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州气候温和,四季如春,树木常年青绿,茂盛葳蕤。这块地方连阳光都被阻隔在外,只有丝丝缕缕从树叶的缝隙中掉落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点。好在往上之后开阔了些,树木间隔较大,空气疏落,否则太叫人难受。

    凤卿云走了好一会儿,除了地上军队行走过的印记之外,什么都没发现。快到山顶时,因地势太过陡峭无法骑马,她只能将马儿拴在树上,独自步行。山顶草木稀疏,大石无数,地面泥土平整,看来上官靖从未上来过。走到尽头,一无所获,她在崖边站了须臾,折身往回时却愣住。

    眼前怪石嶙峋,排布摆放,俨然不是她来时的样子。心下存疑,走近了几步,果然与她记忆中不同。

    想了许久,还是往前走。眼前一景一物清晰明了,石道逼仄,从斜里冒出来的草尖摩擦衣料,发出细碎的声响。最后豁然开朗,却还是那处悬崖。

    天渐渐暗下,云层一簇簇往这边飘来,将剩下的一点光遮住大半。她背上有些发寒,额际渗出薄汗,抿了抿唇,转身又步入乱石之中。这次走了不过半刻钟,眼前道路突现,两旁树枝展开蔓延向前方,地上簌簌落叶铺了数层。她心下一喜,往前一步忽地又停住。

    她来时一路上都没见过这样的地方,乍然出现……她轻咳一声,喉咙已是干痛。扫了扫四周,捡起一颗石子朝前方掷去,却不闻落地声。只有影影绰绰的"咻",像是从风中而来,渐渐飘远,终至不可闻。

    天已全黑了,她旧伤复发之后,暗夜中视物就不大清晰。不敢再轻举妄动,索性倚着身后的石头慢慢坐下,轻喘一声。

    山上风大,夜晚又冷,她许久没进饮食,有些乏力。闭目养神,感觉到覆在面上的微光,睁开眼。

    云层被风吹远了,露出一轮弯月,好似眉弯尖尖。她怔怔伸出手摊开,掌心朝上,肌肤沐浴在月光下,剔透似玉。指尖对着的方向,石面映着堂堂月华,瑰丽如同稀世宝石。白日间狭窄的石道、闹人的杂木,不知是不是夜晚太过安静,在这刻竟显得宽落起来。

    凤眼微眯,片刻起身,拍拍衣上的尘土,缓步走过去。

    并非所有的石面都能反射月光,多数隐没于暗色中,衬得其他点点白华错落开来,不知去向何方。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凤卿云顺着白光所在摸索过去,若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便投石问路,倒也没遇到先前那般落空的风声。走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苍天高木出现在眼前,火光跳跃,漫山遍野都是呼喊声。

    "凤大人在这儿!"有人高呼,不消片刻,所有的火光都往她的所在聚集过来。

    凤卿云捂住眼睛,听见踢踏马声与人声逐渐靠近,上官靖焦急道:"凤相!"连滚带爬地来到她身边,幸好没在她身上发现伤,上官靖擦着满头的冷汗:"凤相,您去哪儿了?"

    凤卿云摆摆手:"回去再说。"

    上官靖不敢怠慢,扶她上马,命人牵着下山。一行人回太守府,随后派人去将慕景、陈勤也都接来。

    凤卿云在客房稍作休息,传来暗卫:"传令给墨羽,让他领卯支前来尧州等候。"

    "是。"

    前朝暗卫按五行而分,她接手之后,扩增人数,打乱了从前留下的规矩,按照十二地支划分。子、丑两支负责护卫皇室,听从萧珏派遣;寅、卯、巳三支归她调动;剩下七支或散于各国,或埋于市井,传递消息,收纳能人,必要时亦可派做他用,由她分属给燕淮、墨羽管理。

    此次前来尧州,一是为了养伤,二是下报尧州有异,她放心不下,干脆来看看。不想打草惊蛇,身边没留几个人,没想到一切比她想的要复杂。与其慢慢纠缠,不如一招制敌,看他们还有什么后招。

    翌日一早上官靖便来探听消息:"凤相以为如何?"

    凤卿云倒也不卖关子:"本官已有法子,上官大人若能相助,往后圣上面前进言,定不会亏待了大人。"

    她肯担着,上官靖哪会不肯,当下连声应是。次日便调了兵马重往马鹿山。

    所有人马归凤卿云调动,上官靖乐得清闲,躲在一边看热闹。千多的人马被她分成三队,一队留守山腰扩散隔绝百姓,一队在半山顶手脚麻利地隔出一片空地,另一队将树枝草木堆在前方。

    一声令下:"烧山。"

    众人皆知她的身份,虽诧异,却不敢违背。点火引燃,眨眼间红彤彤一片蔓延开去,火焰跳动,炙热逼人。

    火舌张狂的模样勾起了埋在她脑海深处的回忆,手指拂过锁骨间的玉坠,给自己点勇气。

    天光初绽,仿佛破开黑夜的利剑,而那火红是最盛大的迎接盛典。

    忽地破空响起一道凄厉的惨叫,惊得众人毛骨悚然。不过眨眼,接二连三的叫声响起,此起彼伏,混合着呜咽的山风,恍若鬼泣。

    士兵惊骇欲逃,又畏惧着坐镇的凤卿云,拿捏不定之间望向她,却见她身姿不动,挺拔如初。眉目被火光映得发暖,可神情冷冽,一如深山幽谷。

    火焰的热气蒸腾飘散,衣襟湿透,但或许是她面容太过平常,他们也渐渐消散了恐惧。

    慕景眉间紧锁,低低道:"主子……"他隐约明白此处的诡异,凤卿云烧山,应当是为了破除迷阵。这并非唯一的途径,却一定是最快的方法。可是那一声声惨叫又太过瘆人,山贼纵然可恶,但还没问罪,轻易判定了他们的生死,未免太过残忍。

    更何况……被掳的良民不知是否在其中,若是他们也被烧死了,主子该如何对天下交代?

    凤卿云哪里不知他的想法,只是已无力再去理会。大火烧红了半边天,她也就那么等着,直到最后一丝火光被士兵熄灭,满目焦黑,烟雾升腾,自半山顶往上,几乎换了一个模样。

    明明只是数十株树木被毁、花草殆尽,但眼前豁然开朗,似乎别有洞天。她带着人上去搜,果然在临近崖边的地方发现一个山洞,洞内十数具尸体,皆是活活被火烧死。

    四处找了几遍,没有发现其他人,她反倒松了口气。本就是赌一把,若被掳之人在此处,只能怪他们命途多舛,只能怪她罪孽深重。但幸好,都不在这儿。

    死的十数人皆是男子,身量高大,五官较深,不似天齐人。让人翻检他们所携之物,并无特别,只在一人内裳夹层中发现根竹筒子,约有小指一半粗细,像是传递消息用的。凤卿云收了那东西,收缴洞内兵器,让人一并搬回尧州城。

    上官靖平白捡了个剿匪的大功,喜不自胜,连带着对凤卿云的怨念都少了不少。

    "凤相是如何看出迷阵端倪的?"上官靖不由好奇,"下官愚笨,竟至今日才明白山上玄机。"

    凤卿云拉着马缰与他并排慢行,闻言笑道:"不过巧合罢了。"上官靖畏惧道途难走,从来不曾上过山顶,又如何能够发现?

    不过说来也是幸运,凝云山中虽有师兄弟精擅五行八卦、排阵布云,可她修习武术兵法,却是不懂那些。幸好昨夜月光指引,无意窥破山贼留下的指路引,误打误撞顺着石上白光走出迷阵,否则怕已死在阵中。

    上官靖附和一笑,顿了顿,问道:"事既已有了结果,下官回去便写折子送呈御览,不知大人有什么要吩咐的?"

    这话说出口,便是问她,大人想要几分功?烧山致死可否上禀?百姓尚未寻回,下官当如何回报?

    凤卿云一扯缰绳,笑道:"上官大人不会以为这样便结了吧。"

    "凤相的意思是……"上官靖面上疑云遍布,她从怀中掏出那根细小竹筒,抛给他,"你看看,这是何物?"

    上官靖接住,捏在指尖看了半天,疑惑道:"下官不明,还请凤相明示。"

    "这竹子纹路细腻清晰,隐隐可见祥云状,掺杂暗红色泽斑点。细嗅味道苦中带涩,握于手中温凉,始终不变。"

    上官靖闻言复又去看,果然如她所说。

    "这竹子名唤烟竹,产于儋州以北,并非天齐所有。"

    "儋州以北?"上官靖睁大眼睛,呆愣愣看着她:"漠国?"

    凤卿云勾了勾唇,算作默认。上官靖沉默下来,将竹筒在手中攥了攥,交还给她,低声表态:"漠国贼子闯入尧州地界,下官却一无所知,实乃失职。今后定以凤相马首是瞻,还请大人救我。"

    她宽慰一笑:"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上官大人放心,凤某不会放任不管的。"

    "那接下来……"

    "接下来,"她笑笑,"既然马鹿山已被剿,你即刻派人通知明州、禹州太守,两山夹袭,阻绝剩余的贼子再逃窜往别处。"

    "如此强逼,万一他们破釜沉舟进了尧州城该如何是好?!"他惊道。

    凤卿云不咸不淡地睨他一眼:"若是进了尧州城,上官大人还抓不住吗?"

    他的话全噎在喉咙里,心里着实有些怕:"贼子心狠手辣,一旦进了城,下官难保百姓安危啊。"

    她抬手落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笑道:"你命各家不得外出,派人严防死守,一旦发现不妥,定杀不赦。"上官靖苦笑:"防得太严,他们又怎会来?"

    "漠人最重死者名节,客死异乡,必定要将遗骸带回故土,否则不入轮回。"眼见着来到尧州城下,她眉梢微挑,明明是光风霁月的一张脸,吐出的字却让人冷到骨子里。"来人,将尸体悬挂于此,警示宵小,看今后还有谁敢作乱。"

    上官靖打了个寒战,她凤眼微眯,侧身看着被留在身后的连绵山河:"明晚亥时将尸体焚烧摧毁,扬于荒野,以慰被掳百姓及其亲眷。"

    经烧山一番,兵丁对她可谓信服,当即将尸体挂起,昭告罪状,引得众多百姓围观。

    陆嫣然早得到消息,在府里置办了庆功宴等他们回来。凤卿云笑眯眯地入席了,上官靖坐立不安,耐着性子陪着。翌日早晨,用过早膳后凤卿云便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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