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实在是太累了。
这么些年一步步防着，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让凤二钻了空子。她逆着老爷子的意思将人送到吴郡，她死都不肯松口让凤卿月回来……旁人只以为她是因为嫉妒妹妹为主母所生，却不知道，不过是为了他罢了。
没想到费尽心机，凤卿月还是进了宫。
萧珏神色莫名，手掌在她后脑摩挲半晌，忽地用力，将她的脸按到自己肩窝。
四周静默，她脑袋晕胀，居然就这么在他怀里睡过去。
在江陵骆庄那段时间，她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现下终于可以休息了，却梦魇不断。
这一梦就是十八年。
那时她和方氏刚从乡下被接来，灰头土脸地站在凤府的院子里。
亭台楼阁，琉璃雕花，像极了说书先生嘴里的富贵堂皇。只是人人目光冰冷，繁盛美景也似蒙了霜，让人生厌。
方氏手足无措，只顾惊慌。她张眸四望，心底跃跃。
远远笑声传来，犹如水滴入河，荡开一层生机。
她忍不住踮起脚尖，透过茂密的花丛去看。碎石子道上乌压压一群人，簇拥着一身锦裙的小姑娘。她身量比自己还小，步子蹒跚，白白糯糯的团子脸十分招人喜爱。
牵着她往前走的少年萧珏五官尚未长开，但已是极漂亮。走一步便低头问一声，温柔细致的模样叫人嫉妒。
围观她们母女的下人们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迎上前请安，一口一个"殿下""小姐"，恭敬而谄媚。
小姑娘隔着人群看到她，当下停住，好看的眉皱成了一团："你就是那个凤卿云？"
她不安地看向方氏，方氏只是慌乱地甩开她的手，不伦不类地行了个礼："妾身方氏，见过小姐。"
她往后退了一步，觉得眼前的娘亲有些陌生。
小姑娘嘟嘴："我跟你说话呢，你没听到吗？"她生得娇俏，连嗔怒的样子都可爱非常。
身后的仆婢立时推了她一下，嘲弄道："小姐问你话呢，哑巴了？!"
方氏焦急地朝她使眼色，一只手落在她胳膊上，避开众人的目光狠狠拧了一把。夏风徐徐，她背上冷汗湿透，几乎将干裂的下唇咬破。
本以为肯定要惹恼这贵家小姐，谁料那少年忽然道："月儿，老师还在等我们呢。"
他开口，周围众人瞬时明白话中的意思。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哄得凤卿月转身离开。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就那么傻傻站着，看着他们远去。耳边是方氏絮叨的责怪，太阳刺得眼睛发疼，她被汗水迷了眼，一眨眼，就见少年回了头。
他有一双浓墨染就的眼，轻飘飘朝她看过来，满园山水都失了色。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恍惚天地风华都聚到了他身上，让人移不开视线。
可是只有一瞬，他转过头，继续牵着那小小人儿，一步步往前走。
太阳太辣，辣得她眼泪溢出来。
心底某个地方裂开空洞，苍白越来越大，五脏六腑沸腾翻搅。她脚下一空，从缝隙里掉落，耳边风声呼呼，坠入无边黑暗。
——
翌日醒来，衣裳已经换过，顺滑料子贴着肌肤，有些冷。
慕蓉扶她起来，替她卸下眼药：“昨夜是皇上亲自给主子上的药。”边说边觑她的神色，“先前老爷派人来唤主子去书房，奴婢现在先把药给洗了吧。”
她说出来是希望主子能高兴一些，可凤卿云神色似乎没有什么波动，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慕蓉的药起了作用，视物清晰许多。她穿衣束发，连东西都没吃就去了书房。进门后对着凤承庸行礼：“父亲。”随后转向立在书桌旁的柳氏，垂首道：“母亲。”
凤承庸皱眉：“都什么时辰了才来请安，越发不懂规矩。”
凤卿云一直低着头，语气恭敬：“父亲教训的是，孩儿知错了。”她以到别庄养病为由离开一个月，如今回来，凤承庸不曾问她好了没，倒是还记得训训她请安的规矩。
柳氏笑道：“老爷莫生气，云儿大病一场，一时忘了也是有的。”走上前仔细看了看凤卿云的脸，心疼道：“瘦了许多，我让下人多做些东西给你补补。”
“多谢母亲。”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柳氏微笑颔首，眸光一转，忽地道：“你妹妹进宫一事，你可知道了？”
凤卿云一怔，低声道：“知道了。”
柳氏闻言笑容大盛：“当时因你病着，我与你父亲便没有扰你。如今月儿进了宫，你是她哥哥……”
“你先出去。”凤承庸忽地从桌后起身，浓眉紧蹙，看向柳氏。
柳氏眼中不悦一闪而过，只是顾着他一家之主的身份，顿了顿，还是福身退下。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阳光从窗棱照进来，在青石砖上形成曼妙纹路，蔓延至脚下。凤卿云静静低头站着，父亲不开口，她也不说话。
过了许久，面前覆下一道阴影，她才意识到凤承庸已经走到身边。
“你还记恨你母亲吗？”他抬起手，在空中停顿许久，缓缓放在她肩上。
这一刻，柔和了不知多少。
“当年是我思虑不周，让你和你娘受了委屈。”凤承庸叹息，“你母亲出身大家，心高气傲，对你们娘俩若有薄待，也是为了我的缘故。”
他口中的“娘”和“母亲”，自是方氏与柳氏。
凤卿云听了开头便猜到真意，嘴角冷冷扬起，洗耳恭听。
凤承庸看不到她的表情，见她沉默，以为她尚在仔细思量，语气更是婉转。
“况且……凤家始终要交到你手上，再如何，也足够弥补了。”他拍拍她的肩，挂起一丝笑：“月儿是你母亲所出，但也是你妹妹，与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心思单纯，进宫后难免遇到险阻，你帮衬着她，亦是帮着自己。”
铺垫了那么多，凤家都交出来了，也只是为了最后这句话。
帮衬凤卿月，亦是帮衬她自己。
那她不要凤家，是不是一切可以从头再来？
风过屋檐，铃声清脆，隔空传去很远。她的心思也被带的飘远了，遥遥听见复苏的枝芽颤动，溪水潺潺，一片勃然生机。
房外脚步声凌乱来回，想是柳氏不放心，所以没有离开。
而身边的凤承庸还在等她回话，略显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非要一个承诺。
她的小妹妹……她多羡慕呀。
父亲疼爱，母亲忧心，燕淮相帮，萧珏……爱慕。但凡是她认真放在心里的人，但凡是她行事说话顾忌着一二分的人，都在帮她的小妹妹。他们一个个，生怕她怠慢了那人儿一丝半点。
胸口发痛，她低咳一声掩去。
再抬首，笑意盈盈：“父亲言重了。皇上后宫空虚，只得妹妹一位妃子，哪里有人能越过她去。”微微扬起下颌，眸色亮的惊人，“即便日后宫里进了人，妹妹有皇上爱重，也是轮不到孩儿帮衬的。”
她语气平淡，眼角微扬，泄露出一丝讥讽。
凤承庸半生为帝师，何曾受过这样的冷言冷语。当即脸色发青，猛地甩开搭着她的手，冷笑道：“凤卿云，你是不是以为你如今位高权重，我已奈何不得你？”
她扬唇：“孩儿不敢。”
凤承庸被她的态度激得怒气翻腾，反手抓住桌上的镇纸朝她扔过去。“砰”地一声，白皙的额头渗出几丝嫣红，渐渐汇聚成河。
血迹顺着肌肤蜿蜒，衬得一双明眸璀璨生光，仿佛多了几许快意。
凤承庸怒极反笑，“三年前你将月儿送到吴郡休养，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以为我不知道？”
“当真和你娘一样，下作的东西！”他脸上充满了厌恶，像是看着什么不洁之物。“我告诉你，即便凤家只有你一个男丁，就算你位极人臣，可月儿才是凤家嫡出，你这辈子也别想越过她去！”
他打骂了仍是气不过，恨恨扬起手，却见凤卿云抬眼看来，沉沉落落，身子莫名一颤，那只手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于是恼怒地挥开桌上纸张无数，怒道：“将来凤家门楣若是因你受辱，我必亲手斩了你！”
她抬袖擦了擦眼睛，笑道：“父亲说的是，孩儿有自知之明，从不敢妄想越过妹妹。”袖口鲜红刺眼，她行礼，“孩儿衣裳脏了，恐污了父亲的眼，这就去换。”
说完施施然转身，出门时对上柳氏惊怒的眼，满脸血红地对她一笑。看柳氏又惊又骇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她觉得自己定是魔怔了，要不然为什么弄得满身是伤，反倒痛快了。
血蒙了眼，没头没脑地走，直到最后没路了才停下来。鼻尖、眉间酸胀，她抬手揉了揉，一低头，对上脚下水坑里的倒影。
面容可怖、狼狈不堪。
她真是好样的，居然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昔日凝云山清贵风流第一人，手下折损名门邪道无数的凤卿云，今日却伤在自家毫无缚鸡之力的父亲手上。头破血流，锦袍染污。
师尊若是见到，怕该笑话她了。
她扯出一丝笑。风将踏踏步声送来，风花拂柳，是为寻她。
片刻慕景的声音响在身后：“主子，皇上赐了太医看诊的恩典，此刻人已经到府上了。”
她岿然不动。
慕景以为是萧珏没有哄好，摸摸头，劝慰道：“皇上恩许主子病好再上朝，各家大人也送了东西过来，还请主子去看看。”
她忽然道：“我入朝多少年了？”声音哑得厉害。
慕景吓了一跳，舔舔唇，只敢先回答：“十年了。”
“十年……”凤卿云说得极慢，恍惚间含了一点点惋惜：“十年没有回去见过师尊了。”
日日夜夜，年年月月，她对萧珏不敢有片刻分心。以至于十年间，再没有闲暇理会旁事。
“主子？”慕景嗅到甜腥味，愈发不安。
凤卿云双手垂在身侧，微微偏过头。她睫毛上粘着干涸的血，底下眸子倒映天光一脉，暗红幽明交错。额前碎发随风轻晃，薄唇开阖，带了无尽的倦怠。
“回去吧。”
慕景什么都不敢再说。
这么些年一步步防着，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让凤二钻了空子。她逆着老爷子的意思将人送到吴郡，她死都不肯松口让凤卿月回来……旁人只以为她是因为嫉妒妹妹为主母所生，却不知道，不过是为了他罢了。
没想到费尽心机，凤卿月还是进了宫。
萧珏神色莫名，手掌在她后脑摩挲半晌，忽地用力，将她的脸按到自己肩窝。
四周静默，她脑袋晕胀，居然就这么在他怀里睡过去。
在江陵骆庄那段时间，她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现下终于可以休息了，却梦魇不断。
这一梦就是十八年。
那时她和方氏刚从乡下被接来，灰头土脸地站在凤府的院子里。
亭台楼阁，琉璃雕花，像极了说书先生嘴里的富贵堂皇。只是人人目光冰冷，繁盛美景也似蒙了霜，让人生厌。
方氏手足无措，只顾惊慌。她张眸四望，心底跃跃。
远远笑声传来，犹如水滴入河，荡开一层生机。
她忍不住踮起脚尖，透过茂密的花丛去看。碎石子道上乌压压一群人，簇拥着一身锦裙的小姑娘。她身量比自己还小，步子蹒跚，白白糯糯的团子脸十分招人喜爱。
牵着她往前走的少年萧珏五官尚未长开，但已是极漂亮。走一步便低头问一声，温柔细致的模样叫人嫉妒。
围观她们母女的下人们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迎上前请安，一口一个"殿下""小姐"，恭敬而谄媚。
小姑娘隔着人群看到她，当下停住，好看的眉皱成了一团："你就是那个凤卿云？"
她不安地看向方氏，方氏只是慌乱地甩开她的手，不伦不类地行了个礼："妾身方氏，见过小姐。"
她往后退了一步，觉得眼前的娘亲有些陌生。
小姑娘嘟嘴："我跟你说话呢，你没听到吗？"她生得娇俏，连嗔怒的样子都可爱非常。
身后的仆婢立时推了她一下，嘲弄道："小姐问你话呢，哑巴了？!"
方氏焦急地朝她使眼色，一只手落在她胳膊上，避开众人的目光狠狠拧了一把。夏风徐徐，她背上冷汗湿透，几乎将干裂的下唇咬破。
本以为肯定要惹恼这贵家小姐，谁料那少年忽然道："月儿，老师还在等我们呢。"
他开口，周围众人瞬时明白话中的意思。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哄得凤卿月转身离开。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就那么傻傻站着，看着他们远去。耳边是方氏絮叨的责怪，太阳刺得眼睛发疼，她被汗水迷了眼，一眨眼，就见少年回了头。
他有一双浓墨染就的眼，轻飘飘朝她看过来，满园山水都失了色。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恍惚天地风华都聚到了他身上，让人移不开视线。
可是只有一瞬，他转过头，继续牵着那小小人儿，一步步往前走。
太阳太辣，辣得她眼泪溢出来。
心底某个地方裂开空洞，苍白越来越大，五脏六腑沸腾翻搅。她脚下一空，从缝隙里掉落，耳边风声呼呼，坠入无边黑暗。
——
翌日醒来，衣裳已经换过，顺滑料子贴着肌肤，有些冷。
慕蓉扶她起来，替她卸下眼药：“昨夜是皇上亲自给主子上的药。”边说边觑她的神色，“先前老爷派人来唤主子去书房，奴婢现在先把药给洗了吧。”
她说出来是希望主子能高兴一些，可凤卿云神色似乎没有什么波动，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慕蓉的药起了作用，视物清晰许多。她穿衣束发，连东西都没吃就去了书房。进门后对着凤承庸行礼：“父亲。”随后转向立在书桌旁的柳氏，垂首道：“母亲。”
凤承庸皱眉：“都什么时辰了才来请安，越发不懂规矩。”
凤卿云一直低着头，语气恭敬：“父亲教训的是，孩儿知错了。”她以到别庄养病为由离开一个月，如今回来，凤承庸不曾问她好了没，倒是还记得训训她请安的规矩。
柳氏笑道：“老爷莫生气，云儿大病一场，一时忘了也是有的。”走上前仔细看了看凤卿云的脸，心疼道：“瘦了许多，我让下人多做些东西给你补补。”
“多谢母亲。”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柳氏微笑颔首，眸光一转，忽地道：“你妹妹进宫一事，你可知道了？”
凤卿云一怔，低声道：“知道了。”
柳氏闻言笑容大盛：“当时因你病着，我与你父亲便没有扰你。如今月儿进了宫，你是她哥哥……”
“你先出去。”凤承庸忽地从桌后起身，浓眉紧蹙，看向柳氏。
柳氏眼中不悦一闪而过，只是顾着他一家之主的身份，顿了顿，还是福身退下。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阳光从窗棱照进来，在青石砖上形成曼妙纹路，蔓延至脚下。凤卿云静静低头站着，父亲不开口，她也不说话。
过了许久，面前覆下一道阴影，她才意识到凤承庸已经走到身边。
“你还记恨你母亲吗？”他抬起手，在空中停顿许久，缓缓放在她肩上。
这一刻，柔和了不知多少。
“当年是我思虑不周，让你和你娘受了委屈。”凤承庸叹息，“你母亲出身大家，心高气傲，对你们娘俩若有薄待，也是为了我的缘故。”
他口中的“娘”和“母亲”，自是方氏与柳氏。
凤卿云听了开头便猜到真意，嘴角冷冷扬起，洗耳恭听。
凤承庸看不到她的表情，见她沉默，以为她尚在仔细思量，语气更是婉转。
“况且……凤家始终要交到你手上，再如何，也足够弥补了。”他拍拍她的肩，挂起一丝笑：“月儿是你母亲所出，但也是你妹妹，与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心思单纯，进宫后难免遇到险阻，你帮衬着她，亦是帮着自己。”
铺垫了那么多，凤家都交出来了，也只是为了最后这句话。
帮衬凤卿月，亦是帮衬她自己。
那她不要凤家，是不是一切可以从头再来？
风过屋檐，铃声清脆，隔空传去很远。她的心思也被带的飘远了，遥遥听见复苏的枝芽颤动，溪水潺潺，一片勃然生机。
房外脚步声凌乱来回，想是柳氏不放心，所以没有离开。
而身边的凤承庸还在等她回话，略显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非要一个承诺。
她的小妹妹……她多羡慕呀。
父亲疼爱，母亲忧心，燕淮相帮，萧珏……爱慕。但凡是她认真放在心里的人，但凡是她行事说话顾忌着一二分的人，都在帮她的小妹妹。他们一个个，生怕她怠慢了那人儿一丝半点。
胸口发痛，她低咳一声掩去。
再抬首，笑意盈盈：“父亲言重了。皇上后宫空虚，只得妹妹一位妃子，哪里有人能越过她去。”微微扬起下颌，眸色亮的惊人，“即便日后宫里进了人，妹妹有皇上爱重，也是轮不到孩儿帮衬的。”
她语气平淡，眼角微扬，泄露出一丝讥讽。
凤承庸半生为帝师，何曾受过这样的冷言冷语。当即脸色发青，猛地甩开搭着她的手，冷笑道：“凤卿云，你是不是以为你如今位高权重，我已奈何不得你？”
她扬唇：“孩儿不敢。”
凤承庸被她的态度激得怒气翻腾，反手抓住桌上的镇纸朝她扔过去。“砰”地一声，白皙的额头渗出几丝嫣红，渐渐汇聚成河。
血迹顺着肌肤蜿蜒，衬得一双明眸璀璨生光，仿佛多了几许快意。
凤承庸怒极反笑，“三年前你将月儿送到吴郡休养，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以为我不知道？”
“当真和你娘一样，下作的东西！”他脸上充满了厌恶，像是看着什么不洁之物。“我告诉你，即便凤家只有你一个男丁，就算你位极人臣，可月儿才是凤家嫡出，你这辈子也别想越过她去！”
他打骂了仍是气不过，恨恨扬起手，却见凤卿云抬眼看来，沉沉落落，身子莫名一颤，那只手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于是恼怒地挥开桌上纸张无数，怒道：“将来凤家门楣若是因你受辱，我必亲手斩了你！”
她抬袖擦了擦眼睛，笑道：“父亲说的是，孩儿有自知之明，从不敢妄想越过妹妹。”袖口鲜红刺眼，她行礼，“孩儿衣裳脏了，恐污了父亲的眼，这就去换。”
说完施施然转身，出门时对上柳氏惊怒的眼，满脸血红地对她一笑。看柳氏又惊又骇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她觉得自己定是魔怔了，要不然为什么弄得满身是伤，反倒痛快了。
血蒙了眼，没头没脑地走，直到最后没路了才停下来。鼻尖、眉间酸胀，她抬手揉了揉，一低头，对上脚下水坑里的倒影。
面容可怖、狼狈不堪。
她真是好样的，居然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昔日凝云山清贵风流第一人，手下折损名门邪道无数的凤卿云，今日却伤在自家毫无缚鸡之力的父亲手上。头破血流，锦袍染污。
师尊若是见到，怕该笑话她了。
她扯出一丝笑。风将踏踏步声送来，风花拂柳，是为寻她。
片刻慕景的声音响在身后：“主子，皇上赐了太医看诊的恩典，此刻人已经到府上了。”
她岿然不动。
慕景以为是萧珏没有哄好，摸摸头，劝慰道：“皇上恩许主子病好再上朝，各家大人也送了东西过来，还请主子去看看。”
她忽然道：“我入朝多少年了？”声音哑得厉害。
慕景吓了一跳，舔舔唇，只敢先回答：“十年了。”
“十年……”凤卿云说得极慢，恍惚间含了一点点惋惜：“十年没有回去见过师尊了。”
日日夜夜，年年月月，她对萧珏不敢有片刻分心。以至于十年间，再没有闲暇理会旁事。
“主子？”慕景嗅到甜腥味，愈发不安。
凤卿云双手垂在身侧，微微偏过头。她睫毛上粘着干涸的血，底下眸子倒映天光一脉，暗红幽明交错。额前碎发随风轻晃，薄唇开阖，带了无尽的倦怠。
“回去吧。”
慕景什么都不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