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起来,围起来

    笼中的鸟儿啊,

    何时何时出来呢……”

    歌声如同谷中黄莺一般清脆婉转。

    那已经不能称作少女了——顶多是女童一般的身形。

    变化似乎是逐渐发生的,又似乎是一眨眼间,趁着人不注意,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太宰治的表情并不高兴,甚至隐约有些沉痛。

    【完全没觉得高兴……我可不是森先生啊。】

    他感到十分头痛,叹了一口气。

    反观对面,坐在沙发上的女童一边天真地四处观望,一边轻轻拍掌歌唱。

    【不会吧,真的连心智都退化了吗?】

    太宰治皱着眉,半信半疑地蹲下身,想要去触摸她的头发。

    这时,女孩儿猛地转过头,红宝石一般的眼睛闪过清亮的光,一时间,太宰治的手僵在半空。

    太宰治听到她这样问。

    “你能看到我?”

    【这可真是,新奇的体验。】

    无论这是否是新的阴谋,他都感到有些新奇。

    这是他从未参与过的时光。

    “嗯,看得见哦。”

    他最终将手垂了下去,态度堪称温和地回答道。

    “呐,我可以出去吗?”

    没想到,女孩儿反而伸出手主动拽了拽他的袖子。

    “……”

    太宰治没说话,只是垂下眼去看被扯住的袖子,女孩儿疑惑地歪头看他,眼神十分澄澈。

    “怎么了,不行吗?”

    太宰治在心里突然笑了起来。

    “不,当然可以。”

    他的脸上也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只不过,你要小心,不要被橘色头发的家伙看到。”

    他微微弯下腰,声音带着一种十成十的体贴与好意。

    “被看到的话……?”

    女孩儿似乎十分不解地反问道。

    “被看到的话,会被他一口吞掉哦。”

    太宰治脸上的微笑丝毫不变。

    “我知道了!”

    这样回答着,然后她提起自己纯白色的和服前摆往门口走了几步,就像是着急出去玩的孩童,然而却忽然又回过头来,眼神灼灼。

    【又怎么了……小孩子的思维这么天马行空吗?】

    从小就思维不正常的太宰治扶着膝盖费解地想到。

    “你叫什么名字?”

    正半抬着眼,太宰治保持着这样有些辛苦的姿势又沉默了几秒。

    然而女童只下意识地歪着头,一反幼儿毫无耐性的常态,十分耐心地等待着太宰治的回答。

    “……太宰治,我叫太宰治哦。”

    这个问题只是让他沉默了几秒而已。

    这并不算什么。太宰治在心里想到,然而,那孩子并没有这样轻松地放过他,紧接着又提了一个问题。

    “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这一次,太宰治真正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孩子,很有沉默别人的素质呢。】

    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但如果是那个人的话,意外得还有点可爱,

    “你叫……荷风,没错,永井荷风。”

    他压抑着,不让她听出来自己的颤抖。

    亦或是,不让她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颤抖。

    “好哦!”

    得到了让人满意的回答,于是她不再回头,踏着轻快的步子跑了出去,太宰治还能听到她的歌声。

    “在黎明的黑夜里,

    白鹤与乌龟滑倒,

    正后方是谁呢?”

    太宰治直起身来,眉头渐渐舒展。

    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渐渐从他的脸上脱落,让那张脸逐渐变成了一种奇特的漠然状态。

    “看来已经见过中也了。”

    他自言自语着,慢慢转过身子,面向窗外。

    他的心底突然萌生出了一种冲动。

    太宰治慢慢抬起手掌,按在了自己的心口,隔着衣服与绷带,他能感受到正在缓慢跳动的心脏。

    他从未像如今一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活着,带着怒意活着。

    他带着满腔的怒火,吐出来冰凉的语句。

    那种极致的反差,体内外截然不同的情绪撕扯着太宰治的精神,让他如此清醒,正因如此,他才格外愤怒。

    她怎么配被这样称呼?她怎么能使用这个名字?

    她怎么配?!!

    “也只有脑子空空的蛞蝓,才会愚蠢地把这种妖怪当做伙伴。”

    —————————————————————————————

    “老师,我已经搜集好情报了。”

    辻村深月踏入事务所的时候,屋内正吹来一阵凉风,让满头大汗的她些微感觉到了舒爽。

    这样的温度才正好嘛。

    她在心里感慨着。

    正是睡午觉的好温度。

    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样,事务所里的两个人正处于难得的头靠头打瞌睡时间。

    也就是说,过着辻村深月想要过的生活。

    “……唔,什么啊,是辻村啊。”

    绫辻行人连眼睛都没怎么睁开,语气里还带着明显的睡意。

    “吓我一跳。”

    竟然还敢用这种抱怨的语气跟她说话!

    “绫辻老师,请多少尊重一下出去辛苦工作的人好吗?”

    辻村深月一把将记事本摔到了茶几上,冷淡地说道。

    “哦,是么,那你说吧,你都收集到了什么。”

    绫辻行人一边轻轻揉着津岛美知子的脸一边口齿还有些含糊地说道,津岛美知子也不出所望,根本没有睁眼睛。

    辻村深月也很想这样闲适地睡午觉,而不是现在这样忙活了一上午满身臭汗还要强打精神直接过来汇报结果。

    “……好吧,那我就这么说吧。”

    她在心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关系,这次事态紧急,她就不在小事上计较了。

    “据那个记者所说,与出版社交好的一位律师曾担任过某杀人事件的辩护。在那起事件中,某户人家因火灾而死了四个家人,只有正好外出的丈夫幸存。”

    辻村深月一边看着笔记本上的关键字——火灾,一家四口,丈夫不起诉——一边一一复述道。

    “理所当然的,丈夫遭检方怀疑有严重杀人嫌疑,于是他委托那位律师为他辩护,最终结果……似乎是因为证据不足而无法起诉。”

    她抬眼看了一眼面前的沙发,绫辻行人一边睁着一只眼睛一边打着哈欠,头发有些凌乱,活像只金毛犬。

    而津岛美知子则垂着眼微微按住眉心,原本系在手腕上的红色细绳顺着她抬手的动作划到了小臂中央,衬得她的皮肤白得惊人,有一种魔性的美丽,让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但总的来说,都不像是在正经听人讲话的状态。

    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吗?

    也只能继续了,只能盲目地信任他们可以做到。

    辻村深月低下头看着记事本继续说道。

    “可是,那个记者听说了一件事,委托人似乎在庆功宴上告诉了律师这么一句话——”

    「那口井改变了我。正因为有那口井,我才能重获新生,那是一口【天授】的水井。」

    “尽管很可疑,尽管如此!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没有他杀的迹象,所以官方也只能任由罪犯逍遥法外。”

    说到这里,辻村深月多少有些不甘心。

    “更何况,如今那个男人也就此失去了踪迹,从这方面的线索入手的想法已然作废,只能改为直接从水井入手了。”

    她一边回忆一边说着,同时皱起了眉。

    “另外,有一个不是很清楚点,那个犯人似乎这样说过……”

    「那口水井其实并不是水井,而是【祠堂】。」

    想到当时的对话,辻村深月只觉得毫无头绪,不由得脸色变暗。

    “祠堂?你用的这词未免也太不生活化了吧。”

    辻村深月下意识吐槽道。

    然而,记者却没有如之前那般表现出来的轻浮样子说话。

    “祠堂——就是祀奉着什么的地方吧,不知是谁又或者是不知是从哪里起源的很多人,一心供奉着某种身份不明的东西。之后只要对着风祈求除秽清净,那东西就会听见你的愿望,让你成为恶人。”

    他只是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获得无罪释放的那个男人,听说原本是消防员。明明从事在火场中救人的职业,却用火将自己的家人……搜查官小姐。”

    说了一半,他的声音转为肃穆,一下子让辻村深月下意识挺直了背脊。

    异能特务科在外面调查事件时,可以用别的身份自称。辻村深月冒名的是军警特等搜查官。

    “我在?”

    她直直地望着那个记者。

    “拜托你要想办法追查。虽然我只是个连明日三餐都没着落的穷记者,也谈不上有什么宏伟的理想,但至少还有点脑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眼前浮现了莫大的惨状,让他发自内心地感觉恐惧。

    “我敢说,那不是之后没再出现死人就可以放着不管的东西。在巨大妖祸现身之前,请你务必解决掉这件事。”

    虽然行事作风看起来很不靠谱,可是这位记者此时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仿佛将一件攸关世界和平的大事托付给了辻村深月。

    她感觉此时自己快被他身上的诚恳给淹没了,肩上仿佛被谁重重地按压着,让她简直要喘不过气了。

    可是这种事实在是不该拜托她啊,应该被拜托的是更有能力的——

    辻村深月看向正扶着自己脑袋的绫辻行人,艰难地吐出了最后的结论。

    “……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

    绫辻行人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听着辻村深月的报告,他终于逐渐清醒过来,他偏过头看了一眼津岛美知子,回了事务所后她便立刻换下了不便行动的和服,七分袖的米色上衫看起来格外柔软,她的脸色仍然素白,但总比之前要好些。

    他缓缓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我的搜查能力如何,绫辻老师?只是半天的时间就搜查到这么多情报,很厉害吧?”

    此时,辻村深月微微挺起胸膛。

    “是啊,你的搜查能力厉害到让人无法恭维,你几乎只是坐在那里聆听而已,都是那记者单方面告知罢了。所以那个记者叫什么名字?”

    绫辻行人嗤笑了一声,冷不丁地提问道。

    “没记错的话,鸟……什么的……”

    辻村深月立刻满脸冷汗,磕磕巴巴地说着。

    “真是了不起的搜查能力啊你。”

    绫辻行人冷笑着站起身,也不再给辻村深月继续回答的机会,只伸出手拉起坐在一旁的津岛美知子,于是粉色的百褶裙摆顺着身体的动作微微起伏。

    他侧过脸望着津岛美知子的笑脸,叹了一口气。

    “算了,我不该对你抱太大的希望的,把车开过来吧。”

    “……知道了。”

    辻村深月狠狠地踩下高跟儿,仿佛地面就是绫辻行人的脸一样,气势汹汹地离开事务所。

    但还是乖乖去开车去了。

    “我想了想,果然还是……”

    绫辻行人一边拉着津岛美知子慢慢往外走,一边向她解释道。

    “不想让你参与进来。”

    “那是……”

    津岛美知子刚想说什么,却又被打断了。

    “没错,我就是在嫉妒。”

    绫辻行人如此斩钉截铁地为自己的强硬下了定论。

    听到这话,津岛美知子微微瞪大了双眼。

    但绫辻行人犹嫌不够,继续说道。

    “所以,在这之后,美知子,可以拜托你不要插手吗?”

    车已经开到了事务所正门前,两个人也站到了事务所门口,但似乎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是津岛美知子不立刻给个肯定的回复他就要僵在这里不动弹。

    “你不会想知道一个正妒火中烧的男人会做些什么事情的。”

    看着津岛美知子还想说什么,他又冷淡地补充道。

    “毕竟你不是男人,更不是我。”

    “我……好吧。”

    察觉到辻村深月隔着车窗有些狐疑的目光,津岛美知子稍显不情愿地开了口。

    “唔,我尽量吧。”

    她又笑了起来,颇有些狡黠的意味藏在眉眼里。

    毕竟世事难料嘛,不如意才是常态。

    ……真的没有旁观看戏的意思,真的。

    为了给自己正名,津岛美知子稍微压下眼角的笑意,仰着头让自己看起来格外的坦诚无辜,那双眼睛反射着太阳光,如宝石一般璀璨,看起来温暖如一汪春水。

    绫辻行人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京极夏彦是他有史以来遇到的最恐怖的敌人。

    并非是他的异能力有多么可怕,而是你无法猜出眼前到底谁是他的帮手——亦或应该称之为魔仆,或许有些其本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那个邪道家的计划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就算是……

    绫辻行人看着津岛美知子尖尖的下巴。

    就算是最了解京极夏彦的他们也防不胜防,也曾差点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京极夏彦的目标一直是她,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无论是否让津岛美知子接触这个世界,现在都已经无从防范了。

    绫辻行人当然不希望津岛美知子再次陷入危险中,并不是不信任她的能力,而是不想让她的身体再次受到摧残。然而,这并非是他们两人能决定的事情。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所以,能得到津岛美知子的这份保证,就已经——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绫辻行人再一次让步了——是对着津岛美知子而并不是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

    并且贴心地替她拉开了后车门。

    “走吧。”

    待两人坐稳,辻村深月便迫不及待一脚踩下油门,引擎立刻就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这是专门改造的加料小轿车,辻村深月也是新拿到手的,这次去的地方还挺偏远,正好拿来试试手。

    【虽然摩托车真的很帅……但是这个好像也不错!】

    体验下来,辻村深月只觉心满意足,但也只有她感受到了纯粹的快乐。

    津岛美知子看了一眼外面飞快变化的景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幸好不是敞篷的。】

    坐在后座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这样想到。

    这趟生死旅行的终点在县界的湿地旁。

    那一带环境可用闲散来形容,也可以用阴森来形容。周遭完全没有人的气息,除了不知何处传来的水鸟叫声以外,只有四面八方包围的杂木林枝叶沙沙作响声,以及眼前小河的潺潺流水声。

    他们此行的目标——那口井,就在细小的十字路前方,面对小河的位置。

    津岛美知子下车的时候,下意识越过车顶向身后看了一眼。

    但那里空无一人。

    空气微凉,这里明明远离尘嚣,杳无人烟,却有种被谁盯着看的感觉。

    津岛美知子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神经紧张,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盯着自己,也许是藏在摄像头后面的眼睛,有也许连人都不是。

    有谁会预料到她今天会来这里,她如此确信。不管来者是哪方势力,这都代表了在政府内部有他们的眼线,而且权利不小。

    ——所以政府才无法令人信任。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也没办法过去探查,毕竟辻村深月还在一旁看着,如果被引起注意就不好了。

    “走吧。”

    绫辻行人迈开大步走向水井,与此同时津岛美知子用力地握了握拳,将这种萦绕于身的诡异气氛抛在脑后,也带着辻村深月立刻跟了过去。

    那是一口老朽的水泥制古井。

    外侧缠绕两圈开始腐烂的注连绳,散发一股类似宗教的氛围。然而,也就仅此而已。既没有写着看似密码暗号的东西,也没有谜样异能生物。真要说的话,这里一点特殊能力的气息都感受不到。

    绫辻行人就这么直接站在了水井前。

    “哼……”

    他风轻云淡地说道。

    “有点意思。”

    辻村深月不理解他在说什么。

    在她看来,整体来说,这只是一口普通的古井。

    津岛美知子在她旁边轻轻地叹了口气,辻村深月偏头看过去,只见她望着远处的河流,眼神中似乎有种淡淡的寂寥。

    她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了来自侦探的指示。

    “十字路、河川、水……真是越来越像样了。”

    绫辻行人自言自语着,突然大手一挥指着水井和地面的交界处,那里有不明灰色。

    “看到那个了吗?辻村,你过去看看。”

    “诶?”

    辻村深月一时没反应过来,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

    下一秒,她就感受到了来自绫辻行人那冰冷到似乎带着杀意的眼神。

    “我知道美知子很好看,怎么看都看不腻,但请你在工作的时候把注意力放在该放的地方……”

    他的声音格外冷酷。

    “对吧,特务科的精英神秘女?”

    “啊!!!我知道了!我去就是了!”

    辻村深月仿佛被人戳着脊背一样,神情有些狼狈,赶紧靠过去蹲下来。

    地面上有好几片像叶子一样的东西——虽然经过风吹雨淋,表面还沾满了泥沙,但那毫无疑问是大片的竹叶。

    “是竹叶。”

    她这样想着,也这样回答道。

    “总共有几片?”

    接着她又听到绫辻行人这样问道,于是她又任劳任怨地数了一下。

    “一、二……四片。”

    “四片啊。”

    闻言,绫辻行人微微皱眉。

    “那其他的呢?”

    “额……”

    因为有些理亏,辻村深月只能再次弯下腰动用自己的“观察力”。

    竹叶四周几乎都是泥巴,还有一些黑色砂砾散落,以及几个紫色大圆石。除此之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水井也挖的相当深,再加上头顶的杂木林挡住阳光,根本看不到井底。就算看得见,想必这口古井应该也早已干涸,底部恐怕只有泥巴沉积着。

    “只有这样……大概。”

    除此之外,辻村深月确实毫无收获。

    “只有这样吗?对你来说或许如此。所以说我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侦探的标配是一个笨蛋助手。”

    绫辻行人面不改色地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津岛美知子缓缓来到辻村深月的身后看了一眼,竹叶旁边的紫色石头大小差不多和人类眼球一样,有种奇妙的浑圆感。

    她数了数石头的数量,然后慢吞吞地说道。

    “这些石头,不是原本这里就有的。”

    “不是原有的……?这是什么意思?”

    辻村深月愣愣地反问道。

    于是津岛美知子又慢慢地踱步到了河边,沿着河道一边散步一样一边说道。

    “河川周围的石头形状更尖锐,但井边的却不一样——磨损的这么圆滑的石子,要到更下游处才能看到。”

    津岛美知子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是这个地方格外的寂静,所以衬得她的声音也特别清晰。

    “而且这些异常的石头只有井边有,所以这是有人特地拿过来的。”

    津岛美知子在河边的某一处缓缓站定。

    “……一共有六个。”

    这话是跟一直没再说话的绫辻行人说的。

    于是绫辻行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抬头盯着某处看了半天后,又开口道。

    “有盐吗?”

    这是在问还站在原地的辻村深月。

    真是……该说是刁钻呢,还是奇怪的问题呢。

    突然说什么盐……是指调味料的盐吗?

    辻村深月正想问,又怕被说成是笨蛋问题而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然后将目光默默移向地面。

    可是,在这种荒郊野岭外?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忘了是几天前了,这附近一定也下过雨,毕竟竹叶都被风雨打得脏兮兮的了。就算哪里曾经放过盐,应该也早就被雨水融化了吧。

    “不知道……而且,为什么提起盐?”

    她只能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这总是没错的。

    “有竹叶、石头,再来当然是盐啊。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绫辻行人傻眼了,他轻轻叹口气,低声如吟唱一般念出了一段古词。

    「如此竹叶青」

    「如此竹叶萎之状而青萎」

    「亦如此盐之盈干而盈干」

    「再如此石之沉而沉没」

    不知何处刮来的迷途冷风,在他身边打着漩涡飞去。

    “是诅咒。”

    回过头,望着仍然明显还处于迷茫状态的辻村深月,津岛美知子轻声说道。

    “《古事记》中卷,名为秋山之下冰壮夫的男神违背了与弟弟的约定,于是母神因此动怒,用竹叶石头和盐做了咒具,对他下了诅咒。结果秋山之下冰壮夫果然一如咒语病了八年,在请罪之后,才好不容易才得到母神原谅。”

    辻村深月听得一知半解,但她好歹还是知道《古事记》是什么的。

    “但是《古事记》不是超过一千年前的事了吗?跟这口水井有什么关系……?”

    “问事情要问到重点,重要的不是关系而是意图。”

    绫辻行人又一次点了点自己的脑子。

    “不过,还是得等确认有盐之后才能成立。”

    这就是难点了。

    “但是、所以这到底要怎么确认……根本看不出来啊。”

    辻村深月一脸为难,求救般望向津岛美知子,但她却早就背过身,只专注地看着河流,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已经完全不在乎这边的对话了。

    “别问那种不需要问的事。”

    而这边,恶魔的化身绫辻行人冷酷地俯视着蹲在地上的辻村深月。

    “你的舌头是长来干什么的?舔啊。”

    ……

    ……

    ……咦?

    舔这片竹叶吗?

    辻村深月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难看表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着绫辻行人嘴角掠过的一丝轻蔑笑容,一瞬间,只是一瞬间,她的脑海流转了“转调申请”四个大字。

    沾满泥巴的竹叶一看就很脏,不知道上面沾了什么东西,而且为了确认是否有盐,也不能擦拭。

    难办,真的是很难办的情况。

    辻村深月仿佛是在面对弑亲仇人一样将一枚竹叶高举眼前。

    现在,已经无人可以依靠,只能靠自己了。

    正在苦恼之时,辻村深月此时却突然灵光一闪,一个妙计浮现于脑中。

    “对啦,请鉴识科的同事调查不就好了。”

    “居然发现啦?”

    原本背过身的津岛美知子轻轻笑出声,回过头,越过辻村深月望向她们原本过来的地方,与此同时绫辻行人遗憾地啧了一声。

    “外面的话,差不多也就这些了。”

    津岛美知子如此下了决断。

    尽管知道现状正如津岛美知子所说那样难以再有收获,但为了保险起见,接下来的时间里辻村深月还是尽量搜索着井边。

    不出所料,别说脚印和遗留物,连人手碰过的痕迹都没发现。找不到任何有人来过此处的证据。

    “这口水井,真的是能使人成为杀人魔的「祠堂」吗?线索除了《古事记》外什么都没有……”

    辻村深月不安地小声问着回来的津岛美知子。

    “这个嘛,这只是因为那个人不会在这么明显的地方留线索而已。”

    津岛美知子只是轻轻地笑着回答,一副完全不担心的样子。

    “安心让行人思考就好了。”

    但是不知为何,辻村深月总感觉她的笑容带着一点勉强、或者别的一些异样的情绪。

    毕竟也只是个学生嘛……而且也可能是不适应坐车。

    辻村深月在心里这么安慰着自己,强将自己的不安压下去——因为一个比自己年纪小不少的人感到安心的自己,实在是太不靠谱了。

    ……这样温柔又优秀的美知子,一定和自己的母亲关系很好吧。

    怀有心事的辻村深月一边四处搜查,一边斜眼观察着绫辻行人。

    他既没有使用放大镜来观察四周,也没有叼着烟管沉思,只是用手指抚摸古井边缘。那模样与其说是侦探,不如说是建筑设计师正在欣赏自己设计的建筑物。然后他拿出怀表,朝太阳高举看着。

    最后他对井底伸出手掌,一副要从那里读取灵气的样子,一动也不动。

    “感受到什么能量了吗?”

    为了转换自己的心情集中注意力,辻村深月尝试向他搭话道。

    “你什么时候变成通灵侦探了?”

    “如果什么都能用通灵解释的话,侦探这种工作一定会轻松许多。”

    绫辻行人犀利地讽刺道。

    “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好用的东西。杀死活人的一定是活人,至少几乎全部都是。”

    这话里蕴含着的情感促使着津岛美知子抬头,她望过去,绫辻行人那张脸仍旧像是用冰雕成的,动也不动。

    因为侦探只能负责活人的事情,死人的复仇,亦或者是更加邪恶的事情,无论是多么有能的侦探都会束手无策。

    但是这次的事情……

    津岛美知子微微合上眼睑。

    必然是活人的祸端,是只有心怀巨大欲望的人类才能做到的事,没有其他的可能性。

    绫辻行人沉默地眺望水井好一阵子,此时忽然没有任何征兆的转过身。

    “回去吧。”

    “等等!现在就回去?”

    辻村深月无法理解地大喊道。

    “但是这里是唯一的线索了,还是说其实你已经知道了什么……?”

    “不,完全没头绪,我投降了。”

    这不像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

    “投降?”

    辻村深月难以置信地反问道。

    “没错。”

    绫辻行人表现得仿佛已然对水井失去兴趣,向津岛美知子招着手,然后毫不留恋的走开。辻村深月难以言表地又望向津岛美知子,可她也只是点了点头。

    “回去了。”

    竟然一点异议都没有的样子。

    三人搭上车子,回到城里。途中,绫辻行人一直盯着前方,瞪视某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而津岛美知子也只是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辻村深月难免有些担心。

    她心想。

    或许偶尔也会有这种事对吧。

    巨大的邪恶根源明明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顺着往上找到它。线索被隐藏,提示被带走,就连造物主降临都无法找到真相。或许就是有这样的犯罪现场。对于绫辻行人来说,也可能今天就是一个这样的日子。

    “算了,别在意啦。”

    她用僵硬的声音勉强安慰道。

    “反正接下来会请鉴识科过来一趟……说到底,水井是一切罪恶的源头这种说法也太奇怪了。那里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一口普通的古井而已。而且,特务科的资料室里,也没找到那种有关「使人成为恶人的特殊能力」的资料。所以一定、一定在别的地方会有其他线索的对吧!”

    闻言,绫辻行人只是叹了口气。

    “辻村,你真的认为有那种东西吗?那口水井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施力点。不为什么,就因为那是一口水井。”

    他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在意水井?”

    虽然八卦杂志的记者也说那口水井肯定有什么,可是说穿了也就只有这样。校外教学宿营杀人事件、杀死家人的纵火犯,这两起事件的犯人可能只是刚好去过同一个水井附近。不能因为这样,就断定那口水井是万恶的根源。

    “因为……”

    闭着眼睛的津岛美知子突然开口这样说道。

    “水井容易涌出不是善类的东西。”

    她有些疲惫般甩掉脑海中突然浮现的,只属于过去的笑声。

    “光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不是善类……?”

    辻村深月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好像那个记者也这样说过。

    津岛美知子缓缓睁开眼睛,这样向辻村深月提问道。

    “深月姐,你知道皿屋敷的怪谈吗?”

    被如此一问,辻村深月只能尽量翻寻大脑中的记忆。

    “皿屋敷——是鬼故事吗?”

    天知道她对这些灵异故事一直都不怎么感兴趣。

    “额,我记得……内容是鬼魂每天晚上数盘子,嚷着「还少一个」的故事。”

    “大致是这么一回事吧,具体的故事现在还没必要讲。”

    津岛美知子微微颔首,又重新闭上眼睛回忆着,语气稍微有些迟疑。

    “有人……有个人曾经跟我说过,皿屋敷是歌舞伎和净琉璃都会拿来当做题材的怪谈。无论是播州姬路的播州皿屋敷,还是江户番町的番町皿屋敷,又或者是土佐、出云、尼崎等等,日本各地都有这样的异闻流传。”

    闻言,绫辻行人下意识握紧拳头偏过脸去看津岛美知子,但此时她闭着眼看不到,所以自然没有停下来去关心他。

    “诶……这样啊,日本古代到底有多缺盘子啊。”

    辻村深月并不理解其中含义,下意识吐槽道。

    津岛美知子并没有对这句话产生反应,只是继续说道。

    “而这类异闻都有一个共通装置,那就是「水井」——水井里会有幽灵出现。除了皿屋敷之外,还有很多传说中的鬼魂或怪事,都从水井发生。”

    虽然并非单指幽灵,又或者是心怀鬼胎的人类,或者是更可怕的一些东西。

    但听着辻村深月的吐槽,津岛美知子感觉自己身上的重压消散了不少,她沉吟了几秒,继续说道。

    “水井自古以来就被认为现实与异界的接口,所谓水井,便是「生」与「死」的界限。而所谓的边界,往往都是会发生许多鬼故事或怪谈的地方。”

    很有那个人的风格,水井就是那家伙会喜欢的东西,甚至于,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的每次相见都是在井边。

    津岛美知子眼前浮现了那个男人的样子。

    那只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相遇,而她也早就隐隐有所预感。

    “更何况那口水井和其他地界及河川相连,附近又有十字路,那口水井拥有诸多让人警惕的条件。”

    只是,她如今仍然执着于此——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直到现在都仍然这么在意这件事。

    “简单来说,就是井里一定会有什么代表不祥的东西。”

    辻村深月并不知道她内心所想。

    “所以难道那起事件,真的是鬼魂造成的吗?只要对水井许愿,就会有传授罪恶之道的鬼魂出现,附身在杀人犯身上杀人……”

    此时,听了这么多解释,她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不,不是哦。”

    被打断了思绪,津岛美知子用轻快的语气否定道。

    “至少这次绝对不是哦,只是幕后黑手的一点恶趣味,又或者说是演出?”

    她垂下了眼睛。

    “没有形体的东西是不能杀人的,那……并不是这边应该负责的事情。”

    这话……说得总有种世上其实是存在幽灵的,只是普通人看不到而已的感觉。虽然辻村深月心里有这种感觉,但她非常明智地没有说出口。

    她可不想再被绫辻行人揪住损一遍。

    “哼,你倒是了解他。”

    于是,绫辻行人只是不快地瞪向窗外。

    “啊啦,你生气了吗?”

    津岛美知子微微一笑。

    “但非要说的话,我了解的不是他,而是你啊。”

    明明,应该是她完全不了解那个人才对。

    ——是嫉妒才对。

    绫辻行人在心里这么补充道。

    “因为你刚才调查的东西,已经足够了吧。”

    白发女孩儿歪着头抬眼望向身旁的金发侦探。

    于是辻村深月发现如今两个人中间,女方正微妙地占着上风。

    “也就是,老师知道幕后黑手……?”

    与此同时,她也捋出了关键词。

    他没有马上回答辻村深月的问题,只是望着津岛美知子,缓缓开口。

    “或许,这次会让你手下的人出场。”

    眼前的信号灯正好转红,辻村深月用力踩下刹车,稀疏的车辆通过前方路口,引擎声盖住了绫辻行人的声音,于是她也就错过了绫辻行人对津岛美知子说出的话语,错过了杀人侦探对于未来危险局面的预兆。

    “……不知为何,我有这种预感。”

    “嗯。”

    津岛美知子再次垂下眼睑。

    虽然,她并不认为那算得上是她手下的人。

    然后是一阵看似漫长的沉默。

    “是啊,足够了。”

    信号灯转绿时,绫辻行人叹了口气,才开口道。

    “鬼魂和幽灵之所以恐怖的本质,在于人们不明白那是什么。熟悉机制或者能够预测得到举动的东西,那就不会是妖怪。异能力和妖怪的差异就在这里。异能力是有系统有逻辑的,所以诡异的东西渗透不进来。”

    他顿了一下,声音有些沉重。

    “设下这起事件的人不但深知这点,并且加以利用。”

    绫辻行人抬起手指抚摸着细长的烟管,并没有凑到嘴边。

    “我用手指量过水井外圆周的长度。一圈约是232公分。用圆周率一除就知道直径大概是74公分。接着把手掌摊开放在水井边缘,调整手掌的位置直到看过去时手指长度等于井底直径长度,利用三角测量的原理就能算出距离井底有多深。我的拇指长度大约6公分,从眼睛到手的距离大约是33公分,简单心算得出井深约为407公分。不过会有一点误差就是了。”

    “原来不是通灵侦探啊……”

    辻村深月小声嘀咕道,她现在还是一知半解。

    是数学侦探——津岛美知子在心里补充道。

    “其实还有一件事。”

    被这样的气氛所驱使,她又开口说道。

    “——那里有六颗圆石和四片竹叶,这些数字也是有意义的。古代将一天分成十二等份,第六等份称为巳时,在古时以敲钟四下表示,所以又称为朝四。换算成现代时间,大概是十点前后。”

    数字也完全吻合。

    绫辻行人赞同地点点头,继续他的数学教授之旅。

    “现在这个季节,朝四的太阳角度概算大约68度,用三角函数来计算当阳光以68度角照入直径74公分,深度407公分的井底时,照亮的位置刚好是从井底起算的224公分处。”

    他最后说出了结论。

    “明天的那个时刻,到井内这个高度附近查查看吧,应该能找到什么。”

    辻村深月简直目瞪口呆。

    绫辻行人站在那口水井前面的时候,明明看起来似乎什么都没做,结果却思考了这么多。

    【这就是所谓的,安心让他思考吗?】

    辻村深月从后视镜看着有着微妙笑意的津岛美知子,呆呆地询问道。

    “可是,说到底,为什么要在水井布置这些机关?”

    感受到她的视线,津岛美知子看向辻村深月。

    “你记得那个记者是怎么说的吗?”

    ——那是会让祈求者成为恶人的「祠堂」。

    “水井内224公分的位置,大概会有前往下个场所的提示,只要到了下个地方解开迷团,过了最后一关,就能获得真正的成为完美犯罪者的提示。”

    津岛美知子望向窗外,声音变得遥远悠长了起来。

    “换句话说,这是「暗号」。水井并不是一座直接赋予邪恶力量的祠堂,而是测验是否有足够毅力与智慧成为恶人的筛选门槛。”

    想要进入水井,在离地两百多公分高度的地方找到提示,需要适当的工具,或两人联手满身是泥的心理准备。能做到这个地步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具备足够毅力、知识和非这么做不可的苦衷,这三个元素缺一不可。

    反过来说,具备这些资质条件的人,就有足够能力运用暗示达成完美犯罪,也就是成为完美的「恶人」。

    辻村深月没想到当时表现得昏昏欲睡的津岛美知子其实把自己说的信息全都记下来了,她沉吟了片刻。

    所以,正如这对鸳鸯侦探所说,那口水井不是通往异界的门,只是筛选人选的地方。而至今达成完美犯罪的人们,正是通过最后一道关卡的合格者。

    这样说来,连辻村深月都已经完全明白了。

    的确,过关的人不会把水井的测试内容告诉别人,因为那样做就达不到完美犯罪,反而暴露自己是犯罪者的事实。所以第三者感受到的就只是若有似无的谣言——去过那地方的人会变成恶人——这种迷样的诡异氛围而已。

    “必须解开这水井里精心设计的谜团。”

    绫辻行人接下去说道。

    “然后必须潜入深处,破坏设计者的真正目的。否则,会像前个儿童遭到肉毒杆菌毒素杀害的事件一样,无法解决的犯罪将如传染病般蔓延。得尽快逮捕创造出这个系统的人,终止他的计划。不然,这个国家的杀人事件,将会增加到其他国家的数百倍。”

    此时辻村深月心里有许多个疑问拥挤着,然后她脑海里出现了刚才津岛美知子脸上的笑容,突然福至心灵。

    “……啊。”

    辻村深月当然不是全然的笨蛋,她只是因为身边的人都比较聪明,才显得自己过于憨直,所以她很快就意识到了。

    于是她气愤地握紧方向盘。

    “所以刚才你在水井边……根本不是没有头绪,而是因为当场说明就得下去沾一身泥巴,单纯就是你不愿意对吧!?”

    “明天,你带个同事一起去沾一身泥吧。”

    面对辻村深月的大吼,恢复好心情的绫辻行人和津岛美知子相视一笑。

    “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喔,侦探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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