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萧衡年纪更轻,又受宠,根本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时光流逝,他却清晰记得母后被欲望染红了的双眼,记得哥哥嘴角笑容淡漠,记得……那个手握长剑,雌雄莫辨的白衣少年。

    她从血光中走来,身后大批的禁卫、暗卫,轻易让母后脸色苍白,瘫软在地。轻挑的凤眼有女子的秀丽,又有男子的狡诈如狐,遥遥与他哥哥对视一眼,嘴角开阖,声音里带着笑。

    "皇帝?这世上谁能比太子更适合?"

    在朝中七年都清贵中立、不偏不倚的凤翰林,终于在那一日,站在了萧珏身边。

    萧衡闭上眼,尽力不去想满地血腥,声音发哑:"那又如何?"

    她笑道:"虽说殿下年幼,逼宫全乃孝端太后一人之错,可事由毕竟起于殿下。要是皇上无由便将殿下留在京都,岂非冒天下之大不韪,于皇上、殿下都无益。"

    "但指派殿下到儋州,护家卫国,人人传颂,殿下便是英雄。以往再大的过错都烟消云散,无人敢提。"

    "那与骆家何干?"他握着拳,青筋暴露。

    凤卿云道:"骆家在江陵扎根百年,富可敌国,门徒无数。江湖门派个个都敬它几分,可它只对殿下唯命是从。"有几分漫不经心:"有这样一个助力,谁能放心?"

    她真话假话参半,直言萧珏对他有疑心,却兄弟情更重。被她忽悠一番,连朝中老臣都辨不清真假,何况一个萧衡。

    "如果不灭骆家,便是它枝繁叶茂,可枝叶也伸不到宫里,伸不到皇陵。他们快活,殿下自个凄风苦雨,太不公平。"

    "是以下官自作主张,派人将骆庄给抄了。"她笑眯眯地看着他,"骆家当年相助孝端太后逼宫,本就该死,是皇上顾念情分才留到了今日。现下全庄二百三十一人在下官手里,少庄主、骆小姐在殿下那,如何处置,下官听凭殿下吩咐。"

    她就这样轻飘飘地,把决定权交到了萧衡手里。如果他拒绝,回皇陵孤老残生,骆家留下,一切如初。若他应了,骆家覆灭,他洗不干净自己,再如何不甘,会恨逼他的凤卿云,却没办法恨萧珏。

    萧衡衡咬住牙,目中发红,死死瞪着她。

    "孤守皇陵一生,还是快马逍遥一世,殿下心中应当有了抉择吧。"她弯了弯唇角。

    萧衡下唇冒出几丝猩红,突地低下头,喉间粗重。

    凤卿云静静等着,过了半刻,他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目送他远去,脸上的笑一点点冷下来。

    清风院里慕景备好热茶、热食,等着凤卿云回来。她进门后脸色不大好,草草吃了点就让他撤了,换过衣裳后拥着被子蜷在榻上,呆愣愣地想事情。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唤来墨羽。目光锁住屏风上模糊的影子,低声道:"你快马赶到骆庄,吩咐下去……一个不留。"

    火光晃得眼睛发痛,于是阖眼。

    "你亲自看着,若有半点差错,不必回来见我了。"

    "是。"墨羽应下,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她蜷着身子侧卧,等着灯油燃尽,也差不多有了睡意。迷迷糊糊地陷进去,耳边出现刀剑金鸣、哭喊嘶叫的幻觉,吵得人难受。她用被子把耳朵捂起来,声响变得渺远,终于舒服了些。

    翌日休沐,凤卿云睡到日上三竿方起。饶是如此,眼下隐隐青黑,气色暗沉,还是把慕景吓了一跳。用过早膳,柳氏派人来传话,说是今年桃花会,想让她陪着一同去。

    先帝亲妹华容公主雅擅音律,才学了得,嫁的亦是状元郎,夫妻志趣相投,一直传为佳话。琴瑟和鸣之间,夫妇俩每年桃花盛开时节都会在北山忘忧阁赏花吟诗,桃花为笺,流水为情,这便是桃花会的由来。

    十年前驸马去世,公主便开始相邀京都城中千金贵妇相陪。渐渐地,名门公子、富商巨贾也参与进来,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名为雅会,实则公子、小姐相见定终身,做了媒婆的勾当。

    以往柳氏都会带着凤二去,自凤二去了吴郡,头一年问过凤卿云,被她拒绝后再没提过。今年不知着了什么魔怔,到了当天才派人来说,让她推拒也没有理由,赶鸭子上架地跟着去了。

    自凤承庸在书房砸伤她的那一次之后,这还是头一次与柳氏面对面。一个嘘寒问暖,一个应答得体,绝口不提凤卿月和吴郡,两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出了城往北,路上可见许多香车宝马。儒雅公子对诗谈笑,美貌小姐掀帘偷觑,羞红了春色如许。

    她与柳氏说了会儿话,借故抽身出了马车,与骑马的随行下人交换。不用虚与委蛇,总算舒了口气,百无聊赖地赏着沿途景色。

    周围数道目光若有似无地黏在她身上,私语窃窃,她佯装不知。

    到了忘忧阁,先与柳氏一道去见过华容公主。

    十年前她刚入朝,又赶上驸马逝世,公主深居简出,她只在宫中遥遥见过几次。今日柳氏正式为他们引荐,公主客气有礼,她进退有度,可谓宾主尽欢。

    凤卿云出身世家,风华气度自不用说,单论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公主身边围绕的众多官家夫人不动声色间将她夸了千百遍,凤卿云一一应付过来,柳氏看她眼角微跳,知道已是不耐烦,赶忙插了几句将话头引到各家小姐身上。

    众位夫人们先是恭维了一番凤卿云,又暗暗地把自家千金提出来,派婢女去唤人。

    凤卿云太阳穴突突地跳,那头一声"卿云",她急忙借机脱身,转身朝燕淮走去。

    忘忧阁热闹非凡,桃花嫣然,连风都带着香气。

    "你怎么会来?"她疑惑。

    燕淮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我娘。"他都多大了身边还没个女人,燕老夫人自然着急,千逼万迫地把人带了来。

    凤卿云了然,燕淮忽然凑近,小声道:"逸王把骆元修带走了。"

    她并不惊讶,点点头,指着溪水边驻足而立的小姐们道:"你去看看,看上哪家的了,我请皇上给你赐婚。"

    "你又逗我!"他瞬时涨红了脸,凤卿云噗一声笑出来,心情总算好了些。

    那厢燕老夫人正看到合心意的,忙派人来找燕淮,正好柳氏身边的丫头找过来:"公子,夫人请您过去。"

    周围那么多朝官内眷,她少不得要给柳氏面子。

    走过桃花树,不远处有吵嚷之声,她皱了皱眉,更觉来错。带路的小丫头好奇地张望,忽闻一声"咚",小丫头吓得大叫:"有人掉水里了!"

    围拢在溪边的人都往后退了退,凤卿云隔着缝隙看到一身桃红裙衫趴在溪水里,衣裳湿透,长发散落下来,一缕缕贴在脸上,狼狈得很。她脚下一顿,只觉有些面熟。

    小丫头害怕得躲到她身后,催促道:"公子。"

    她应了声,不想多管闲事,谁知一声"小姐"撞进耳朵,立时想起来——柳府寿宴后为她送解酒药的丫鬟,岂不正是眼下溪水边哭喊着想搀扶自家小姐的婢女么。那么那袭桃红裙衫,与荷塘边的,是同一个了。

    她想走,可又记起她借醉离开,那女子曾命人给自己送过药。想了想,丢下一句"告诉母亲我稍后便到",径直往热闹的地方走了过去。

    拨开人群,女子依旧坐在水里,右手捂住心口,眉眼低垂,肌肤苍白如纸,真是我见犹怜。

    婢女一边哭着一边伸出手,想要拉她起来,偏生她仿佛没了知觉,呆愣愣地一动不动。婢女见状哭得更惨,旁边立着的鹅黄衣裳少女笑道:"表姐,真是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抬手顶了顶身边丫鬟的脑袋,"都怪你个笨手笨脚的,还愣着干什么,快扶表姐起来呀!"

    下人连声赔罪,却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水中人的脸色越来越白,眼里雾气一片,硬是没有变成泪珠子滚下来。

    凤卿云抿了抿唇,将婢女拉开,自己捏住她肩膀一个用力把人拉了起来。众人被突然冒出来的英雄救美唬住,溪边一脉寂静,空气中唯有她嗓音淡然。

    "江小姐,你没事吧?"

    江婉清愣住,似是不可置信,一点点地转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一朵花。

    凤卿云泰然自若,对着江婉清的婢女道:"去找干净的衣裳来,待会儿再熬煮姜茶给你家小姐驱寒。"

    婢女亦是呆呆傻傻,擦了擦眼泪,按着她的话去了。

    凤卿云偏头对江婉清一笑:"江小姐,我扶你去屋子里歇歇。"

    华容公主年年在忘忧阁办桃花会,早建了几座屋舍供人歇息,就在桃花深处,幽静喜人。

    江婉清怔怔"嗯",凤卿云笑了笑,扶着她走出人群。

    斜里倏地插进来一个人,凝眉望着她:"你是谁?要带我表姐去哪儿?"是那位鹅黄衣裳的小姐。

    江婉清往凤卿云身边缩了缩,神情似是惧怕。

    周围都在看笑话,没人出来解围。凤卿云弯唇笑道:"在下姓凤。"

    "凤?凤什么?"少女不屑,伸出手来扯住江婉清,"表姐,你是随我和我娘来的,要是随随便便跟不知名的男人走了,传了出去,姨丈肯定要生气的。"

    凤卿云手臂一紧,是江婉清正紧紧拉住她的袖子,努力抬起头。

    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盈着光,怯怯地:"他、他不是不知名的人。"方才还雪白的脸转眼间晕起两片红霞,胆子似乎大了些。

    "你们认识?"少女蹙眉,打量凤卿云几眼,不屑道:"表姐,你尚未出阁,与陌生男子私相授受,未免太不知耻。"

    她说话直白,江婉清僵了僵,始终没有松开手。

    凤卿云不是爱解释的性子,但又怕污了江婉清闺誉,只好耐着性子笑道:"我与江小姐在柳岐大人府上有过一面之缘,恪守知礼,并无小姐口中的'私相授受'”。

    出现在柳大人府上,想来在朝中占据一职,今日又到了忘忧阁……少女一时拿捏不准他的身份,沉默下来。

    凤卿云对江婉清笑笑:"我们走吧。"

    江婉清避开眼不敢看她,耳朵红透,微微地点了头。

    才迈出一步,又有人出来捣乱。隔着一溪,笑声揶揄:"凤大人好兴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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