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泼墨的天幕被闪电割裂出一道道狰狞的口子,风声呼啸,裹挟着初春凛冽的寒气。山路崎岖蜿蜒,地面泥泞,瓢泼大雨砸在马车上响声砰然。

    慕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僵硬如冰的手指死死握住缰绳。马儿撒蹄奔跑,车轱辘滚过地上的凸起,车厢猛地一摇晃。

    “哥哥!”身后车厢内的女子低叫一声,“你仔细点!”

    慕景苦笑,微微一扯马绳,放缓了速度。虽有蓑衣裹着,里头衣裳还是湿了个透,黏得肌肤发寒。他拿起别在腰间的酒囊子灌了一口,渐渐暖和起来。

    身后车厢内药香苦涩,隔绝风雨。

    凤卿云侧着身子睡着了,慕蓉小心地看护着,生怕再有冲撞。

    雨天路滑,加上山道难走,本就险极。奈何凤卿云归心似箭,他们兄妹也只能舍命陪君子。

    慕蓉叹气,嗅着苦香,一双杏眼绕着物什打转。从车顶暗纹到素色帘子,从雕花木头到点睛香炉,过了半晌,还是绕回到凤卿云身上。

    应当是累惨了,不管风声雨声多大,那人都仿佛一无所觉。

    鼻翼翕动,清浅的呼吸融化在这苦香中。

    她还穿着那身嫁衣,裙摆上的牡丹被液体染成暗红,恹恹地落在地板上,好像一朵将败的花。

    慕蓉鼻尖泛酸,忙别过脸去。

    一向无往不利的凤卿云,这次怎会这样?她想不通,干脆不再去想。

    闭上眼假寐,不知不觉就睡过去。等到被微光照醒,挑开帘子往外一瞧,已是接近尧州了。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叶上凝露晶亮,一股子泥地的清香飘散。

    凤卿云已经坐了起来,一只手摸着眼睛上缚的白布,一只手攥着碧色玉坠护在心口。

    “几时了?”她嗓音微哑。

    “卯时还差一刻。”慕蓉拿出药箱准备替她换药,“主子,咱们要不要在尧州歇一歇脚?赶了一夜路,即便人撑得住,马也不行了。”

    慕景闻声隔帘应道:“在驿馆换马即可,奴才身子骨硬实,主子不用担心。”知道主子有多想回去,他自然不愿拖了行程。

    慕蓉叹气,不想再去顾着那个没心没肺的哥哥,便倾身去看凤卿云的眼睛。揭了白布之后还有些药渣沾在皮肤上,眼皮微微泛红,有些肿,隐约能看到剑痕。当下不由心疼:“骆少庄主出手忒是狠了,平日里爱呀疼呀的话说得眼睛都不眨,怎么动起手来……”

    “与他无关,”凤卿云淡淡一声,偏过头迎着帘缝里透进来的光,眯着的眼被刺得腾了雾气,声音清冷如昨夜的雨:“不许再提。”

    慕蓉噤声,抿着唇替她处理好伤口,半晌闷闷道:“主子身上的衣裳总该换一换,在尧州城里买件新的可好?”

    凤卿云默然颔首,忽闻一声“吁”,马儿扬蹄打转。

    慕景回首低声道:“主子,是尧州太守上官靖。”有些疑惑,“咱们并没有通知沿路州县,他怎知主子到了这儿?”

    语声未落,踢踏马蹄声已然靠近。

    慕蓉马上将帘子拉严实了,不肯露出一点车内光景。

    男子翻身下马,恭敬道:“车内可是凤大人?下官上官靖,听闻大人办差途经尧州,特并州内官员来向大人请安。”慕家兄妹一向与凤卿云寸步不离,见到驾车的是谁,自然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上官靖是庆安三年的探花,殿试那年凤卿云曾见过他。

    很是俊朗的一个男子,满腹诗书,气质华贵,不知叫多少宫女看呆了眼。后来外放了几年,娶了太傅陆蒙的女儿陆嫣然之后升任尧州太守,算是皇上的心腹。

    可剿灭骆庄一事十分隐秘,她没回京都之前断不可能向外泄露消息,上官靖纵是再得皇上信重也不可能知道她的行程。

    所以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凤卿云不是不吃惊的。

    她的沉默让上官靖略有忐忑:“凤大人?下官在寒舍置下酒宴为大人接风,还望大人能够赏光前往。”

    凤卿云舔了舔干燥的唇瓣,轻笑道:“上官大人客气了,只是本官身负皇命,如今赶着回京都面圣,只能暂且辜负大人好意。他朝京都相见,本官必定备酒相待。”

    莫说她此刻一身新嫁娘打扮,就是她眼上的伤,也不好叫外人知晓。

    话已至此,按理上官靖不应再加阻拦,但他不知怎么了,仿佛一心要留下凤卿云。

    “下官在城外等候多时,拙荆亦在府内相候。大人原乃太傅门生,往日与拙荆兄妹相称,难道做兄长的还要妹妹空欢喜一场么?”他边说边笑起来,“若大人不肯受下官之请,那明义请兄长受妹婿之请。”

    明义是上官靖的字。

    连陆嫣然都抬了出来,自称妹婿,足见诚意。

    慕蓉凑到她耳边:“主子,这上官靖好生难缠,莫不如我出去将他打发……主子?”她一惊,忙捧握住凤卿云的手,只觉那一双皓白冰冷入骨,僵硬如石。

    上官靖听到惊呼,下意识往前一步欲要查探。慕景眸色一冷,扬起手中马鞭“啪”地甩在上官靖身前一寸,泥点四溅,官袍尽数被污。

    上官靖脸色大变,咬了咬牙,仍是往后退了一步。

    凤卿云深得皇上宠信,凤氏女又被召入宫,凤家风头正盛……这口气,吐不得。

    “不得造次。”车内淡淡一声,立刻叫慕景敛了神色,朝上官靖拱手赔罪:“小人多有得罪,还望大人海涵。”

    上官靖僵笑:“不碍事。”

    凤卿云垂下头,几丝乌发垂落鬓边,遮掩了神情。默默将手从慕蓉那儿收了回来,五指朝内,几乎掐进肉里去。

    “既然明义盛情相邀,那我便却之不恭了。”上官靖闻言一喜,却听她又道:“只是我还有些事要办,明义先行回府,晚间我必来赴宴。”

    她已然松了口,再步步紧逼未免太不识趣。上官靖当下笑应:“那明义就在府中恭候。”寒暄几句,折身带着人马返回。

    慕蓉半跪在她身前:“主子的伤……”

    凤卿云抬手止住她的话,微微扬起脸。苍白的几近透明的肌肤被帘缝里的光照的更加薄弱剔透,她唇色先前就淡,现下更是几乎看不出颜色,一开一合,扯得干裂的唇皮发痛。

    “师兄有消息吗?”

    慕蓉摇摇头:“自月初开始就没有消息了,奴婢以为定是怕扰了主子办事。”

    凤卿云往后斜靠在车壁上,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断了。细细麻麻的痛从指尖沸腾,不安如潮水一般涌上,她几乎可以肯定,却不敢就此肯定。

    骗她?师兄怎么可能骗她?这么些年她心里在想什么,师兄还不知道吗?帮着她都来不及,怎么会骗她。

    可将她支使到江陵骆庄一月,好不容易得手回来,迎接她的却是上官靖。

    将她留在尧州,为的是什么?

    她从来不是蠢笨的人,答案呼之欲出,到了舌尖又被咽下,苦涩如毒。

    眼睛上伤口发痒发痛,都抵不上内心的空洞。胸腔间一股血气上涌,甜腥味在嘴里打转,被她伸手捂住。

    还没确认呢,难受些什么。

    她把血气吞咽进去,声音发冷:“绕过尧州,日落之前务必赶回京都。”

    得到慕景的应答,又低声对慕蓉道:“把墨羽找来。”

    墨羽由她一手提拔,如今已是暗卫之首,负责替她传递往来消息,善后诸般事宜,向来忠心。

    慕蓉应是,将安魂香点燃,不过须臾车外一声落地轻响。

    口鼻间全是血腥味,她只当不觉:“骆庄后事如何?”

    男声低冷:“擒获全庄二百三十一人。”

    “还有两人呢?”凤卿云眉间一冷,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墨羽羞愧:“骆元修及其妹骆婧雪不知所踪,属下已派人全力搜索,但请主子放心。”

    “放心?”凤卿云冷笑,“你们倒真让我放心。”

    墨羽不明所以,又不敢擅自发问。听见车内几声低咳,凤卿云语声暗哑:“这几日京都有何事?”

    墨羽思索,老实答道:“自主子称病不朝,除二小姐入宫一事外,再无其他。”

    慕蓉呆住,猛地撩开帘子,眼睛圆如铜铃:“二小姐不是在吴郡休养吗?!什么时候入的宫?”

    墨羽被她冲撞得往后退,垂眼不敢看:“半月前回的京都,在相府家宴上与圣上偶遇,随后被召入宫为妃。”一默,“就在今日。”

    慕蓉面色青白,立马回头去瞧凤卿云。

    她整个人笼罩在暗影里,看不分明,唯有一双鸳鸯绣鞋挑着光。鞋尖亦有暗红,点在鸳鸯目上,泠泠似泪。

    “为何不报?”她问。

    那声音里有太多说不清的情绪交杂,墨羽从未见过主子这副模样。

    全然不似以往含笑睥睨、孤身独站的风流无限,而是一点冷,一点冰,一点苦,一点不可置信,一点情理之中。

    他冥冥中察出不妥,“是燕将军吩咐的——京都消息由他向主子传达,因此属下不曾上报。自主子出了京都,凤老爷便以祝寿为由派人将二小姐接回……”

    她看不到,听觉倒变得十分灵敏。明明那些字句被春风吹乱,偏都一个不落地掉进她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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