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太宰治出来的时候，永井荷风正站在衣帽间的外面，凝视着镜子，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宰治最终还是没能登堂入室，而大脑死机想把人带回家的永井荷风也被她亲爱（条野采菊语）的搭档狠狠教训了一顿。不过等他换好衣服，条野采菊已经不在店里了。
可能是高贵的五感受不了和河水海藻药水气息混合体待在一起吧，嗯，反正，太宰治是完全没有头绪的。
“在想什么？”
永井荷风不动声色地回过神，避开太宰治的问话，看向难得换了别的色系衣服的太宰治——得益于那张即便拼命熬夜却仍然满满胶原蛋白的嫩脸，穿着休闲服的他像个大学生。
除去平时见面的暖色系风衣，和以前档案上的黑西装，永井荷风确实还没见过太宰治穿常服的样子，这么乍一看还确实有点新奇。
“为什么不选个更好的？”
她顺手一般扯了扯里面的布料被翻出来的兜帽，若无其事地发问。
“哎呀，偶尔也要换换风格的嘛。”
虽然他太宰治总是翘班，月光族到要去偷拿同事钱包来给自己买单，身上还欠了不少债，但他还是想在中意女性面前保留一下颜面的。
既然没钱给这套衣服买单，就不要再给人家脑子里添上太宰治喜欢占便宜这种印象了。
以前在森鸥外手底下干活的时候工资倒是高，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头子雇佣童工心虚的缘故，不过那些卡早就随着中原中也的机车一起炸飞了。
就是没炸，森鸥外也会冻掉那些卡的。
回想过去真是不堪回首啊。
太宰治垂下眼睫片刻，正想说点什么扯开话题，就听见一个粗犷的声音像一把利剑一样撕裂了现场的气氛。
“哈哈哈，果然在这里嘛！”
是福地樱痴。
太宰治不太擅长应付这种看起来凭借野性行动的人，这种不能预测心理活动的人最可怕，比蛞蝓还可怕。
毕竟就算是蛞蝓，也是会思考的。
很不巧的是，猎犬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剩下唯二两个是和太宰治同频的聪明人，真的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这样看来，太宰治和猎犬还真是相性不合。
“队长，你怎么来这儿了？”
永井荷风的军礼还没敬完，就被福地樱痴按了下去，他顺手摸了摸她的头，看起来倒没有什么旖旎的意味，活像是在呼噜狗头一样，有种异样的温情。
从太宰治的角度，他意外发现永井荷风并没有想避开但是没办法避开的表现，反而眼睛微微弯起，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诶不是，这糟老头子为什么这么有人气啊！
这一刻，太宰治的心理活动微妙地和江户川乱步的想法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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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发生在六月新娘之前的事情。
虽然才刚刚步入六月，但这个时候的温度就已经很腐蚀人的心智了，特别是在公共交通工具里，别管你出身如何智商如何，都逃不了累如老狗的命运。
虽然穿的也不多，但山崎要的衣服已经被汗浸透了，背后的电脑包更是雪上加霜——在热的方面。
心凉管不了体热。
不过没办法，山崎要不愿意坐山崎家的车，宁愿跟一群人像饺子汤里的饺子一样挤电车，某种程度来说是自找苦吃。
不过年轻人总是自尊啊心情啊什么的高过一切的，现在唯一能动摇傲气年轻人山崎要的是九条家特制冰菓。
对此，山崎要翘首以盼，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里具象化望梅止渴了。
山崎要进门的时候，津岛美知子正和新堂清志对坐在沙发上喝茶，身侧放着一个小小的礼品袋，而宫濑豪就站在沙发后面整理着她的外套。
“咦？”
山崎要愣了一下，原本抓着背包袋子的手都松了一下，顺着带子滑了下去。
“要出门吗？”
“来了啊，要。”
津岛美知子先是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想了想，又点了下头。
“嗯，出去一趟。”
看起来有点呆呆的，像只兔子。
津岛美知子难得扎了双马尾，因为天气原因上半身只穿了挂脖吊带背心，纤细的身形显得两边翘起来的马尾很蓬松。
“诶……”
还没等山崎要说些什么，津岛美知子已经先把茶杯放了下来，看着他的脸认真地提议道。
“外面很热吧，先去冲个凉怎么样？”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山崎要歪了歪头，然后又听到津岛美知子这么说道。
“对了，要，过两天我要当新娘了哦。”
语气平淡，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无论是对面的新堂清志还是一旁的宫濑豪都对此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就显得山崎要后面的反应好像很大惊小怪一样。
“哈？这是哪里的说法？”
山崎要已经分不清自己身上到底是热汗被风吹得变冷了还是从一开始流的就是冷汗，总之，他目瞪口呆。
“什么意思，美知子？豪先生？新堂先生？谁能来给我解释一下？”
年轻人正濒临崩溃。
“先去洗澡怎么样？”
始作俑者津岛美知子这时候却顾左右而言他了起来。
“喂……”
“好了，别逗他了。”
一直装作自己在专注看报纸的新堂清志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把脸从纸张后面抬了起来。
“你到时候倒是一走了之，多少也为年轻人的心理健康着想一下吧。”
“模拟婚礼啊，真有意思呢，我也很想参加一次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宫濑豪突然笑眯眯地开口，看起来只是感慨了一句，但是却精准地把关键信息传达给了山崎要。
“好了，衣服已经熨好了。”
然后还若无其事地把外套递给了津岛美知子。
看着逐渐冷静下来的山崎要，津岛美知子颇感无趣地吐了吐舌头，倒打一耙。
“豪先生，真是坏心眼。”
宫濑豪对这毫无依据的指控并不辩解，只是无声笑了笑。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什么婚礼，还有新娘什么的，我完全搞不懂。”
山崎要心累地叹了一口气。
“豪先生和清志先生都不去吗？最重要的是，新郎是谁啊？”
新堂清志：“没办法，我是要赚钱糊口的啊。”
宫濑豪：“嗯，那天九条先生正好有个重要的面谈呢。”
“不知道呢，这个得之后再和神乐先生他们商量。”
津岛美知子一边说得轻描淡写，一边把外套披在身上。
“那我……”
闭着眼睛都知道山崎要接下来想说什么，津岛美知子直接掐灭了他的想法。
“不行，你那天有选修，好好去上课，别跟我学。”
你也知道你不是个好榜样啊。
山崎要忍住了吐槽的冲动，看着津岛美知子拎起礼品袋就往外走。
“果然还是打算自己开车去吗？”
宫濑豪在她身后追问道。
“天气这么热，还是让桐岛君开车吧？”
“人总是会有想自己开车的时候，豪先生就别操心了，让宏弥君跟着九条先生吧。”
津岛美知子将制作精美的车钥匙抛上抛下，最后握在手里摇了摇。
“我还没想换新车呢。”
见她这么说，宫濑豪也不再坚持，只是目送着津岛美知子的背影走出大门，又低下头去看她喝了半杯的冰茶，高兴地感叹。
“果然是喜欢这个呢，等美知子回来再换个口味让她尝尝。”
津岛美知子的饭量向来不大，天气不好的时候更是格外小，能把一杯茶喝了一半已经是相当给宫濑豪面子了。
“别总把事情往好了想，宫濑，这代表她只有水分摄入量还算正常。”
新堂清志毫不留情地泼了盆凉水。
“她的消耗量和吸收量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样下去早晚会出问题的。”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那就是这个现象太不合常理了，这可不是胃口一时不好的样子。如果一个人的体重没有缘由就开始持续下降，多半是因为生病。
“这个嘛……我也知道，但是一到这个时候美知子就这样子，怎么努力都不得其法。”
宫濑豪的表情有些黯然。
新堂清志觉得这事儿不能强求别人，他放缓了语气。
“算了，短时间想不出办法也正常，你又不是医生。”
虽然他也毫无头绪就是了。
山崎要看着现场沉默的两个成年人，轻咳了一声。
“所以，美知子她到底去干什么了？”
本来只是想转移一下话题的，但他没想到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两个成年人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既困惑又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
新堂清志：“就算你这么问我们……”
宫濑豪：“……也确实不知道美知子到底去干什么了。”
山崎要愈发感到困惑。
“这算什么说法？”
“我只知道每年六月五号，美知子都要出去一趟。”
新堂清志重新捡起报纸，漫不经心地说道。
“虽说是每年，不过大概也就是这几年……正好是要你来这里之前开始的呢。”
宫濑豪了解的自然比新堂清志要多。
“以前是桐岛君开车送她去的，不过桐岛君么，你也知道，脑子比较直。”
山崎要明白了，意思就是问不出来什么东西。
人总不能指望听懂狗狗说话对吧，虽然桐岛君是人，但在智商和忠诚方面和狗狗也没什么区别。
他叹了口气。
“美知子还真是，有不少秘密呢。”
“——那不是很好么，毕竟秘密使女人更美丽啊。”
三人皆讶异地睁大眼睛，因为接下话的不是别人，而是九条壮马。
“什么……你在那里听了多久啊？别仗着自己是后来的就肆无忌惮地偷听啊。”
新堂清志揉了揉太阳穴，语气不客气得完全不像是个被雇佣的家庭医生。
九条壮马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要，你要不还是先洗澡去吧？”
搞什么啊，九条家的大当家和小当家是对洗澡这件事有什么执念嘛？
山崎要有点心累，这会儿他也觉得身上有点难受，就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准备上楼洗澡去了。
把年轻人送上楼，新堂清志又把视线转回九条壮马，他坐在津岛美知子原本坐的位子上，瞥了一眼没有收走的杯子。
“原来如此，她果然更喜欢这个吗？”
“九条先生也这么觉得吗？太好了，我正打算试试别的口味让美知子回来尝尝呢。”
听了这感想，宫濑豪喜笑颜开，新堂清志一时不想去看这两个人不合时宜的天真嘴脸，只觉头痛。
“吃烤肉的话，美知子会多吃一点吗？”
九条壮马在家人身上花的思路总是天马行空，新堂清志一时间不太理解为什么话题转到了这边。到底是和他青梅竹马的宫濑豪能接的上他的脑回路，笑吟吟地说。
“主要还是得看用餐环境吧，环境好的话，美知子自然就吃得多了。”
哪怕只是多喝了两口果汁呢？
——原来如此。
虽然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想到这里的，不过新堂清志姑且跟上了他们的思路。
“前两天听美知子说，京介君想带着哥哥去一趟海水浴场呢。”
最开始，是都筑京介某天和津岛美知子闲聊的时候提到自己一直想和自己哥哥去趟海水浴场，不过考虑到都筑诚的懒惰性和都筑京介职业的特殊性，这件事一直没能实现。
考虑到九条家有私人海滩，倒是正合适他们两个名人休息。
“不如借着这个机会……”
——来个小型聚餐。
话没说完，但几人都心领神会。
“这样的话，要不要再叫些其他的朋友呢？”
宫濑豪想得更远一点。
“美知子不是要去麻取部就职吗，我听说这种机关很注重人际关系的，要是美知子被关系不好的人欺负了可怎么办呢？”
他露出忧虑的表情。
谁会被欺负啊？你说的主人公是谁啊？对着自己家的孩子戴太重的滤镜可是和助纣为虐没什么区别的！
新堂清志眼角抽了抽，张嘴想说些什么。
“是啊，真担心美知子以后的职场生活呢，作为监护人，果然还是该出出力。”
九条壮马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试着邀请麻取部那边一下……等下，让美知子亲自做这件事吧，人情肯定是要明明白白落在她的头上的。”
你是哪里来的溺爱家长啊？！
新堂清志丧失了开口的欲/望，自暴自弃地向后靠去。
算了！整个九条家的未来已经看得到头了。
暂且不知道新堂清志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津岛美知子自己反正是快乐地开车走了。
倒不是还在想自己开车的冲动年纪，津岛美知子只是不想把一些事情透露给别人而已。
知道6月5日是什么日子的除了本人以外就只有绫辻行人了，这种独一无二的事情数不胜数。
也不怪桐岛宏弥说不出来什么，因为每次他开车带津岛美知子过来的时候，津岛美知子只是让他把车停在固定的位置上，然后倚在车窗旁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外面，有时候看十几分钟，有时候看几个小时，然后就让他开车回去了。
以桐岛宏弥的脑筋当然想不明白津岛美知子在干什么。
津岛美知子本来今天也打算这么做的。
只是隔着窗户看那个人仍然安好地生活着就好，没必要去打扰她已经安稳的生活。
这回她没有等太长时间，大概二十分钟过后，目标人物就从拐口处走了出来，她穿着宽大的连衣裙，手里提着菜篮，很明显是去超市了，她的眉眼柔和，与之相对的是剪得十分利落的短发，这大概是唯一能显示出来她性格中有坚韧一面的特征。
津岛美知子的视线从上至下，然后在中间停顿了一下。
宽大的连衣裙下有着不自然的凸起，即便被衣物遮挡着也看得出来，不如说，因果关系应该是反过来的才对。
她怀孕了。
津岛美知子有一瞬间的怔愣，就在她走神的几秒钟里，她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女人已经走到了窗前，车窗上贴着单向膜，按理来说她是看不见车里的情景——不过如果是从正面过来的话，倒也不是完全看不到。
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女人敲了敲玻璃，然后后退了两步，这让津岛美知子不禁露出了苦笑——这可不是时常能见到的光景。
她硬着头皮打开了车门。
“好久不见，该有五年了吗？”
女人落落大方地微笑着。
“美知子小姐，您现在真是出落得非常优秀呢。”
津岛美知子微微屈起手指，又放松了下来，她也微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夫人。”
这位曾在自己身处困境的时候也对津岛美知子伸出援手的、看起来颇有魄力又不失温柔的女性——也是加茂宪纪的生母。
这种情况，不可能是才发现她的吧。
她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
“我还以为隐藏得很好，没有打扰您的生活才对。”
“这个嘛，只是因为美知子小姐太显眼了而已，没办法不注意到吧。”美貌与优雅并存的女人捂着嘴笑了笑，“不过我知道您的本意，所以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您没带那个看起来很强壮的司机先生过来，我也不会贸然找上您，辜负您的好意的。”
她做出了邀请的动作。
“家里现在无人，美知子小姐要赏脸进来坐坐吗？我知道您在背地里帮了我不少，我应该感谢一下你的。”
“不用了，那些只是报答。而且，我也不想让孕妇来招待我。”
孕妇又喝不了茶，让她只为自己一个人忙活来忙活去也太不像话了。
津岛美知子淡淡地拒绝了。
“怀孕了的话，还是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比较好。”
“啊呀，没事的，正是因为怀孕了，才要多活动一下呢。”
她又笑了笑，没有继续邀请——她向来是个分寸感很强的人，即便是对着自己的孩子，也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微笑着注视。
这是否是因为，那个孩子并非是她自愿生下来的，津岛美知子并不知道真相。
“太好了。”
她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美知子小姐果然和别人不一样呢。”
“什么？”
“关于我怀孕的事情，虽然这么说有点自大，不过我很喜欢你的反应哦。”
是指这个啊。
“我知道你已经组成了新的家庭，所以会有孩子也正常吧。”
津岛美知子疑惑地微笑了一下。
两个生理健康的人自愿结合成家庭，接下来的事情只不过是顺理成章而已。
“也会有人这么觉得吧，觉得我应该记挂着留在宅子里的儿子，认为我该一边恨着加茂家主一边为他守节。”
女人的笑容多了几分嘲讽的意思，不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她还是那么从容。
“算了，不提讨厌的人，美知子小姐，您知道宪纪现在怎么样了吗？”
经过上面的一席话，津岛美知子大概明白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有在做个好人吗？虽然我也努力教导过他了，可是遗传了那个家族的血脉，多少还是让人有些担心呢。”
——并不是在担心加茂宪纪过得好不好。
不过，作为现在唯一的嫡子，加茂宪纪也不可能过得不好就是了。
“很辛苦地在做个好人呢，在那种环境下能坚持下来，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了。”
还想着成为家主以后把自己的生身母亲风风光光地迎回来，给自己孤苦无依的好友做靠山呢。但是，现在看来……
“那就好，毕竟我已经努力不去恨他了，如果他变得和他的父亲一样，那我那么多年的忍耐就没有价值了。”
是的，忍耐。她把困在加茂家的十几年称作是忍耐，这是无可厚非的。
不被期待的诞生，本身就是孩子的原罪。
“这样想，一时赌气给他取那个名字，倒是对他有些不公平了。”
听到自己没有了解过的事情，津岛美知子一愣。
“那是什么意思？”
“啊，我没说过呢，”她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百五十年前加茂家的咒术师，用一位人类女子与咒灵诞下九个咒胎，并在其中混入了自己的血，使其成为了特级咒物咒胎九相图。这个人叫加茂宪伦——不是宪纪，是宪伦哦——后来，这个人被称作加茂家的污点。”
这是毋庸置疑违反人伦的实验。
“多可笑，这群人竟然觉得自己还有这方面的原则吗？原来如此，泯灭人性就不算灭绝人伦了呢，我觉得加茂家的人都很虚伪可笑，所以就把这个所谓污点的名字稍加变换，送给了宪纪当名字。”
宪纪宪伦什么的，读音同样的文字反复出现在一段话里，这让津岛美知子倾听的时候有些心烦意乱。
“美知子小姐，你会觉得我迁怒宪纪很无情吗？”
“你确实很无情，但这并不是错的。”
这甚至可以称作是一种完美的清醒理智，连津岛美知子都要自叹不如了。
津岛美知子或许是在对她说话，也可能只是在跟自己说话。
“孩子不该是母亲的束缚，母亲也不应该生来就是母亲。”
连不去恨这个孩子都已经算是一种宽容，在这种前提下，她既没有规训自己，也没有报复孩子，甚至把他教养得很好，让他活在爱里——哪怕只是浮于表面的爱。
这位女性，是一位伟大的人。
津岛美知子坐回车里，关上门。
“恭喜您从地狱里爬回来重获新生，我想我以后都不会过来了，再次感谢您之前的关照，那么，再见了。”
她态度堪称温和地点头示意，然后缓缓摇上车窗，一脚踩下油门，就好像是想将曾经的温情，和那个女人一同全部抛在脑后。
“我可怜的美知子啊——”
京极夏彦的声音在后座响起，不过即便是从后视镜那里看过去也什么都看不到。
津岛美知子也没有去看。
“你是在同情那个眯眯眼男孩儿吗？或者说，你是在他身上共情到了你自己的影子呢？爱，唉，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啊，追求这种东西一定会落入深渊的，不如追求恶，既无形又有形，那才是接近生存的事物啊。”
京极夏彦越说越起劲，越说越通顺，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加茂宪纪的名字带着诅咒，那么美知子，你的名字呢？你的母亲又是怀着什么心情给你取下这个名字的呢？你的诞生对于她来说到底是惊喜，还是噩梦呢？你想知道吗？”
津岛美知子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一边转着方向盘，一边偏过头去看后视镜确认路况。
直到这里，都并没有人跟踪。再之后就到了京都高专的领域，那里就是平常人不能触及的地段了，这个时期暂且不必担心安全。
对方对她的掌控也并非精细到每件小事上，这消息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这里留给她能自由操作的余地很大，但换一个角度思考，对方想做的事情也不是津岛美知子做一两手准备就能打乱的。
那双眼睛，从游轮上开始注视的眼睛，到底有什么目的，又是否早就已经监视过她——津岛美知子对此还毫无头绪。
她收回视线，无人察觉到她的思绪，就连与她灵魂相连的京极夏彦也是同样，为了不被探知思想，她强迫自己只在心里思考——这是一种磨难，也是一种机遇。
“孩子会寻求父母的爱是一种本能，但，孩子也不能强求母亲去爱孩子。他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爱，足够他熬过寒冷的黑夜，这一点他已经足够幸运。——至于那爱里是否有真心，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评价。”
津岛美知子踩下刹车，掏出手机开始发消息。
“噢？你也开始搞唯心主义了吗，认为有爱存在，爱就存在？”
京极夏彦开始怪笑起来。
“怎么说呢，我有点意外。你不觉得这是在自我欺骗吗，因为需要爱来挺过黑夜，所以爱必须存在。但这本质上是一种逃避吧，如果他有机会回头，他一定会发现——”
“——他的背后是一片虚无，他其实什么都未曾拥有过。”
津岛美知子完美地接下了后半句，前后如此严丝合缝，就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说的一样。
“你想这么说，对吧。”
她并没有用疑问句。
京极夏彦的声音有一瞬的停顿，然后，又继续响了起来。
“完全正确，美知子，我早说过，我们才是真正的心意相通，你是如此的聪慧，我没办法不喜爱你，这也是一种本能。你是我最爱的学生，也是我唯一承认的学生。”
但津岛美知子没有继续回答他，她头也不回地下车了。
加茂宪纪穿的不像是正经高专校服，而是偏和服的样式——这或许是校方看在他继承人的身份给他的优待。
“这么容易就出来了？我还以为要再等你一会儿呢。”
津岛美知子靠在车边，歪头笑了笑，看起来十分从容。
“不是理论课，稍微出来一趟也没什么。”
如果不是怕引来不必要的猜测，加茂宪纪简直想一路跑过来。
“突然给我发消息是怎么了，你一般不会直接到这儿来……”
他显得有些担心。
津岛美知子有些瞠目结舌，她顿了两秒，将手里的袋子递了过去。
“你自己都不记得吗？”
“什么？”
“……”
津岛美知子把袋子又递了递。
“——生日快乐。”
加茂宪纪愣住了。
他下意识看向津岛美知子的脸，但她此刻却并没有看他，眼神很明显地偏移了几分。
他张了张嘴，可是他没能说出口，又或者说，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是先僵硬地伸手接过袋子。
“……谢谢。我、抱歉，我都忘记了。我……”
加茂宪纪结结巴巴地，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凝滞。
“我可以看看是什么吗？”
“嗯。我是说，当然可以。”
津岛美知子把眼珠子转了回来，偷偷观察着加茂宪纪的表现。
他低着头，打开纸袋，那里面是包装精致的长形礼盒，用来包装的丝带并非凡物，这件礼物从外包看来就已经足够珍贵。
加茂宪纪用一根手指别开盖子，黑色的绒布上放着一个玉制的梳子，是当地很少见的和田玉，青白色的梳背上刻着两只飞鸟相对的花纹，栩栩如生，十分精美。
让人摸不到头脑的用心，很有津岛美知子的风格。
即便这礼物没有任何意义，也足以震撼加茂宪纪的内心，以至于他暂时地不能顺利说话。
“很久没过生日了吗？”
“……嗯。”
从母亲离开以后，就再也没过过了。他在心里补充道。
即便他成了嫡子，若是随口提起这一日是他的生日，恐怕仆人们会前仆后继地请罪，然后为他准备盛大的庆礼——然而，他不需要这种虚假的繁华。正室过继他本就只是迫不得已，她自然不会关心这些事，于是加茂宪纪不说，就没有任何人想起这件事。
“诸侯送圭璋——据说，是交好的表现。”
津岛美知子站直了身体。
“只要没有坠落，那飞鸟一定能回到空中。宪纪——黑夜没有让你坠落。”
加茂宪纪深吸了两口气，他的眼睛眯着，表情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只能看出他颤动的嘴唇。
“谢谢你……美知子，谢谢你。”
津岛美知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又微笑了起来。
“宪纪，很高兴能认识你。”
总会有人不期望加茂宪纪的诞生，但至少对于津岛美知子来说，他们的相遇，绝非是一场不幸。
你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即便有一天你知道，你的母亲并没有那么爱你，你也不会责怪她。
因为你会理解她的痛苦，你又是如此地爱她。
因为飞鸟终究会飞向天空。
“我都有点感动了。”
目送着加茂宪纪的背影，京极夏彦又阴魂不散地开口了。
“你发现了吗，你已经成为了他的支柱——唉，美知子，你总是在扮演这种角色，真是危险呐。”
他意味深长地说。
“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们。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人总是要找点活着的意义，也许是一个梦，也许是一个约定，有也许是一个人。”
津岛美知子绕回驾驶座一侧，打开车门。这时候，她听到他这么发问。
“那么，美知子，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是为了追寻你母亲的痕迹吗？去确认她是否爱你？”
“如果人一定要有爱才能活的话，我也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爱，母亲的爱存在与否都绝不会毁灭我。”
她突然轻笑了一下。
“但是，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京极，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啊。我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过这件事，这是你唯一的弱点，而我发现了。”
津岛美知子看着后视镜里并不存在的倒影，她知道他就在那里，这一次，她没有躲闪。
“你确实是无敌的，你已经不在这个层次了，你的阴谋诡计却像蛛网一样延绵不绝，如果揭开你的诡计就是唯一的致胜方法，那你确实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她的脸上并不气馁，她的眼睛里甚至闪过一丝光亮，那是黑暗中的一缕火苗。
“但是，你也不是无敌的，因为这个世界是立体的，你做不到没有死角，可你的自大从未改变，所以你终究会被打败，会被……”
“你想说，会被爱？”
“谁知道呢。”
津岛美知子一脚踩下油门，她的后背紧紧地贴着椅背。
“我只知道，能打败你的，一定是你所不了解的事物。”
六月新娘只是六月的一个开端，这一年的夏天其实才刚刚开始。
要说夏天的话，那肯定是海滩文化了。切西瓜，打沙滩排球，这些行为已经成为某种刻板印象的代表符号了。虽然感觉还有很多严肃的事情要做，不过这不影响津岛美知子现在及时行乐。
不过，别误会，津岛美知子对这些活动的兴趣并不大。虽然在宫濑豪的帮助下已经全身都涂满了防晒乳，不过津岛美知子还是更想一直呆在遮阳伞底下乘凉。
“今天还有谁来？”
山崎要从后方的别墅里走了出来。
“京介君和诚先生是肯定会来的，警视厅暂时是菅野君和苍生君，至于麻取部的人么……”
津岛美知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手机屏幕，慢吞吞地回忆着。
“就当他们都能来吧。”
这话倒也不是信口胡诌。
在邀请名人兄弟的同时，津岛美知子还大方地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都筑诚的死忠书迷荒木田苍生，津岛长官在能给自己下属谋福利的事情上还是比较上心的。
然后菅野夏树又碰巧听见了这件事，在话筒旁边嚷着要加入，会发展成如今场面倒也不算意外。
不过刚才荒木田苍生才发来联络，说是路况堪忧，堵车了，既然他还没来，津岛美知子当然不想起身。
“真是的，社会人这么悠闲真的好吗？”
“好像是恰巧有连休假期……他们这些人能按部就班地工作休息，说不定是个好消息噢，要。”
山崎要站在津岛美知子身侧叹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满脸无精打采的白发女人，又看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都筑京介才发来的信息写着他和他哥哥已经到了，于是他还是强硬地把她拽了起来。
“那样的话饮料就不够了，走吧，跟我去进货。”
“等等，要！诶……”
“反正你也得去接京介君他们的吧，走吧走吧。”
津岛美知子挣扎了两下，无果后就萎靡地跟在山崎要的身后走了。
九条壮马一言不发地在后面注视着事情的发展。
“有的事情果然还是得年轻人来呢。”
说话的是宫濑豪，他拎着烤肉架的一端，在九条壮马回头看过来的时候只是从容一笑。
“九条先生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才计划着那个时候接纳要君的吧。”
“我不能否认，确实有这一部分的原因。但……”
九条壮马把头转了回去。
“一切都是美知子自己的意愿，我绝不会替她做决定。她有自己的羽翼，我不想折断，而她也应该掌控自己的人生，以及未来。”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越来越轻，如风中羽毛一般。
“一厢情愿的为她好，这种行为只不过是在自我陶醉而已。……这种事情，我绝不允许再发生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又或许是倒数第二句话，除了宫濑豪本人，没人知道他到底听没听到那最后一句誓言。
他只是露出了冰冷的微笑。
九条壮马没有回头，他或许不知道，但或许，他清楚宫濑豪现在的表情。
但是，他也只是闭上了眼睛，头也不回。
炎热的天气总是会让人昏昏欲睡，所以，对于一些被看管的人来说，这样的天气非常适合作乱。
无论是狙击手还是坐在沙发上的辻村深月都没注意到，坐在椅子上的杀人侦探又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芦屋道满，出身于播磨国。播磨是本州岛兵库县南部的旧国名，换而言之，想要找和芦屋道满相关的线索，就得去兵库县。从关东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关西，这是一项非常有挑战性的考验。
不过绫辻行人的人生向来写满了迎难而上，这点小事对他来说就跟家常便饭一样。
不过，说实话，绫辻行人总觉得兵库这里未必有多少线索，毕竟芦屋道满虽然在此出生，可是他早早就离家打拼，不管是青年扬名还是后来身陨都不在老家，连招致祸端的那颗桑树相传都是种在藤原北家。
虽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不过绫辻行人心里还是犯嘀咕。
“果然还得去奈良……”
“去奈良旅游的话，我建议去若草山哦。”
京极夏彦的声音阴魂不散。
绫辻行人不理会他忽然出现在眼前的身影，如同看不到他一样，眼神冷淡而空洞，像是注视着更加远方的地方。
若草山已经变成旅游景点了，那里不太可能……
但是，山么……
倒是有点道理。
这种天气有风没风都是一种折磨，在烈日的折磨下，跟在山崎要身后的津岛美知子已然昏昏欲睡，山崎要不仅要一手拉着打算装饮料的空车，另一只手还要牵着她的手确保她不要摔倒，简直是九条家第二靠谱的成年人。
——排名第一的是新堂清志。
“咦？这么巧！我们也是从东京开车过来的~”
“那还真是挺长的一段路程呢，辛苦了。”
“你们三个人来旅行吗？”
“不、不是，怎么看都不会是三个男人出来旅行吧。”
这种时候，男男女女搭讪的声音就像是被砸碎的椰子一样碍眼。
山崎要能听到身后津岛美知子从鼻子里冷淡地哼了一声。
“这就是所谓的逆搭讪啊。”
他还很有心情地这么吐槽。
“什么？你在学校也有被逆搭讪过吧，有什么新奇的。”
“喂，未成年和成年人还是不一样的吧。”
“哼，没什么不一样的。”
山崎要不打算继续和心情不太好的津岛美知子争论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他只是反过来把她往前推。
“去迎接一下咯，是你自己叫的人吧。”
“啧，夏目君和关先生不在，我完全不想去，反正地址已经发给他们了，就让他们自己找地方去吧！”
津岛美知子转身就想走，但被搭讪三人组里的由井孝太郎却一改冷若冰霜的表情，满脸笑容地走向她。
“津岛！你来了，你有没有涂防晒乳？没有的话我希望你留出一块儿皮肤晒一下太阳。最好是左肩……”
“啊，来了来了！祝你们玩的愉快噢~”
渡部悟的脸上隐晦地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今大路峻也紧接着礼貌地收场。
“那么我们就告辞了。”
搭讪女性们一齐向津岛美知子的方向投射强烈的目光，但又在那目光触及到她本身的时候慌乱地收了回来。
“哈哈哈，美知子小姐是特意来接我们的吗？”
“怎么可能。”
津岛美知子并不在意那些没什么杀伤力的目光，只是一边决然地否决着渡部悟的猜测一边抱着手臂环顾了一下四周。
“京介君呢？”
“他去商店了，”渡部悟一边这么说，一边指向一个临时的遮阳处，“至于诚君，他在那边。”
都筑诚脸上带着与津岛美知子同款的倦怠表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津岛美知子既能理解都筑京介的无奈，也能理解都筑诚的无力，面对着今天被邀请的主角之一，身为主人家的津岛美知子勉强打起精神，往那边走了两步。
“久等了，诚先生。”
态度是截然不同的如沐春风。
“唔。”
都筑诚迟缓地转过头，点了点，算是打了招呼。
“啊，美知子小姐，抱歉，没想到你会到这儿来接我们。”
都筑京介从商店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几根冰棒。
“一起吃吧？”
津岛美知子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冰棒，又看了一眼他的脸，反反复复了几次以后，还是拒绝了。
“你自己吃吧，我们还要去采购物资。”
“噢噢，要做什么？我也来帮忙！”
“你确定？诚先生已经快化掉了哦。”
津岛美知子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都筑诚，亲弟弟为难地看了一眼自家哥哥，脸上立刻露出抱歉的神色。
“算了，要，你先带他们回去，渡部先生会陪我一起去采购的，对吧？”
津岛美知子微笑着看了一眼渡部悟，成熟男人摸不到头脑地歪了歪头，欣然答应。
今大路峻微妙地扫视了两人一眼，不发一言。
山崎要不想考虑成年人之间奇奇怪怪的交锋，和津岛美知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就同意了这个提议。
结果，最后是渡部悟捡漏跟在了津岛美知子身后。
“看来要来的人不少啊。”
“毕竟麻取部不是晚上之前都会过来么。”
津岛美知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手机屏幕里是芝秀介的甜言蜜语——他没有荒木田苍生加班连轴转到早上就为了腾出今天休息的魄力，只能晚上看看能不能过来凑热闹。
“毕竟美知子小姐跟夏目说的是晚上有啤酒节诶……那小子一下就上钩了。”
秀先生：不过真意外呢，我还以为小司绝对会趁早去呢
秀先生：毕竟他对美知子妹妹啊……
：你的错觉
秀先生：真冷淡啊，不过这样才是好女人啊
津岛美知子不再去看芝秀介不知所谓的发言。
“他姑且也算是我们这里最小的了，他这么一说，关也就同意了——不过，我觉得主要还是因为美知子小姐吧。”
“什么？”
津岛美知子没有回头，语气也不甚在意。
“毕竟……”
渡部悟看着津岛美知子的背影，话音一转。
“按道理，现在美知子小姐才是我们这里最小的啊。关啊，就算只看在你的份上也会同意的。”
“……这样啊。”
津岛美知子的声音有一秒钟的迟钝，但她还是没有回头。渡部悟的视线所及之处，有一个粉发少年抱着一箱排球正要与他们擦肩而过。
然而，就在他与津岛美知子并行的一瞬间，两个人突然停下了。紧接着，出现了渡部悟无法理解的景象。
少年的脸上出现了奇特的花纹，眼睑下方又睁开了两双眼睛，而他的脸上多出了一张嘴，那声音带着些许的愉悦，还有几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的怀念。
津岛美知子与那少年对望，脸上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他说。
“好久不见。”
太宰治最终还是没能登堂入室，而大脑死机想把人带回家的永井荷风也被她亲爱（条野采菊语）的搭档狠狠教训了一顿。不过等他换好衣服，条野采菊已经不在店里了。
可能是高贵的五感受不了和河水海藻药水气息混合体待在一起吧，嗯，反正，太宰治是完全没有头绪的。
“在想什么？”
永井荷风不动声色地回过神，避开太宰治的问话，看向难得换了别的色系衣服的太宰治——得益于那张即便拼命熬夜却仍然满满胶原蛋白的嫩脸，穿着休闲服的他像个大学生。
除去平时见面的暖色系风衣，和以前档案上的黑西装，永井荷风确实还没见过太宰治穿常服的样子，这么乍一看还确实有点新奇。
“为什么不选个更好的？”
她顺手一般扯了扯里面的布料被翻出来的兜帽，若无其事地发问。
“哎呀，偶尔也要换换风格的嘛。”
虽然他太宰治总是翘班，月光族到要去偷拿同事钱包来给自己买单，身上还欠了不少债，但他还是想在中意女性面前保留一下颜面的。
既然没钱给这套衣服买单，就不要再给人家脑子里添上太宰治喜欢占便宜这种印象了。
以前在森鸥外手底下干活的时候工资倒是高，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头子雇佣童工心虚的缘故，不过那些卡早就随着中原中也的机车一起炸飞了。
就是没炸，森鸥外也会冻掉那些卡的。
回想过去真是不堪回首啊。
太宰治垂下眼睫片刻，正想说点什么扯开话题，就听见一个粗犷的声音像一把利剑一样撕裂了现场的气氛。
“哈哈哈，果然在这里嘛！”
是福地樱痴。
太宰治不太擅长应付这种看起来凭借野性行动的人，这种不能预测心理活动的人最可怕，比蛞蝓还可怕。
毕竟就算是蛞蝓，也是会思考的。
很不巧的是，猎犬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剩下唯二两个是和太宰治同频的聪明人，真的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这样看来，太宰治和猎犬还真是相性不合。
“队长，你怎么来这儿了？”
永井荷风的军礼还没敬完，就被福地樱痴按了下去，他顺手摸了摸她的头，看起来倒没有什么旖旎的意味，活像是在呼噜狗头一样，有种异样的温情。
从太宰治的角度，他意外发现永井荷风并没有想避开但是没办法避开的表现，反而眼睛微微弯起，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诶不是，这糟老头子为什么这么有人气啊！
这一刻，太宰治的心理活动微妙地和江户川乱步的想法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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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发生在六月新娘之前的事情。
虽然才刚刚步入六月，但这个时候的温度就已经很腐蚀人的心智了，特别是在公共交通工具里，别管你出身如何智商如何，都逃不了累如老狗的命运。
虽然穿的也不多，但山崎要的衣服已经被汗浸透了，背后的电脑包更是雪上加霜——在热的方面。
心凉管不了体热。
不过没办法，山崎要不愿意坐山崎家的车，宁愿跟一群人像饺子汤里的饺子一样挤电车，某种程度来说是自找苦吃。
不过年轻人总是自尊啊心情啊什么的高过一切的，现在唯一能动摇傲气年轻人山崎要的是九条家特制冰菓。
对此，山崎要翘首以盼，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里具象化望梅止渴了。
山崎要进门的时候，津岛美知子正和新堂清志对坐在沙发上喝茶，身侧放着一个小小的礼品袋，而宫濑豪就站在沙发后面整理着她的外套。
“咦？”
山崎要愣了一下，原本抓着背包袋子的手都松了一下，顺着带子滑了下去。
“要出门吗？”
“来了啊，要。”
津岛美知子先是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想了想，又点了下头。
“嗯，出去一趟。”
看起来有点呆呆的，像只兔子。
津岛美知子难得扎了双马尾，因为天气原因上半身只穿了挂脖吊带背心，纤细的身形显得两边翘起来的马尾很蓬松。
“诶……”
还没等山崎要说些什么，津岛美知子已经先把茶杯放了下来，看着他的脸认真地提议道。
“外面很热吧，先去冲个凉怎么样？”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山崎要歪了歪头，然后又听到津岛美知子这么说道。
“对了，要，过两天我要当新娘了哦。”
语气平淡，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无论是对面的新堂清志还是一旁的宫濑豪都对此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就显得山崎要后面的反应好像很大惊小怪一样。
“哈？这是哪里的说法？”
山崎要已经分不清自己身上到底是热汗被风吹得变冷了还是从一开始流的就是冷汗，总之，他目瞪口呆。
“什么意思，美知子？豪先生？新堂先生？谁能来给我解释一下？”
年轻人正濒临崩溃。
“先去洗澡怎么样？”
始作俑者津岛美知子这时候却顾左右而言他了起来。
“喂……”
“好了，别逗他了。”
一直装作自己在专注看报纸的新堂清志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把脸从纸张后面抬了起来。
“你到时候倒是一走了之，多少也为年轻人的心理健康着想一下吧。”
“模拟婚礼啊，真有意思呢，我也很想参加一次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宫濑豪突然笑眯眯地开口，看起来只是感慨了一句，但是却精准地把关键信息传达给了山崎要。
“好了，衣服已经熨好了。”
然后还若无其事地把外套递给了津岛美知子。
看着逐渐冷静下来的山崎要，津岛美知子颇感无趣地吐了吐舌头，倒打一耙。
“豪先生，真是坏心眼。”
宫濑豪对这毫无依据的指控并不辩解，只是无声笑了笑。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什么婚礼，还有新娘什么的，我完全搞不懂。”
山崎要心累地叹了一口气。
“豪先生和清志先生都不去吗？最重要的是，新郎是谁啊？”
新堂清志：“没办法，我是要赚钱糊口的啊。”
宫濑豪：“嗯，那天九条先生正好有个重要的面谈呢。”
“不知道呢，这个得之后再和神乐先生他们商量。”
津岛美知子一边说得轻描淡写，一边把外套披在身上。
“那我……”
闭着眼睛都知道山崎要接下来想说什么，津岛美知子直接掐灭了他的想法。
“不行，你那天有选修，好好去上课，别跟我学。”
你也知道你不是个好榜样啊。
山崎要忍住了吐槽的冲动，看着津岛美知子拎起礼品袋就往外走。
“果然还是打算自己开车去吗？”
宫濑豪在她身后追问道。
“天气这么热，还是让桐岛君开车吧？”
“人总是会有想自己开车的时候，豪先生就别操心了，让宏弥君跟着九条先生吧。”
津岛美知子将制作精美的车钥匙抛上抛下，最后握在手里摇了摇。
“我还没想换新车呢。”
见她这么说，宫濑豪也不再坚持，只是目送着津岛美知子的背影走出大门，又低下头去看她喝了半杯的冰茶，高兴地感叹。
“果然是喜欢这个呢，等美知子回来再换个口味让她尝尝。”
津岛美知子的饭量向来不大，天气不好的时候更是格外小，能把一杯茶喝了一半已经是相当给宫濑豪面子了。
“别总把事情往好了想，宫濑，这代表她只有水分摄入量还算正常。”
新堂清志毫不留情地泼了盆凉水。
“她的消耗量和吸收量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样下去早晚会出问题的。”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那就是这个现象太不合常理了，这可不是胃口一时不好的样子。如果一个人的体重没有缘由就开始持续下降，多半是因为生病。
“这个嘛……我也知道，但是一到这个时候美知子就这样子，怎么努力都不得其法。”
宫濑豪的表情有些黯然。
新堂清志觉得这事儿不能强求别人，他放缓了语气。
“算了，短时间想不出办法也正常，你又不是医生。”
虽然他也毫无头绪就是了。
山崎要看着现场沉默的两个成年人，轻咳了一声。
“所以，美知子她到底去干什么了？”
本来只是想转移一下话题的，但他没想到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两个成年人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既困惑又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
新堂清志：“就算你这么问我们……”
宫濑豪：“……也确实不知道美知子到底去干什么了。”
山崎要愈发感到困惑。
“这算什么说法？”
“我只知道每年六月五号，美知子都要出去一趟。”
新堂清志重新捡起报纸，漫不经心地说道。
“虽说是每年，不过大概也就是这几年……正好是要你来这里之前开始的呢。”
宫濑豪了解的自然比新堂清志要多。
“以前是桐岛君开车送她去的，不过桐岛君么，你也知道，脑子比较直。”
山崎要明白了，意思就是问不出来什么东西。
人总不能指望听懂狗狗说话对吧，虽然桐岛君是人，但在智商和忠诚方面和狗狗也没什么区别。
他叹了口气。
“美知子还真是，有不少秘密呢。”
“——那不是很好么，毕竟秘密使女人更美丽啊。”
三人皆讶异地睁大眼睛，因为接下话的不是别人，而是九条壮马。
“什么……你在那里听了多久啊？别仗着自己是后来的就肆无忌惮地偷听啊。”
新堂清志揉了揉太阳穴，语气不客气得完全不像是个被雇佣的家庭医生。
九条壮马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要，你要不还是先洗澡去吧？”
搞什么啊，九条家的大当家和小当家是对洗澡这件事有什么执念嘛？
山崎要有点心累，这会儿他也觉得身上有点难受，就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准备上楼洗澡去了。
把年轻人送上楼，新堂清志又把视线转回九条壮马，他坐在津岛美知子原本坐的位子上，瞥了一眼没有收走的杯子。
“原来如此，她果然更喜欢这个吗？”
“九条先生也这么觉得吗？太好了，我正打算试试别的口味让美知子回来尝尝呢。”
听了这感想，宫濑豪喜笑颜开，新堂清志一时不想去看这两个人不合时宜的天真嘴脸，只觉头痛。
“吃烤肉的话，美知子会多吃一点吗？”
九条壮马在家人身上花的思路总是天马行空，新堂清志一时间不太理解为什么话题转到了这边。到底是和他青梅竹马的宫濑豪能接的上他的脑回路，笑吟吟地说。
“主要还是得看用餐环境吧，环境好的话，美知子自然就吃得多了。”
哪怕只是多喝了两口果汁呢？
——原来如此。
虽然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想到这里的，不过新堂清志姑且跟上了他们的思路。
“前两天听美知子说，京介君想带着哥哥去一趟海水浴场呢。”
最开始，是都筑京介某天和津岛美知子闲聊的时候提到自己一直想和自己哥哥去趟海水浴场，不过考虑到都筑诚的懒惰性和都筑京介职业的特殊性，这件事一直没能实现。
考虑到九条家有私人海滩，倒是正合适他们两个名人休息。
“不如借着这个机会……”
——来个小型聚餐。
话没说完，但几人都心领神会。
“这样的话，要不要再叫些其他的朋友呢？”
宫濑豪想得更远一点。
“美知子不是要去麻取部就职吗，我听说这种机关很注重人际关系的，要是美知子被关系不好的人欺负了可怎么办呢？”
他露出忧虑的表情。
谁会被欺负啊？你说的主人公是谁啊？对着自己家的孩子戴太重的滤镜可是和助纣为虐没什么区别的！
新堂清志眼角抽了抽，张嘴想说些什么。
“是啊，真担心美知子以后的职场生活呢，作为监护人，果然还是该出出力。”
九条壮马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试着邀请麻取部那边一下……等下，让美知子亲自做这件事吧，人情肯定是要明明白白落在她的头上的。”
你是哪里来的溺爱家长啊？！
新堂清志丧失了开口的欲/望，自暴自弃地向后靠去。
算了！整个九条家的未来已经看得到头了。
暂且不知道新堂清志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津岛美知子自己反正是快乐地开车走了。
倒不是还在想自己开车的冲动年纪，津岛美知子只是不想把一些事情透露给别人而已。
知道6月5日是什么日子的除了本人以外就只有绫辻行人了，这种独一无二的事情数不胜数。
也不怪桐岛宏弥说不出来什么，因为每次他开车带津岛美知子过来的时候，津岛美知子只是让他把车停在固定的位置上，然后倚在车窗旁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外面，有时候看十几分钟，有时候看几个小时，然后就让他开车回去了。
以桐岛宏弥的脑筋当然想不明白津岛美知子在干什么。
津岛美知子本来今天也打算这么做的。
只是隔着窗户看那个人仍然安好地生活着就好，没必要去打扰她已经安稳的生活。
这回她没有等太长时间，大概二十分钟过后，目标人物就从拐口处走了出来，她穿着宽大的连衣裙，手里提着菜篮，很明显是去超市了，她的眉眼柔和，与之相对的是剪得十分利落的短发，这大概是唯一能显示出来她性格中有坚韧一面的特征。
津岛美知子的视线从上至下，然后在中间停顿了一下。
宽大的连衣裙下有着不自然的凸起，即便被衣物遮挡着也看得出来，不如说，因果关系应该是反过来的才对。
她怀孕了。
津岛美知子有一瞬间的怔愣，就在她走神的几秒钟里，她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女人已经走到了窗前，车窗上贴着单向膜，按理来说她是看不见车里的情景——不过如果是从正面过来的话，倒也不是完全看不到。
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女人敲了敲玻璃，然后后退了两步，这让津岛美知子不禁露出了苦笑——这可不是时常能见到的光景。
她硬着头皮打开了车门。
“好久不见，该有五年了吗？”
女人落落大方地微笑着。
“美知子小姐，您现在真是出落得非常优秀呢。”
津岛美知子微微屈起手指，又放松了下来，她也微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夫人。”
这位曾在自己身处困境的时候也对津岛美知子伸出援手的、看起来颇有魄力又不失温柔的女性——也是加茂宪纪的生母。
这种情况，不可能是才发现她的吧。
她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
“我还以为隐藏得很好，没有打扰您的生活才对。”
“这个嘛，只是因为美知子小姐太显眼了而已，没办法不注意到吧。”美貌与优雅并存的女人捂着嘴笑了笑，“不过我知道您的本意，所以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您没带那个看起来很强壮的司机先生过来，我也不会贸然找上您，辜负您的好意的。”
她做出了邀请的动作。
“家里现在无人，美知子小姐要赏脸进来坐坐吗？我知道您在背地里帮了我不少，我应该感谢一下你的。”
“不用了，那些只是报答。而且，我也不想让孕妇来招待我。”
孕妇又喝不了茶，让她只为自己一个人忙活来忙活去也太不像话了。
津岛美知子淡淡地拒绝了。
“怀孕了的话，还是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比较好。”
“啊呀，没事的，正是因为怀孕了，才要多活动一下呢。”
她又笑了笑，没有继续邀请——她向来是个分寸感很强的人，即便是对着自己的孩子，也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微笑着注视。
这是否是因为，那个孩子并非是她自愿生下来的，津岛美知子并不知道真相。
“太好了。”
她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美知子小姐果然和别人不一样呢。”
“什么？”
“关于我怀孕的事情，虽然这么说有点自大，不过我很喜欢你的反应哦。”
是指这个啊。
“我知道你已经组成了新的家庭，所以会有孩子也正常吧。”
津岛美知子疑惑地微笑了一下。
两个生理健康的人自愿结合成家庭，接下来的事情只不过是顺理成章而已。
“也会有人这么觉得吧，觉得我应该记挂着留在宅子里的儿子，认为我该一边恨着加茂家主一边为他守节。”
女人的笑容多了几分嘲讽的意思，不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她还是那么从容。
“算了，不提讨厌的人，美知子小姐，您知道宪纪现在怎么样了吗？”
经过上面的一席话，津岛美知子大概明白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有在做个好人吗？虽然我也努力教导过他了，可是遗传了那个家族的血脉，多少还是让人有些担心呢。”
——并不是在担心加茂宪纪过得好不好。
不过，作为现在唯一的嫡子，加茂宪纪也不可能过得不好就是了。
“很辛苦地在做个好人呢，在那种环境下能坚持下来，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了。”
还想着成为家主以后把自己的生身母亲风风光光地迎回来，给自己孤苦无依的好友做靠山呢。但是，现在看来……
“那就好，毕竟我已经努力不去恨他了，如果他变得和他的父亲一样，那我那么多年的忍耐就没有价值了。”
是的，忍耐。她把困在加茂家的十几年称作是忍耐，这是无可厚非的。
不被期待的诞生，本身就是孩子的原罪。
“这样想，一时赌气给他取那个名字，倒是对他有些不公平了。”
听到自己没有了解过的事情，津岛美知子一愣。
“那是什么意思？”
“啊，我没说过呢，”她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百五十年前加茂家的咒术师，用一位人类女子与咒灵诞下九个咒胎，并在其中混入了自己的血，使其成为了特级咒物咒胎九相图。这个人叫加茂宪伦——不是宪纪，是宪伦哦——后来，这个人被称作加茂家的污点。”
这是毋庸置疑违反人伦的实验。
“多可笑，这群人竟然觉得自己还有这方面的原则吗？原来如此，泯灭人性就不算灭绝人伦了呢，我觉得加茂家的人都很虚伪可笑，所以就把这个所谓污点的名字稍加变换，送给了宪纪当名字。”
宪纪宪伦什么的，读音同样的文字反复出现在一段话里，这让津岛美知子倾听的时候有些心烦意乱。
“美知子小姐，你会觉得我迁怒宪纪很无情吗？”
“你确实很无情，但这并不是错的。”
这甚至可以称作是一种完美的清醒理智，连津岛美知子都要自叹不如了。
津岛美知子或许是在对她说话，也可能只是在跟自己说话。
“孩子不该是母亲的束缚，母亲也不应该生来就是母亲。”
连不去恨这个孩子都已经算是一种宽容，在这种前提下，她既没有规训自己，也没有报复孩子，甚至把他教养得很好，让他活在爱里——哪怕只是浮于表面的爱。
这位女性，是一位伟大的人。
津岛美知子坐回车里，关上门。
“恭喜您从地狱里爬回来重获新生，我想我以后都不会过来了，再次感谢您之前的关照，那么，再见了。”
她态度堪称温和地点头示意，然后缓缓摇上车窗，一脚踩下油门，就好像是想将曾经的温情，和那个女人一同全部抛在脑后。
“我可怜的美知子啊——”
京极夏彦的声音在后座响起，不过即便是从后视镜那里看过去也什么都看不到。
津岛美知子也没有去看。
“你是在同情那个眯眯眼男孩儿吗？或者说，你是在他身上共情到了你自己的影子呢？爱，唉，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啊，追求这种东西一定会落入深渊的，不如追求恶，既无形又有形，那才是接近生存的事物啊。”
京极夏彦越说越起劲，越说越通顺，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加茂宪纪的名字带着诅咒，那么美知子，你的名字呢？你的母亲又是怀着什么心情给你取下这个名字的呢？你的诞生对于她来说到底是惊喜，还是噩梦呢？你想知道吗？”
津岛美知子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一边转着方向盘，一边偏过头去看后视镜确认路况。
直到这里，都并没有人跟踪。再之后就到了京都高专的领域，那里就是平常人不能触及的地段了，这个时期暂且不必担心安全。
对方对她的掌控也并非精细到每件小事上，这消息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这里留给她能自由操作的余地很大，但换一个角度思考，对方想做的事情也不是津岛美知子做一两手准备就能打乱的。
那双眼睛，从游轮上开始注视的眼睛，到底有什么目的，又是否早就已经监视过她——津岛美知子对此还毫无头绪。
她收回视线，无人察觉到她的思绪，就连与她灵魂相连的京极夏彦也是同样，为了不被探知思想，她强迫自己只在心里思考——这是一种磨难，也是一种机遇。
“孩子会寻求父母的爱是一种本能，但，孩子也不能强求母亲去爱孩子。他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爱，足够他熬过寒冷的黑夜，这一点他已经足够幸运。——至于那爱里是否有真心，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评价。”
津岛美知子踩下刹车，掏出手机开始发消息。
“噢？你也开始搞唯心主义了吗，认为有爱存在，爱就存在？”
京极夏彦开始怪笑起来。
“怎么说呢，我有点意外。你不觉得这是在自我欺骗吗，因为需要爱来挺过黑夜，所以爱必须存在。但这本质上是一种逃避吧，如果他有机会回头，他一定会发现——”
“——他的背后是一片虚无，他其实什么都未曾拥有过。”
津岛美知子完美地接下了后半句，前后如此严丝合缝，就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说的一样。
“你想这么说，对吧。”
她并没有用疑问句。
京极夏彦的声音有一瞬的停顿，然后，又继续响了起来。
“完全正确，美知子，我早说过，我们才是真正的心意相通，你是如此的聪慧，我没办法不喜爱你，这也是一种本能。你是我最爱的学生，也是我唯一承认的学生。”
但津岛美知子没有继续回答他，她头也不回地下车了。
加茂宪纪穿的不像是正经高专校服，而是偏和服的样式——这或许是校方看在他继承人的身份给他的优待。
“这么容易就出来了？我还以为要再等你一会儿呢。”
津岛美知子靠在车边，歪头笑了笑，看起来十分从容。
“不是理论课，稍微出来一趟也没什么。”
如果不是怕引来不必要的猜测，加茂宪纪简直想一路跑过来。
“突然给我发消息是怎么了，你一般不会直接到这儿来……”
他显得有些担心。
津岛美知子有些瞠目结舌，她顿了两秒，将手里的袋子递了过去。
“你自己都不记得吗？”
“什么？”
“……”
津岛美知子把袋子又递了递。
“——生日快乐。”
加茂宪纪愣住了。
他下意识看向津岛美知子的脸，但她此刻却并没有看他，眼神很明显地偏移了几分。
他张了张嘴，可是他没能说出口，又或者说，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是先僵硬地伸手接过袋子。
“……谢谢。我、抱歉，我都忘记了。我……”
加茂宪纪结结巴巴地，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凝滞。
“我可以看看是什么吗？”
“嗯。我是说，当然可以。”
津岛美知子把眼珠子转了回来，偷偷观察着加茂宪纪的表现。
他低着头，打开纸袋，那里面是包装精致的长形礼盒，用来包装的丝带并非凡物，这件礼物从外包看来就已经足够珍贵。
加茂宪纪用一根手指别开盖子，黑色的绒布上放着一个玉制的梳子，是当地很少见的和田玉，青白色的梳背上刻着两只飞鸟相对的花纹，栩栩如生，十分精美。
让人摸不到头脑的用心，很有津岛美知子的风格。
即便这礼物没有任何意义，也足以震撼加茂宪纪的内心，以至于他暂时地不能顺利说话。
“很久没过生日了吗？”
“……嗯。”
从母亲离开以后，就再也没过过了。他在心里补充道。
即便他成了嫡子，若是随口提起这一日是他的生日，恐怕仆人们会前仆后继地请罪，然后为他准备盛大的庆礼——然而，他不需要这种虚假的繁华。正室过继他本就只是迫不得已，她自然不会关心这些事，于是加茂宪纪不说，就没有任何人想起这件事。
“诸侯送圭璋——据说，是交好的表现。”
津岛美知子站直了身体。
“只要没有坠落，那飞鸟一定能回到空中。宪纪——黑夜没有让你坠落。”
加茂宪纪深吸了两口气，他的眼睛眯着，表情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只能看出他颤动的嘴唇。
“谢谢你……美知子，谢谢你。”
津岛美知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又微笑了起来。
“宪纪，很高兴能认识你。”
总会有人不期望加茂宪纪的诞生，但至少对于津岛美知子来说，他们的相遇，绝非是一场不幸。
你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即便有一天你知道，你的母亲并没有那么爱你，你也不会责怪她。
因为你会理解她的痛苦，你又是如此地爱她。
因为飞鸟终究会飞向天空。
“我都有点感动了。”
目送着加茂宪纪的背影，京极夏彦又阴魂不散地开口了。
“你发现了吗，你已经成为了他的支柱——唉，美知子，你总是在扮演这种角色，真是危险呐。”
他意味深长地说。
“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们。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人总是要找点活着的意义，也许是一个梦，也许是一个约定，有也许是一个人。”
津岛美知子绕回驾驶座一侧，打开车门。这时候，她听到他这么发问。
“那么，美知子，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是为了追寻你母亲的痕迹吗？去确认她是否爱你？”
“如果人一定要有爱才能活的话，我也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爱，母亲的爱存在与否都绝不会毁灭我。”
她突然轻笑了一下。
“但是，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京极，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啊。我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过这件事，这是你唯一的弱点，而我发现了。”
津岛美知子看着后视镜里并不存在的倒影，她知道他就在那里，这一次，她没有躲闪。
“你确实是无敌的，你已经不在这个层次了，你的阴谋诡计却像蛛网一样延绵不绝，如果揭开你的诡计就是唯一的致胜方法，那你确实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她的脸上并不气馁，她的眼睛里甚至闪过一丝光亮，那是黑暗中的一缕火苗。
“但是，你也不是无敌的，因为这个世界是立体的，你做不到没有死角，可你的自大从未改变，所以你终究会被打败，会被……”
“你想说，会被爱？”
“谁知道呢。”
津岛美知子一脚踩下油门，她的后背紧紧地贴着椅背。
“我只知道，能打败你的，一定是你所不了解的事物。”
六月新娘只是六月的一个开端，这一年的夏天其实才刚刚开始。
要说夏天的话，那肯定是海滩文化了。切西瓜，打沙滩排球，这些行为已经成为某种刻板印象的代表符号了。虽然感觉还有很多严肃的事情要做，不过这不影响津岛美知子现在及时行乐。
不过，别误会，津岛美知子对这些活动的兴趣并不大。虽然在宫濑豪的帮助下已经全身都涂满了防晒乳，不过津岛美知子还是更想一直呆在遮阳伞底下乘凉。
“今天还有谁来？”
山崎要从后方的别墅里走了出来。
“京介君和诚先生是肯定会来的，警视厅暂时是菅野君和苍生君，至于麻取部的人么……”
津岛美知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手机屏幕，慢吞吞地回忆着。
“就当他们都能来吧。”
这话倒也不是信口胡诌。
在邀请名人兄弟的同时，津岛美知子还大方地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都筑诚的死忠书迷荒木田苍生，津岛长官在能给自己下属谋福利的事情上还是比较上心的。
然后菅野夏树又碰巧听见了这件事，在话筒旁边嚷着要加入，会发展成如今场面倒也不算意外。
不过刚才荒木田苍生才发来联络，说是路况堪忧，堵车了，既然他还没来，津岛美知子当然不想起身。
“真是的，社会人这么悠闲真的好吗？”
“好像是恰巧有连休假期……他们这些人能按部就班地工作休息，说不定是个好消息噢，要。”
山崎要站在津岛美知子身侧叹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满脸无精打采的白发女人，又看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都筑京介才发来的信息写着他和他哥哥已经到了，于是他还是强硬地把她拽了起来。
“那样的话饮料就不够了，走吧，跟我去进货。”
“等等，要！诶……”
“反正你也得去接京介君他们的吧，走吧走吧。”
津岛美知子挣扎了两下，无果后就萎靡地跟在山崎要的身后走了。
九条壮马一言不发地在后面注视着事情的发展。
“有的事情果然还是得年轻人来呢。”
说话的是宫濑豪，他拎着烤肉架的一端，在九条壮马回头看过来的时候只是从容一笑。
“九条先生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才计划着那个时候接纳要君的吧。”
“我不能否认，确实有这一部分的原因。但……”
九条壮马把头转了回去。
“一切都是美知子自己的意愿，我绝不会替她做决定。她有自己的羽翼，我不想折断，而她也应该掌控自己的人生，以及未来。”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越来越轻，如风中羽毛一般。
“一厢情愿的为她好，这种行为只不过是在自我陶醉而已。……这种事情，我绝不允许再发生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又或许是倒数第二句话，除了宫濑豪本人，没人知道他到底听没听到那最后一句誓言。
他只是露出了冰冷的微笑。
九条壮马没有回头，他或许不知道，但或许，他清楚宫濑豪现在的表情。
但是，他也只是闭上了眼睛，头也不回。
炎热的天气总是会让人昏昏欲睡，所以，对于一些被看管的人来说，这样的天气非常适合作乱。
无论是狙击手还是坐在沙发上的辻村深月都没注意到，坐在椅子上的杀人侦探又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芦屋道满，出身于播磨国。播磨是本州岛兵库县南部的旧国名，换而言之，想要找和芦屋道满相关的线索，就得去兵库县。从关东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关西，这是一项非常有挑战性的考验。
不过绫辻行人的人生向来写满了迎难而上，这点小事对他来说就跟家常便饭一样。
不过，说实话，绫辻行人总觉得兵库这里未必有多少线索，毕竟芦屋道满虽然在此出生，可是他早早就离家打拼，不管是青年扬名还是后来身陨都不在老家，连招致祸端的那颗桑树相传都是种在藤原北家。
虽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不过绫辻行人心里还是犯嘀咕。
“果然还得去奈良……”
“去奈良旅游的话，我建议去若草山哦。”
京极夏彦的声音阴魂不散。
绫辻行人不理会他忽然出现在眼前的身影，如同看不到他一样，眼神冷淡而空洞，像是注视着更加远方的地方。
若草山已经变成旅游景点了，那里不太可能……
但是，山么……
倒是有点道理。
这种天气有风没风都是一种折磨，在烈日的折磨下，跟在山崎要身后的津岛美知子已然昏昏欲睡，山崎要不仅要一手拉着打算装饮料的空车，另一只手还要牵着她的手确保她不要摔倒，简直是九条家第二靠谱的成年人。
——排名第一的是新堂清志。
“咦？这么巧！我们也是从东京开车过来的~”
“那还真是挺长的一段路程呢，辛苦了。”
“你们三个人来旅行吗？”
“不、不是，怎么看都不会是三个男人出来旅行吧。”
这种时候，男男女女搭讪的声音就像是被砸碎的椰子一样碍眼。
山崎要能听到身后津岛美知子从鼻子里冷淡地哼了一声。
“这就是所谓的逆搭讪啊。”
他还很有心情地这么吐槽。
“什么？你在学校也有被逆搭讪过吧，有什么新奇的。”
“喂，未成年和成年人还是不一样的吧。”
“哼，没什么不一样的。”
山崎要不打算继续和心情不太好的津岛美知子争论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他只是反过来把她往前推。
“去迎接一下咯，是你自己叫的人吧。”
“啧，夏目君和关先生不在，我完全不想去，反正地址已经发给他们了，就让他们自己找地方去吧！”
津岛美知子转身就想走，但被搭讪三人组里的由井孝太郎却一改冷若冰霜的表情，满脸笑容地走向她。
“津岛！你来了，你有没有涂防晒乳？没有的话我希望你留出一块儿皮肤晒一下太阳。最好是左肩……”
“啊，来了来了！祝你们玩的愉快噢~”
渡部悟的脸上隐晦地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今大路峻也紧接着礼貌地收场。
“那么我们就告辞了。”
搭讪女性们一齐向津岛美知子的方向投射强烈的目光，但又在那目光触及到她本身的时候慌乱地收了回来。
“哈哈哈，美知子小姐是特意来接我们的吗？”
“怎么可能。”
津岛美知子并不在意那些没什么杀伤力的目光，只是一边决然地否决着渡部悟的猜测一边抱着手臂环顾了一下四周。
“京介君呢？”
“他去商店了，”渡部悟一边这么说，一边指向一个临时的遮阳处，“至于诚君，他在那边。”
都筑诚脸上带着与津岛美知子同款的倦怠表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津岛美知子既能理解都筑京介的无奈，也能理解都筑诚的无力，面对着今天被邀请的主角之一，身为主人家的津岛美知子勉强打起精神，往那边走了两步。
“久等了，诚先生。”
态度是截然不同的如沐春风。
“唔。”
都筑诚迟缓地转过头，点了点，算是打了招呼。
“啊，美知子小姐，抱歉，没想到你会到这儿来接我们。”
都筑京介从商店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几根冰棒。
“一起吃吧？”
津岛美知子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冰棒，又看了一眼他的脸，反反复复了几次以后，还是拒绝了。
“你自己吃吧，我们还要去采购物资。”
“噢噢，要做什么？我也来帮忙！”
“你确定？诚先生已经快化掉了哦。”
津岛美知子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都筑诚，亲弟弟为难地看了一眼自家哥哥，脸上立刻露出抱歉的神色。
“算了，要，你先带他们回去，渡部先生会陪我一起去采购的，对吧？”
津岛美知子微笑着看了一眼渡部悟，成熟男人摸不到头脑地歪了歪头，欣然答应。
今大路峻微妙地扫视了两人一眼，不发一言。
山崎要不想考虑成年人之间奇奇怪怪的交锋，和津岛美知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就同意了这个提议。
结果，最后是渡部悟捡漏跟在了津岛美知子身后。
“看来要来的人不少啊。”
“毕竟麻取部不是晚上之前都会过来么。”
津岛美知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手机屏幕里是芝秀介的甜言蜜语——他没有荒木田苍生加班连轴转到早上就为了腾出今天休息的魄力，只能晚上看看能不能过来凑热闹。
“毕竟美知子小姐跟夏目说的是晚上有啤酒节诶……那小子一下就上钩了。”
秀先生：不过真意外呢，我还以为小司绝对会趁早去呢
秀先生：毕竟他对美知子妹妹啊……
：你的错觉
秀先生：真冷淡啊，不过这样才是好女人啊
津岛美知子不再去看芝秀介不知所谓的发言。
“他姑且也算是我们这里最小的了，他这么一说，关也就同意了——不过，我觉得主要还是因为美知子小姐吧。”
“什么？”
津岛美知子没有回头，语气也不甚在意。
“毕竟……”
渡部悟看着津岛美知子的背影，话音一转。
“按道理，现在美知子小姐才是我们这里最小的啊。关啊，就算只看在你的份上也会同意的。”
“……这样啊。”
津岛美知子的声音有一秒钟的迟钝，但她还是没有回头。渡部悟的视线所及之处，有一个粉发少年抱着一箱排球正要与他们擦肩而过。
然而，就在他与津岛美知子并行的一瞬间，两个人突然停下了。紧接着，出现了渡部悟无法理解的景象。
少年的脸上出现了奇特的花纹，眼睑下方又睁开了两双眼睛，而他的脸上多出了一张嘴，那声音带着些许的愉悦，还有几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的怀念。
津岛美知子与那少年对望，脸上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他说。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