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卿云侧身望去,男子玄色锦袍风流潇洒,腰间白玉扣带精致温润,眉眼深沉,显得唇边笑意略微刺目。

    她隐约感觉到他在不高兴,只不知在不高兴些什么。

    身边鹅黄少女"呀"了一声,低低道:"凤卿月……"

    凤卿云一怔,将将乍然见他,眼里心里便只有他一人,压根儿没注意到一侧站着的女子。

    一身宫缎素雪娟裙衬得眉目清丽,干净可人。乌发绾在脑后,斜插一支翡翠簪子,碧色通透,与周身气质相融,娴静又不失娇俏。

    凤卿云心里微扯,眼角一闪,对面萧珏身后绕出来一个人。

    锦衣俊朗,年少轻狂,睨着她的目中微光暗闪:"凤大人多年不娶,原来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娇娇弱弱的美人儿。

    江婉清脸红得简直不能看了,往后一步,彻底缩在凤卿云身后。

    凤卿云站直了身子,笑道:"逸王殿下。"

    逸王三年不在京都,这些名门小姐识得他的并不多,当下一惊,"嗡嗡"的讨论声响了一片。

    萧珏嘴角含笑,眼底神色莫名。

    凤卿月好奇地看了江婉清几眼,往前几步,踩着溪流中间垫着的大石块轻轻一跃,很快来到凤卿云面前。

    小姐们都知道她的身份,不敢冲撞,默契地往旁边退开。

    凤卿月偏头想了想,极是认真地问她:"哥哥,这是未来嫂嫂吗?"

    这下四周彻底安静了。鹅黄少女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你、你是……"

    天齐皇朝史上最年轻的相国。天下朝臣无数,最得今上宠信的凤家家主。

    以往听闻父辈提起,皆都不以为意,谁能想到传言中心狠手辣、手段雷霆的人秀挺温润如陌上少年,倏然一笑,连漫天桃花都失了颜色。

    凤卿云仿佛看着小孩儿玩闹:"说什么浑话呢。"目光越过凤卿月肩膀,轻轻掠过萧珏。没有多问,亦没有多说,转过去扶住江婉清:"走吧。"

    江婉清声若蚊吟:"嗯。"

    凤卿月仍是笑着,乖巧地不阻拦。

    诸人自动自觉让开。那头婢女寻了干净衣裳过来,凤卿云唤来公主府的侍女领路,陪着她们去林中深处,独自在屋外等着。不消片刻,江婉清出来,依旧是一身桃花色,娉娉婷婷恰似弱柳扶风。

    凤卿云道:"小姐无碍,在下先告辞了。"

    "凤大人……"江婉清快步下了木梯,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欲言又止。

    凤卿云心头烦乱,只对她笑一笑,转身去了。

    顺着碎石小径走出去,桃花树下石桌旁几人端坐,言笑晏晏。凤卿月挨着柳氏坐着,一脸乖巧甜蜜。华容公主与萧珏、萧衡说着话,侍从将那一处圈起来,不许闲人靠近。

    她站在石道边,不知怎地就看痴了。

    萧珏意气风发,举手投足贵气凌然,纵是身为他亲姑的华容公主也不得不小心应对。萧衡年少天真,有时说得大家笑起来,华容点点他的鼻子,宠溺温柔。

    凤卿月偶一娇嗔,柳氏皱眉说她,眼底暖意无限。她佯作不依,抓住萧珏袖子,眼巴巴地让他主持公道。

    他们相距不过二三十步路,却恍惚一生都走不过去。

    忘忧阁笑语嫣然,她心里空虚无着,连柳氏脸面都顾不得留,自顾去了下人等候的地方。

    凤府的车夫给她搬脚踏,她抬手止住,随手牵过一匹马:"我尚有事,先回府了,你去与母亲说一声。"

    车夫忙不迭地应了,她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半道遇上回府的燕淮母子,燕淮看出她神色有异,与燕老夫人说了几句,也骑上马跟着她。

    朝官规矩甚多,两人许久没有机会一同纵马寻乐,这下春风一顾,草色似锦,倒是难得的巧合。

    凤卿云攥紧缰绳,夹着马腹岔进一条山道,不管不顾地往前冲。燕淮只落她半步,小心守着。

    衣被被吹得猎猎作响,风从眼睛鼻子耳朵灌进来,泪水难以抑制地冒了头。她隐约听见燕淮在喊话,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也不管,闷着头向前。

    忽然斜道里跑出来一只小兔子,被马蹄声惊得呆愣不动,她一惊,即刻拉紧缰绳喝停。马儿高高扬起蹄子,她心绪不宁,登时被甩下马背,在地上滚了两圈儿,撞到石块才停下来。

    "卿云!"燕淮骇得大叫,什么都顾不得地跳下马背冲过来,"伤着哪了?"

    她闭着眼,脸色苍白,唇瓣紧抿着。

    燕淮手足无措,急了半天才敢小心翼翼地扶住她肩膀,慢慢移到自己怀里托着。声音都打着结:"伤着哪儿了?"

    她只是闭眼不说话,燕淮不敢乱动,就这么一声声问着。直到她不耐烦了,皱皱鼻子,手轻轻搭在眼睛上:"没伤着。"

    指缝间仿似有水渍,唬得他闭口,磨蹭半天,忽地将自己的手盖住她的,闷闷道:"你不开心,你一直这么不开心。"

    凤卿云笑他:"你竟看得出来?"

    他知道她是在嘲笑自己,也不生气,闷声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在你心里,我根本就不是师兄,你一直拿我当小孩子。"

    凤卿云哼了一声,"你哪里有师兄的样子。"

    燕淮抱住她的手突然紧了紧,低声道:"我没你聪明,没你厉害,这么些年,你往哪走,我就往哪走。"顿了顿,"卿云,既然不开心,不如我们走吧。"

    去哪里都好,只要她在,刀山火海他都愿意去。

    凤卿云却沉默,再开口,终于柔了些:"方才摔着腿了,你扶我起来。"她避开不谈,燕淮心里难受,闷不作声地扶她起来。轻轻一迈脚,她眉间微皱。

    燕淮俯下身去摸了摸她脚踝,没有错位,可能是摔得狠了,过一会儿就好了。

    可这样子是骑不得马的,凤卿云看了看时辰,对燕淮道:"师兄,你就快走了,我还没给你践行呢……就今天罢。"

    暗卫的作用在今日发挥到了极致。

    她骑在马上,燕淮牵着绳,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往上走。等到了山顶,天边红霞粲然,暗卫也回来了。几坛酒恭敬奉上,随即消逝于风中。

    燕淮抱她下马,两人席地而坐,她扯过一坛子拍落封泥,仰头灌了一口。酒香从口腔一直窜进去,直冲头顶,她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

    燕淮不赞同:"你脚还伤着,少喝点。"

    她不置可否,眺望远方,笑道:"师兄,你看这天齐河山多美啊。"

    燕淮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远山被暮光染上色彩,林木葳蕤,倦鸟归巢,无端让人内心舒缓,不自觉露出一丝笑。

    "嗯。"

    凤卿云眯着眼,"我没有那么不开心。"

    燕淮一顿,低下头:"我知道。"

    她当然是有开心的时候,不过她一向善于自持,喜怒哀乐,只在那个人面前能表现出来几分。初到凝云山时,她沉默寡言却聪慧异常,惹得师兄弟不屑。后来相熟了,师门里也只有他和师尊能接近她。

    不苟言笑,情绪波动最大的时候,也不过是弯一弯唇。师尊对她不知有多怜惜,常觉她必定从前遭受许多,所以才会不露情绪,嘱咐燕淮亦要对她好。

    他当然听从。即便没有师尊,他也会对她好的。

    第一次见她开怀,是一年冬日。那天师尊有事带她下山,他眼巴巴等了许久,直到天色黑沉师尊才回来,身后却没跟着她。他没胆子问师尊,自个儿提着灯笼出去找,只想着她落在了后头。

    不过迈出山门几步,发现山道上隔着几丈便有人站着,锦衣肃目,令人胆怯。他自是不怕,顾自往前走,那些人也没拦。不一会儿看到前头有光,他往前几步,凤卿云便立在雪松旁,仰脸微笑。

    她甚少笑,是以这么初见,颇有些惊为天人的味道。

    彼时他年幼,她也小,却已显现出些微日后的美貌。月光照在雪堆上,她的肤色也像月光一样白,眉眼清丽,仿如粉妆玉砌而成。

    身边是个锦衣少年,乌发黑目,长得极为好看。凤卿云絮絮与他说着话,巴不能将一年来的琐事都讲与他听。他也没有不耐,含笑听着,时而抬手落在她发间,她便红了脸。

    燕淮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不敢轻易打扰,生怕惊碎她唇边的笑。呆愣须臾,又默默走了。

    她在凝云山的几年,那少年每年都来。那也是她最高兴的时候,连对打时手下都留了许多情。

    "你在想什么?"眼前一晃,燕淮"啊"地回过神。

    凤卿云笑得肚子疼:"师兄,你真是……"

    他涨红脸,也闷头灌了几口酒,一把擦去唇边的酒渍,闭眼大声道:"师妹,我不想你那么辛苦,我们……我们一起去儋州吧。"

    他鼓足了所有勇气才能喊出的这句话,只引来她一声笑。

    凤卿云拍拍他的头,转头远眺大好河山。天边云霞灿灿,舒卷飘荡,她就着美景又喝了几口。

    "五岁那年……"她眸色潋滟,语声悠远。

    燕淮等了一会儿,她也没有再开口。

    五岁那年?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燕淮看着她侧脸,眼中痴迷,几乎难以自持。凤卿云忽地偏头一笑,容颜熠熠:"师兄,我要留在萧珏身边。"

    他一愣,急忙低下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狼狈。

    凤卿云恍若未见,指尖点着坛口,声音轻轻地流淌:"我答应过他的……只要他没说,我不会走。"

    所以师兄,纵使凤卿月进了宫,我依然不会跟你走。

    燕淮沉默,忽地仰首连饮三坛。

    凤卿云不阻止,等他喝完才闲闲挡住伸过来的手,挑眉笑道:"我还没喝几口呢,剩下的你不许和我抢了。"

    燕淮垂眼,静坐等着。

    她揉揉脸,笑问:"生气了?"

    "我气什么,"他哼哼两声,别过身去,语气竟有一点哽咽:"是你自找的。"

    她颔首:"嗯,是我自找的。"

    燕淮眼前迷蒙得看不清东西,他也不擦,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凤卿云说着话。待到情绪平复下来,回过身,她已经醉了。

    天色全黑,无星无月,夜风吹得人周身发寒。

    她上半身伏在石块上,眼睛半眯着,空的酒罐子散了一地。

    燕淮吸吸鼻子,起身唤她:"卿云……"

    她呢哝一声,鼻音浓重。

    燕淮皱眉:"不是说给我践行么,自己喝成这样……"长臂一伸,将她捞在怀里。

    她咕哝几句,将脸埋在手心里。

    "你说什么?"她没回答。

    燕淮将人抱起,轻飘飘的像团棉絮,可温软馨香,是女子特有的美好。他心跳如擂鼓,但思及她所言,又痛不自抑。

    她那么小他便遇上她,可终归还是迟了。

    不忍荒弃这或许是一生中唯一可得的时光,他稳稳抱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往山下走。

    暗卫牵着马远远跟在身后,只有呼吸声在暗夜流转。

    她从迷蒙陷入睡梦,搭在脸上的手掉下来,垂在身侧。睫毛长卷,两颊嫣然,他不敢看,又不忍不看。

    半山倏然一阵纷杂,他凝目望去,火光在林间跃动,转瞬已接近他们。

    为首的侍卫瞧见他们,马上派人去传话。不过转眼,近卫分开两边,男子阔步而上,黑眸深沉,直盯着燕淮怀里的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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