委托绫辻侦探事务所解开关于水井的谜团。
事务所的门上挂着一个制作精巧的风铃，每当有人推开门的时候就会有清脆的铃声响起，稍微和事务所的氛围有些不符，所以辻村深月才会以为这是为了照顾津岛美知子（其实并不存在）的少女心才留下的特别优待。
实际上最初是津岛美知子为了给屋里的人提醒有人进入事务所才安上的，毕竟这里时时刻刻都有无数人盯着，想要狠狠拿住绫辻行人的错处直接让他再起不能。
就算是她，也没办法一直掌控上层的思绪，她还没有这样大的能力。
从门口到事务所内部的距离，足够绫辻行人把一些不该出现在事务所里面的东西收起来了。
前提是他想的话。
意料之中的，尽管这是津岛美知子的好意，但是素来我行我素习惯性叛逆的绫辻行人并不想接受这份儿体贴——哪怕对象是津岛美知子。
所以他照样把各式各样的违禁物品放在明面上，多少也是一种对自己的处境无声的嘲讽了。
津岛美知子推开门，木屐踩在地毯上发出了沉闷的声音，铃声落入沉重的空气里，仿佛一点波澜都没有惊起，绫辻行人坐在她前一天坐着的摇椅上，手里举着点燃了的烟管，缕缕白烟顺着气流向上升，膝上的书一页也没有翻，眼神空洞，似乎是在放空又似乎是在沉思什么。
津岛美知子稍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以前不是这样的，即便还是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但至少那个时候他们还算是自由的，绫辻行人不必时时刻刻圈在事务所里，被数百人日日夜夜不停歇的监视，而她也没有被各种诅咒缠身，两个人时常还能一起出去走一走，甚至还可以坐船出国旅行。
尽管海外旅行的机会只有那么一次……并且也是一切的开端。
她眯了眯眼睛，试图将眼前的红色驱散，但她又突然想起，那本就是她眼睛的颜色。
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如同诅咒一样，那份罪恶永远追随于她的身后，隐藏在她的影子之下。
津岛美知子生下来就已然背负着罪恶，所以她已经不是那么在乎这件事了。
她轻轻开口。
“深月姐不在呢。”
如同掉进湖里的叶子一样，微微惊起空气中的波澜。
听到津岛美知子的声音后，绫辻行人好像才回过神来，他吐出了嘴里的烟，凝眉看着津岛美知子，仿佛在仔细辨认她是谁，又似乎只是毫无目的地在她身上的和服上来回移动而已。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
“……啊，你来了啊。”
他松泛了一下眼皮，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
“以她的权限，还不能知道这个。”
这是在回答津岛美知子之前的问题了。
“行人，你刚才在看谁？”
绫辻行人猛然回头，津岛美知子站在房间中央，从还半开着的门外跳进来的阳光尽数披在了她的身上，她身穿着鹅黄色的和服，外面又套了一层黑色的披风，映得那张脸更加素白，她的表情无悲无喜，似乎刚刚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好像也完全不觉得那句话对绫辻行人是多严重的惊雷。
外面的天气虽称不上炎热，但也是极温和的，绫辻行人只打算穿一件薄衫就出门。
昨天还只穿着单裙，今天不仅穿了更厚的和服，外面还又披了一件，恐怕她是又冷了吧，那不是外物可以治愈的寒冷，而是从灵魂深处慢慢向外浸出的冷意。
她又开始恶化了，毫无缘由，摸不到头绪，或许任何从内心滋生出的负面情绪都会成为诅咒的养料，一点一点，最后将她吞噬，等到哪一天她睁开眼，然后她将不再是她。
绫辻行人什么也做不到，就如同曾经那个女人的消失他无法挽回，现在她的女儿在他面前慢慢衰败下去，整个咒术界都无法根除的、来自神明的诅咒，正慢慢地夺走他的女孩的生机……
他无能为力。
他定定地看着津岛美知子，原本还有些昏涨的脑子清醒了一点——绫辻行人在别人眼里素来是最清醒的，若是让别人知道他如今脑子里一团乱结，只怕是会被人笑掉大牙了。
哪怕他的大脑已经难负重荷，耳边几近出现轰鸣，他仍然不能表露出半点脆弱的样子，绝不能处于被动的地位。他要扛起一切，他要拼尽全力去保护她。
“当然是你。”
她和她的母亲完全不一样。
她们从来都是两个人。
在津岛美知子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绫辻行人就为她驳斥过把他从那个没有未来的村子里带出来、监护他的永井荷风。
他的满脑子，他的全部精力，他的所有心思，当然都在名为津岛美知子的女孩儿身上，除了她，还有谁能把他弄得这么狼狈。
不，或许她们之间还是有一点相似的。
绫辻行人突然想到一件事，差点没把自己逗笑——当然并不是高兴的笑容。
——那就是都很没良心。
仆人拉开木制的大门，将津岛美知子和绫辻行人迎了进去，津岛美知子偏了偏头，假山中间缓缓流出的湖水带着轻轻的气泡声流入池底，时不时听见竹节打到观赏石的声音，和木屐击踏在地面的声音在两耳之间回响。
临时代替辻村深月工作的是高一级的坂口安吾，能让才负责这边没多久的他来跟进这个工作，也算是对他的器重了。
虽然充当一个司机也并不是什么轻松活。
这时候，津岛美知子想到，她大概已经有一两年没有来过这里了，不过无论隔了多长时间来这里，这里的所有景色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的，也是让人提不起兴趣的。
异能界和咒术界向来是各不相干，所以哪怕是正经理由，并且时刻有人监视，两方的交易也向来是能少则少。一次直接就给一年的量，为的自然也就是避嫌二字，更何况津岛美知子作为苦主也不是必须来，从前是自己愿意，如今因为一些个人原因，也就渐渐不来了。
这次是事态有些严重，被绫辻行人耳提面命不得不来了。
她微微垂下眼睛。
没办法，她可不能因为这种事情折在这里。
那未免有些，太不值得了。
她在心里微微叹息。
津岛美知子难得地面无表情，忽的抬眼，和加茂宪纪对上视线。他看着那双泛着冷漠光芒的红色眼睛一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天，她站在他面前脆生生地问他。
“你以什么立场来劝我？”
加茂宪纪已经有多久没见到她了，大概不止一年。
从那次不欢而散之后已经将近三年了，这几年他再没见到过津岛美知子，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被躲着了，哪怕是如今被当做嫡子来培养，可以旁听学习这种事了，想和她解释却依然没有机会。
——毕竟连人都见不到。
如今她跪坐在金发男人身后，黑色的披风反射着阳光，头发在脑后被梳成了一个端庄的发髻，她端坐在一旁，仿佛是沐浴在神光之下一尘不染的天神，明明并非坐在房间的正中央，却又好像一直站在人心的正中央，让人无法忽视。
因为生来眼睛也不大，所以加茂宪纪的打量暂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津岛美知子也只是不带有任何意义地地看了他一眼，又或许只是看了一眼他的方向，她的眼底并未映出任何事物。
“照理来说，应该能挺到年底才对。”
另一边，加茂家主正皱着眉头沉吟道。
“所以……这次我加上了更强力的束缚。”
如果这样还是会继续恶化的话，他不得不向更高层去上报。再这么下去，或许那恶神真的即将重现于世，尽管不是咒灵，在如今人眼里却也与特级咒灵没有差别了。
那样可怕的存在，如若复活，一定会将整个世界拖入地狱的业火之中，用无尽的人命与鲜血为自己的重生庆贺。
要不是因为津岛美知子是异能界的人，背后又大有来头，高层早就想对她处以死刑了。只要容器消失，恶神自然不会复活。
尽管这话他从未说出口，但绫辻行人也早已心里明了。
如果不是因为别无他法，他也不愿意将津岛美知子的命托付给这种摇摇欲坠满是腐朽气息的魔窟。
人类总是丑态百出，所以他才说，观察人偶总比观察人类要有趣。
无论是这里的人，还是那里的人，这个世界只有津岛美知子值得他留恋。
“我知道了。”
绫辻行人的表情坚如磐石，然后拍了拍津岛美知子的手，顺势用力握了一下。
“出去等我。”
照例的，他们之间要交代什么事情——其实作为病号本人的津岛美知子并不是很在意不告诉自己这件事。
大概是一些更深层的身体状况——比如她还能撑几年之类的吧？这些都是津岛美知子胡乱猜想的。
“你也出去陪客人。”
加茂家主也一扬手挥退了加茂宪纪，似乎对这个如今唯一的嫡子也并没有什么情感。
不过对于加茂宪纪来说，这倒是正合他意了。
津岛美知子的手轻轻覆在绫辻行人的手背上，两人的肌肤接触了一瞬间，然后绫辻行人缓缓松开手，让她先行起身离开房间。
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留恋，从打开的门缝中吹来的风微微掀起她的披风，让她看起来像只展翅欲飞的黑鸟。
加茂宪纪沉默着紧随其后，并且轻轻带上了门。
两人站在屋檐下默默无言，加茂宪纪纠结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被纠结着的对方并不知道他的烦恼。
又或许说，津岛美知子其实什么都知道，她只是没有那么体贴，会主动给对方递一个台阶。
津岛美知子的眼里映照着后院的湖水，那是人造湖，有人定期更换湖水，于是那里常年清澈见底，能看清有微小的红鱼在水底游动。
她其实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当然能感觉到加茂宪纪明显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尽管加茂宪纪的眼睛小得可怜，但她仍然敏锐地察觉得到他的注视。。
很多时候，她只是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必要。
裂痕已然产生，无论如何修补，都无法和好如初。
若是从前，加茂宪纪尚且是一个被加茂家欺压的可怜庶子，情感上能与看似处境凶险的津岛美知子同一阵营，可如今他已然一跃成为高高在上的嫡子，整个家族的资源都要为他铺路，他很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在他微末之时结识的朋友和自己光明的前途铺路。
尽管，他以前确实是个君子。
津岛美知子微微抬头，看向四方的天空。
可人终究是会变的。
她会变，绫辻行人也会变，这是自然发生的事情，不带任何个人感情。
只是因为他们两人同生共死，所以无论如何变化都没有关系。
她回过头。
如果就如她当初所愿形同陌路，当然就不会有现在的烦恼了。
但似乎事情并未这样发展。
所以现在要让她如何相信几年不见的加茂宪纪如今仍然会把他们之间的感情放在家族之前呢？
“对不起。”
然而就在津岛美知子回头的那一瞬间，加茂宪纪如此说道。
津岛美知子静静地看着他，并不掩饰自己脸上的迷茫。
“你在说什么？”
她的疑问并没有被立刻回答。
“我……已经就读京都高专了。”
望着津岛美知子的眼睛，加茂宪纪认真地说道。
“明明已经是内定的未来家主，还需要去高专吗？”
津岛美知子的重点总是有些奇怪，却又最现实。
当然，五条悟是个例外。
“你离开以后，母亲也离开了。”
为了不阻挡儿子的前途，自愿离开了加茂家。
她大半辈子只是从一个院子被挪到另一个院子，从一开始就被折断了翅膀，剥夺了独自生存的能力。虽然在加茂家的生活并不幸福，但她离开加茂家恐怕也很难生存。失去了翅膀的小鸟，离开笼子最终也难逃一死。
但她仍然离开了这个腐朽的，黑暗的，却能让人苟延残喘的牢笼，只为了自己的儿子可以坐于顶端，不再任人宰割。
“因为想要证明自己的实力，也想靠着自己的力量……”
风风光光飞把母亲接回来。
即便这条路，也并非他所愿，但他仍然只能这样走下去。
隔墙有耳，有些话不必说完。
津岛美知子仍然感到有些疑惑。
“既然如此，你更没必要和我道歉。”
她的眼里闪烁着纯粹的水光，她是真心这样想的。
“我并没有怪你，给你选择的路也是正确的。”
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又或者说，一直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咒术界高层忌惮津岛美知子身体里的不祥存在，想就地处决，又想要让津岛美知子去京都校上学，为他们所用，受他们所管控，从绫辻行人那里下不了手，就想派个说客直接来和津岛美知子本人交涉。
而那个倒霉的说客就是不知道怎么被上层知道和津岛美知子关系很好经常书信交流的加茂宪纪。
就此之后，这个唯一继承了术式的边缘人也终于进入了高层的眼里。
尽管从小就时刻感受着家族的欺压，然而加茂宪纪仍然保留着一点天真——亦或是说，他从腐朽中出生，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那种根深蒂固的思想。
加茂宪纪是真心以为，津岛美知子入读京都高专后，咒术界就会接纳她，保护她。
或许那些高层在劝诱他时就是这么说的吧。
“你是以什么立场来劝我的？”
于是，十五岁的津岛美知子——那个时常绷着脸，对于加茂宪纪却并不难接近的少女，头一次对他流露出了那种仿若在看陌生人一样冷若冰霜的眼神。
“加茂家只有你这么一个继承人，所以你可以这样想，可我不能，那里没有人会保护我。”
加茂宪纪当然还很天真，天真到可以借用压迫自己的权利去拯救自己的母亲。
“还是说，你会保护我吗？以一个仍然需要倚靠家族的继承人的身份？”
又或者说，是因为自身的弱小。
津岛美知子并不觉得不可理喻。但毕竟加茂宪纪是她承认的朋友，所以她难得多说了两句，希望让他能看明白现状。
“既然如此，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联系了，这对于你来说才是正确的。”
没错，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联系不断，加茂宪纪的身上就总有一个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被清算。
所以就此失联是最正确的选择。
尽管五条悟在事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非常偏心地将锅全都扔到了“就是很弱”的加茂宪纪身上。
“想要坐稳你那嫡子的位子，就不要再对我产生什么不合时宜的希望了。”
虽然，说到这种不知道早就该死绝多少年的嫡庶封建思想，就算是处事不惊如津岛美知子，也是会对此打心底嗤之以鼻的。
“这也是为了你的家人着想，安安稳稳走你该走的路，就算是我们之间最圆满的结束了。”
津岛美知子觉得自己真的是透支了一个月的耐心在这里劝说加茂宪纪，同样，她也觉得自己真是掏心窝子在说话了。
“我还当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不想让你后悔。”
自觉已经贴心到家——比京极夏彦对想要蜕变的恶人还要贴心——津岛美知子决定向后拉开距离。
然而，加茂宪纪却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腕。
当然，按照津岛美知子说的那样，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最为正确不过的。
可是，加茂宪纪却不甘心。
“我不认同，我不认同那样的道路。”
舍弃自己最无望的那段黑暗日子里唯一的朋友，去遵循他其实最厌恶不过的礼教，接手他最厌恶的那个男人的位置，只有这样才能接回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道路，违背了他的本心与意志。
“美知子，让我感到痛苦的道路，还是正确的道路吗？”
加茂宪纪记挂着隔墙有耳，他仍然压低着自己的声音。
然而他握着津岛美知子手腕的那只手却微微颤抖。
“美知子，我绝不能这样，不然连我自己都会唾弃我自己。”
加茂宪纪与津岛美知子的羁绊，已经像是骨血一样，牢牢地与加茂宪纪融为一体。如果连自我都能割舍，又谈何保持本心。
不仅是母亲会对他失望，他自己也恨不得那样的自己就地暴死。
津岛美知子望着自己被握着手腕，心神微动。
加茂宪纪还年轻。
津岛美知子，当然也还年轻。
她还没必要对任何人都那样独断，更何况面前这个黑发少年，是被她放入眼里的存在。
津岛美知子的脸上蓦然绽开了一抹笑容，艳丽如同雪原上的一朵红花。
她突然借着加茂宪纪的力道一下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变成见不得人的那种关系吗？”
加茂宪纪清楚地看到，那双璀璨的红色眼眸中映出来的他有些慌张的脸，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津岛美知子的气息逐渐染到了他的身上，他终于意识到，他的这位好朋友，这位女性好朋友，不仅有着神女一般端庄的气质。
——一旦她对谁软下神色，那人必然会六神无主缴械投降，恨不得将自己的全部都献给她。
“我没有、那个……”
加茂宪纪毕竟现在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而已，被这么突然袭击，自然面红耳赤，舌头打结。
津岛美知子突然收起了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脸上只余淡淡的笑意，收回手重新拉开距离。
“等你成为家主，你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只要你还想，你当然不会成为你讨厌的样子。”
她捋了捋耳边垂下的碎发。
“在你获得权力之前，我们就好好隐藏这段关系吧。”
她重新转过身去，只留给加茂宪纪一个背影。
加茂宪纪听到了轻轻的叹息，还有最后一句留给他的话。
“我原谅你了。”
门突然被拉开。
“走吧。”
绫辻行人的到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他大步跨出，不说任何多余的废话，津岛美知子总觉得他的脸色要比来时还沉重。
加茂宪纪也就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
“好。”
津岛美知子没有踌躇，也在没回头，只是快步跟上了绫辻行人，与他并肩离开。
于是加茂宪纪也就只是低下头，继续沉默不语，但他的眼底重新燃起了希望。
坂口安吾全程沉默，只记录着全程的谈话交流内容以及是否有多余的肢体语言暗示。
不多说，不多想，聪明本分是他的优点，所以他才能爬得这么快，这么高。
只不过，他对于今天这段监视记录，心情却格外的纠结，他的内心有种想法在蠢蠢欲动，他明知那是冒险的、不正确的想法，一旦做了就再无回头之路，但他无法遏制这种想法的诞生。
更有甚者，当他透过后视镜看到绫辻行人将头靠在津岛美知子身上休息的时候，也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知道是太宰治头比较绿还是太宰治把别人的头发染成绿的，总之还是尽量拦着点儿太宰治别往这边儿凑合了，坂口安吾真怕他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腿给秀断了。
更何况……
【“这样下去，大概活不过二十岁吧。”】
明明曾经被那样威胁过。
明明知道她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明明不应该在工作中动私人感情。
但或许是因为种田长官话语中透露出来的遗憾，也或许是因为太宰治言辞中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过的在意，又或许是因为他十分离谱的色迷心窍。
坂口安吾借着后视镜望着津岛美知子，她闭着眼睛，让那张脸看起来更加病弱可欺了起来。
他的心底无法控制地滋生出了意味不明的悲伤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