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前脚刚走,老爷子就屁颠屁颠地将凤二小姐接回来了。那个被她亲手送到吴郡的小妹妹,凤家嫡亲的女儿,回来了。

    倒也不怕她生气——是了,都送进宫了,她生气又能如何。

    “主子?”墨羽说完后等不到回应,忍不住开口提醒。

    凤卿长发披散,白布遮去大半面容,剩下的却也风光霁月。她仿佛什么事都没有,轻轻往后一靠,面容平静:“我都知道了,你退下吧。”

    墨羽利落地提气纵身,快速消失在慕景视线中。

    慕蓉浑身泛冷,呆了半晌,猛地转身扑在凤卿云膝上:“燕将军定不是有心的!他定是……定是……”她连说服自己的理由都想不出来,又拿什么去说服别人。

    凤卿云忽地一笑:“那是我师兄,我会拿他如何。”

    平淡一句话,惊得慕蓉软下身子。凤卿云是什么性子,没有人比他们兄妹更清楚,只要一扯到那人的事,她下起手来是谁都不会顾。

    她揭开慕蓉抱住自己的手,将脖颈上挂着的玉坠子攥在手心里,只觉冷的厉害。

    她面对骆元修的绝望怨愤的时候,她眼睛被伤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她一身嫁衣被血浸湿粘腻不堪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冷过。

    冷的牙关打颤,险些坐立不住。

    到京都的路程沉默而漫长,慕景自驿站换马过后再无停歇,快马加鞭,总算在日落时分到达。

    进城后天色已黑,京都城内仍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长街上行人熙攘,马车前进得十分艰难。

    慕蓉已经冷静下来,趁着还没到凤府,手脚麻利地把白布取下,把伤口处理干净。

    红肿还没完全消去,凤卿云眨了眨眼,视线有些模糊。

    “伤要静养,外敷内服,至少半月才能不留后患。”慕蓉小声道。

    凤卿云不置可否,却推开她换药的手。

    掀起车帘一角,熟悉的京都街景在眼中只是模糊不堪。她努力睁眼想要看清楚,可一股酸热冒上来,眼角刺痛,只得闭上。

    慕景趁着停滞不前时打听清楚,转头回报她:“接贵妃的车辇一个时辰前就离开凤府,此刻应当大礼已成。”一滞,“主子,咱们去宫里吗?”

    去宫里?还有什么用。

    来不及了。

    满街嘈杂让她头疼欲裂,眼耳口鼻都似灌了铅,恨不得就此一睡不醒。眼睛尤甚,她忍不住伸手去揉,慕蓉一时没有防备让她得了逞,仅是一下,口子裂开,血丝冒出来。

    “主子!”

    凤卿云不理会,将路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坠子递给慕蓉:“你进宫一趟,把东西交给燕淮。”说完转对慕景,“回凤府。”

    她是从后门进的府,慕景扶着她一步步走的小心,时时提醒脚下。嫁衣裙摆及地,只露出微微一点足尖,可怜又可爱。慕景脸上发热,逼着自己不去看。

    册封圣旨一下,身为一家之主的凤承庸喜不自胜,生养凤二小姐的主母柳氏更是春风得意。今日送走凤二小姐之后,在前厅大摆宴席招待亲朋好友,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那边的热闹更衬出后院的清冷,连风拂过地面的细尘都听得一清二楚。

    初春夜冷,凤卿云似乎觉不出来,慢慢走着,很稳。慕景偶然回首,见她月色下白玉一般的指尖泛着光,好像玉石瑰宝,恨不能一辈子捧在掌中呵护。

    那人怎么舍得伤她呢?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人儿,却被人伤成这样。

    “有人。”她顿住步子,眉眼不动。

    慕景面上一热,耳边听到窸窣步声,知道是方才太过倾神在她身上以至于忘了注意周遭。微一颔首,松开她上前查看。

    却是二夫人方氏院中的丫头锦瑟。

    锦瑟被突然窜出来的他吓得“啊”一声,拍着胸口道:“果然是你。”

    慕景将她逼到看不见凤卿云的死角,才道:“找我做什么?”

    锦瑟笑他:“谁找你?是方才守门小厮瞧见你驾着马车,料想是公子回来了,禀了方姨娘邀功,姨娘才派我来迎的。”

    “方姨娘人呢?”

    “在公子屋里等着呢,”锦瑟踮起脚尖往他身后看,“公子呢?”

    “行了,”慕景不耐烦地压下她的肩,“你先回去。”

    凤府谁人不知公子身边慕家兄妹最是护主,凤卿云又宠着他们,是以从没人小觑。

    锦瑟撇了撇嘴,转身走了。

    慕景回身,凤卿云已经摸索着走了过来。

    她一直没什么表情,眉眼淡淡的,嘴角淡淡的,连头发丝儿都是淡淡的。

    他想过,她不会哭。跟在她身边七八年,从没见她流过泪,那种软弱无用的东西,不适合她。

    他也想过,她或许会发怒。把小小凤府掀翻,不过是她转念之间。

    可她只是垂睫,长裙逶迤,容色清冷。

    “扶我去你房里。”

    “姨娘那……”

    她眉心微蹙,他便闭口不言。乖乖扶着她去了自己的屋子,有些局促地点灯:“有些乱,主子别嫌弃。”

    她在窗边坐下,耳边听着他乒乒乓乓地收拾着本就干净整洁的屋子,手指摩挲窗沿,逐渐被月光晒冷。

    窗外一片梅花林,还未谢,孤零零开着。月色下花景肯定很美,可惜她看不清。

    可这世上她看不清的东西还少么。

    身上一暖,她仰起脸,模模糊糊的影子罩下来。鼻尖是慕景的味道,带着汗,却仍是清新。

    “主子困了?奴才扶您去床上歇着吧,”他很是不好意思,“被褥已经全换过了。”

    “等等,”凤卿云将自己的脸埋在臂弯间,听着那慢慢靠近的脚步声,像是累了,“你出去。”

    慕景一愣,沉默地点头,带上门出去。

    屋子里顷刻间安静下来。

    其实她是害怕安静的。

    小时候方氏没功夫照看她,又怕她出去乱跑被人知道了身份,经常图方便一把铜锁将她锁在屋里。开始的时候还会哭闹,后来次数多了,便习惯了。

    自个儿扯着珠帘,趴着窗棱,都能消磨去一整天。直到那场大火……想到火舌扑过来的模样,她仍有些心悸。不过一个晃神,“吱呀”一声,门又开了。

    她没有回头,隔的那么远,都已经闻到龙泽香气。

    今夜较往常浓烈了些,隐约还夹杂着女子的香粉味儿,婉约而细致的,唔……是茉莉。

    洁白小巧的茉莉,当真只有凤二小姐配得上。

    “卿卿。”他有些委屈地叫了一声。

    是带着醉意的,把两个字吐得又软又绵,唇齿开阖间一室生香。

    她没看都能想象到那张英俊挺拔的脸是带了怎样的神情——嘴角定是微微抿着,做出不开心的样子,但看向她的眼神一定是亮的。

    几许柔情,几多深情。

    更是几腔无情。

    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在原地立了立,轻笑一声,抬步走过来。

    温热的气息慢慢覆盖上来,一只手揽过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一只手撩起她肩上的发。带着凉薄酒气的唇映在她细致的脖颈上,呼吸喷洒,激起了一片小疙瘩。

    他吻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直到将她完全纳于怀中,额头抵着她鬓发,轻轻一笑:“卿卿。”

    卿卿。

    眼眶发酸,控制了那么久的情绪,隐而不发的自己,终于在他出现的这一刻,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圈着她,一个巧劲儿便将人抱到自己膝上。发丝拂过鼻尖,微微发痒。攥住她冰冷的手,眉眼柔和:“你去了一月,想我了吗?”唇角微扬,一侧首,在她嘴角落下细碎的吻:“卿卿,我很想你。”

    尾音贴着她心脏而过,梅花冷香混合着他身上的酒气,闻得她两颊发热,四肢无力。

    他的怀抱诱人,他的体温灼人,他的情语醉人。

    他犯了天大的错,只要抱着她,唤一声卿卿,听便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挣扎什么呢?陷入沼泽里,越是抵死挣扎,陷落得越快越深。

    带着薄茧的手伸过来扶住她下颌,看似轻巧却不容抗拒地转向他。剑眉、星目、高鼻、薄唇,这个天齐皇朝最尊贵的男子,仿佛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她知道,那究竟有多远。

    一只无形的手缠在脖颈上,生生勒得她不能呼吸,巨大的痛苦蔓延而上,眼里浮上碎光。

    “想我了?”她笑,声音里有微妙的暗哑。眯着眼,抿着唇,努力想看清他的样子。

    “那阿珏,为什么要让上官靖绊住我呢?”

    他一愣,随即嘴角微扬,“为什么呀……”他笑得温柔,“因为怕你生气呀。”

    “月儿回来,你肯定会不高兴的,”他安抚般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如果卿卿知道的早了,一定不会让她进宫,那我只能想办法拖一拖呀。”

    解释得多清楚。

    “为什么是凤二?”她挤出一抹笑,苍白无力,衬得眉眼间一点朱红刺目。

    他目光突然凝住,抬手落在她的眉间,墨黑的眸子一点点沉下来:“你眼睛怎么了?”

    凤卿云拉住他的手,像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伤,仍然固执地问:“为什么是凤二?”

    他脸上醉意消散,慢慢眯起眼:“谁伤的你?”

    她师从凝云山,得尽师尊真传,不敢说不遇敌手,但这世上能伤她的人屈指可数。

    “为什么是凤二?”她很少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揪着他不放。

    他皱眉,不知是气还是什么,冷冷笑道:“为什么不能是凤二?”

    凤卿云睁大眼,血丝浓重,一字一顿,说的清清楚楚。

    “你喜欢谁,我就杀了谁。”

    他怔忡,她忽然泄气一般低下头。

    “为什么偏偏是凤二呢。”

    是凤府的二小姐,她凤卿云的妹妹。是凤家人人捧护的心头肉,是她永远不能碰的心上刺。

    她低声道:“萧珏,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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