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墙壁摸过去,来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这一面并不临街,隔着重重房舍传来的热闹喧哗像蒙着霜雾,毫不真实。

    站了一会儿,转身往桌边走。磕磕绊绊地碰了几下,惹得门外人注意,直接推门而入。

    她正来到桌边,不悦地扬眉:"你们做什么?"

    "凤公子有什么需要,直接告诉我们就是了,不必自己动手。"

    她冷笑:"我只是瞎了,又不是废了,倒杯水还需要你们么?"

    气氛尴尬,另一人闷头道:"公子恕罪。"言罢欲往外走,被凤卿云喊住。

    "屋里点灯了么?"

    两人面面相觑,低声道:"没有。"瞎子还要烛火吗?

    凤卿云挨着凳沿坐下,坐正身子,手掌摸索到托盘,辨认出茶壶和茶杯后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虽然动作迟缓,但形容自在,不见扭捏。

    "无灯无火,一人独坐,未免太冷清了。"眉眼染上稍许落寞,"替我点上吧。"这并不算多大的要求,他们不用请示拓跋昀就能满足。一人遵她之命将蜡烛点燃,等了等,见她只是喝茶并没有别的事,两人便退到门外。

    壶中茶是冷茶,入口干涩,提神醒脑。她将杯中茶水饮尽,轻轻搁下瓷杯,手转而抚上腰间。找了半天,拿出来一截极短的香,谨慎地攥在手心里,又摸摸碰碰地去找烛台。

    这次循着热气,很轻易寻到。一手扶着底座,一手去探火焰所在,指尖被燎得一痛,她弯了弯唇,将香凑上去点燃。须臾浅淡的香气传来,她笑容更甚,按照记忆来到窗边,将香插在外头木头间的缝隙里,关上窗户。

    儋州……儋州有她最大的定心丸呀。

    折回床边坐着,睡不着,索性不睡了。

    儋州有许多外族人,风俗各不同,街市夜无宵禁,繁华从天黑到天明。就连驿馆楼下都热闹得很,有人说书,有人叫卖,有人大声划拳,有人长笑开怀。

    处在闹市中,那种与世隔绝的无力感消退了不少。

    "主上。"门外一声唤,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脚步声来到门前,顿也不顿地直接推开门,迈步而入。

    "他们说你不肯沐浴更衣,"在她面前站定,身上有微薄酒气,应当是酒足饭饱回来了,"也不怕把自己臭死。"

    凤卿云不搭话,他站了站,忽地往前一步,俯下身。

    热气袭来,她条件反射地往后仰,脑后一紧,被他扶住。手掌宽大,只是轻轻巧巧地扣着她,怎样也推不开。

    "你是在担心么……"他的语气低低的,另一只手抚上的她眼睛,轻柔缓慢,"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你一定能看见的。"

    语气低柔,恍惚还有几分缱绻。

    "你……"她偏头避开他的酒气,故作轻松道:"你该不会真的有龙阳癖吧?"

    "……"他奇异的沉默让凤卿云一愣,慢慢敛了脸上的笑,片刻扬起下颌,淡淡道:"明日出了关,我就是插翅也难飞,你不必这么担心,半夜还来盯梢。"

    他低笑一声,说的却是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和萧珏,真是传言中那样吗?"

    "哪样?"她反问。

    "男宠、禁脔……"沉沉地,"凤卿云,你这样的人,怎会甘于任人操控?"

    看不见他的表情,反倒更加忐忑。她想了想,回道:"圣上于我,有知遇之恩。至于旁人话语,若句句放在心上,岂不累死?"

    "知遇之恩……"他幽幽叹气,"那要多久,才能抹去你说的'知遇之恩'?"

    "他甚至肯舍自己的妃子来救你……"略有沮丧,"我如果能做到他那般,是不是就可以?"他不说便罢,这话说出口,凤卿云神色慢慢冷下来。

    "为帝王者,知臣民软肋,拿捏得宜,便可号令天下。若要每人都臣服,该费多少心力?"她面无表情,"哪怕我心中记着圣上恩德,要是你能知我痛处,许之以利,假以时日,未必不会全心为你。"

    纵使看不见,还是能感受到那双野狼一般的眼睛,赤裸裸地胶着着她。将那些字句在脑中过了数遍,他颔首:"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就出去吧,我累了。"她鞋也不脱,顾自和衣躺下。

    片晌,身上覆上薄被,顺势而来的灼热酒气洒在脸颊上,僵持之久,她甚至以为会落到唇边。手在被中握成拳,直到他离开才松开。

    楼下客人说话声不时传来,她摸了摸锁骨,眼角干涩。

    舍弃妃子来救她?他怎么舍得。明知道开口要求留下的那人,有最大的可能被对方抓住不放,他还是选了她。要的是她凤卿云,其实是那凤卿月。

    不是不伤心的,虽然早有了牺牲自己的准备,但那毕竟与他开口,是决然不同的。可她有什么资格?初入凤府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牵着小妹妹往前走的漂亮少年,她明知道,还是放任自己试一试。

    如果没有他,她早死在五岁那年的大火中。就算避过,一生沉沉寂寂,当个不受宠的凤府庶子,被身份折磨,被至亲打压。

    是他一手造就了如今连拓跋昀也刮目的凤卿云,也是他造就了这个自怨自艾的凤卿云。

    成也萧珏,败也萧珏。

    一阵风过,将窗户"吱"地吹开一条缝,落地声轻微。她将烦扰的思绪抛开,半坐起身,那人几步奔至床边,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卿云!"

    "师兄……"她呼吸轻快了些。

    "竟然真的是你……"他激动得一把抓住她的手,"我接到消息后已经等了两三日了,生怕错过……"

    "我没事,"她反而安抚他,"师兄,我眼睛旧伤复发,现在看不见,你先带我出去。"

    燕淮虽有刹那震惊,但因她说得太过平常,便认定只是暂时,当即道:"好。"拉住她的手搭在肩上,麻利将人背起,快步往窗户去。走了两步突地停住,凤卿云问:"怎么了?"

    "下头有人。"

    莫非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赶来的么?她不由皱眉。燕淮一人面对或有胜算,背着她,只能是束手就擒。

    "等一等他们或许会走开。"

    "不用等了,"她沉眉道,"师兄,你带了多少人来?"

    "五名暗卫。"上头来的命令是让他暗中查找,凤卿云利用染魂香传递了自己的所在,可也没说究竟该如何应对。他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带着几名暗卫来,打算先救出她再说。

    "够了,"她道,"你先走,引开他们之后让暗卫来接我。"

    "我不放心,"他想了想,仔细将她放在椅子上,"卿云,你在这等我。"言罢从窗户跃出,瞬间响起几声暗呼。

    凤卿云集中精神用耳朵听,对打几招后,声响逐渐远了。过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窗扇微动,细小风声被挟着灌进屋内,她立时站起来:"师兄!"

    没有人应声,她一僵,瞬时汗毛倒立。

    随即手腕一紧,被人生生拽进怀里。熟悉的味道窜入鼻腔,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裳传来,她僵硬更甚。头脑里有过瞬间的空白,这段时间太过混沌,她甚至没想好要以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他。

    良久俯首,他抬手拂过她的发,呼吸喷洒在她额头,"卿卿,没事了。"

    随着话音落下,楼下响声大作,不一会儿,木头楼梯被踩得踏踏,男女老少的叫嚷声被严肃沉稳的发令声取代。

    凤卿云终于相信这是真的了。

    真实的得救,真实的体温,真实的……萧珏。

    "你怎么不说话?"他将她抱起,走到床边放下。"卿卿……"

    "我瞎了,"她抬起头,脸上是如履薄冰的淡然无谓,手指下意识扯住他的袖口,没有焦距却依旧美丽的眼睛看着他的方向。

    "萧珏,我瞎了。"

    说出这句话,心上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而接下来她需要做的,就是等待判决——没有了眼睛的凤卿云,不再有用的凤卿云,他是不是会毫不顾忌地抛弃?漫无边际的沉默。

    这安静久一分,她的心就凉一寸,脚下虚无,像是要坠进无边无际的地狱里。忽然斜里伸出一只手稳稳拉住她,温热的唇映上那双眼睛:"卿卿……"

    她竟然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怜惜——那种几乎要满涨出来的愧疚和歉意毫不掩饰地将她包围,他的唇滚烫得灼人,怀抱如铁索,勒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扣着她肩膀的手用力之大,连她骨头都在发疼。

    "卿云!"门扇推开,燕淮的声音在看清屋内的情境时戛然而止,转而慌乱地道:"皇上!"

    她低下头将脸埋在他胸前,萧珏有些不满,却又是更紧地抱住她。

    "燕将军,人抓到了吗?"

    燕淮道:"下官无能,抓到的一名黑衣男子已经自尽,其他人不知所踪。"

    儋州因其地理位置特殊,城内一半都是漠人,人一旦逃走如泥牛入海,再想寻到便难了。这也就是入城后,拓跋昀能够不慌不忙的原因。

    "锁城搜捕,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是!"领命后退出,门关上,世界又安静下来。

    她低低道:"那是漠国皇帝拓跋昀。"

    她身上气味不善,性喜洁净的他像是没闻到,搂着她的手越收越紧。

    "卿卿,我不知道你中了软骨散……"他没追问拓跋昀,这让她好受了点,可是矫情于已经发生的事,又让她无所适从。摇摇头,"都过去了。"

    不便在驿馆久留,萧珏要留下处理事宜,燕淮找了顶轿子将凤卿云接回他在儋州的住所。

    慕蓉早在府外候着,见她眼睛失明,很是哭了一回。

    伺候她沐浴上药,忙乎半天才道:"主子这段时日波折颇多,又劳累不得安心,无怪眼睛会出事。亏得陈大夫有先见之明,下的几味药保住了要害,奴婢扎几针银针,再辅以药物应当就能恢复。只是往后更加要小心,再来一次,奴婢也没法子了。"

    凤卿云早做了最坏的打算,如今听她说还能好,已经是意外的收获。点头笑道:"我会小心的。"

    随后到床上去躺着让慕蓉给她扎针,末了喝了一剂药,睡意昏沉。慕蓉在床边站了站,为她掖合被角,收拾好东西退出。

    夜里迷迷糊糊感觉有人上了床,手臂锁在她腰间,将人拉进怀里。自然熟练的动作她自然猜得出是谁,也没有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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