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冷清下来,她静静半坐着,低垂的眸子遮住所有情绪。慕景端着药碗进屋,转身全都浇进花盆里。

    等到辞官的折子送上去,凤承庸大发雷霆。

    她只管缩在小小的院子里,不再理会任何人。将一应相国之物收整好,命慕景送进宫中交还。等人回来时,带了两人的话。

    一是萧珏,嘱她照看好自己。

    一是秋雨,约她十月初七于宫外相见。

    萧珏那倒是正常,可秋雨……

    "她还说什么了?"

    慕景摇头:"秋雨脸色不好,倒像是着急,只求奴才一定将话带到。"眸色一转,"主子真要去吗?"

    她拨弄指尖,轻声道:"她近来与我颇为亲近,甚是奇怪。"

    "莫不是月妃娘娘命她这般?"

    "月儿现在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分给我。"她轻笑,"不过恨我倒是真的——原以为是个依靠,多年来不敢撕破脸皮,结果却是镜花水月。"

    慕景皱眉:"主子是主子,她是她,她哪里配让主子为她筹谋铺路。"

    凤卿云笑而不语,让他去准备行装,一面私下安排暗卫处理离开京都事宜,一面在清风院闭门"养病"。

    日子突然闲下来也是难熬,她无事做,索性将慕蓉留在院里的针线翻出来。借鉴婉清送她的荷包,绷了花架子便开始动手。

    萧珏来的时候,她连一片羽都没绣好。小心翼翼地穿线插针,手忽然被人握住,抬起头,对上墨黑眸子,温情一笑。

    "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在她身边坐下,"眼睛不要了?"

    "难得做一件新鲜事,一时入了迷罢了。"她揉揉眼睛,却被他箍住手:"闭上眼睛,我来。"

    听话地闭上眼不动,他的手抚上来,不过几下按揉,她便觉得舒服许多。

    "你从哪里学来的?"

    他默了片刻,似乎有些窘迫,很久才道:"在儋州时,从慕蓉那儿学的。她说以后若是你眼疾发作,或是眼睛难受了,照着几个穴位按一按就好。"

    想到他跟着慕蓉学的样子,她嘴角弯了弯。

    "笑什么?"他果然恼了,揪住她脸颊捏了捏,"不许做伤眼睛的事,要是再来一次……"语声渐黯。

    她心下一颤,才发觉他没忘记那时的事。抿了抿唇,笑道:"我再不敢了。"

    得到保证,他的手松了些,转而往下搂住她的肩,俊颜贴在她脸上蹭了蹭,倏地道:"要有一段日子不能见了。"

    她闻言微窒,睫毛轻轻垂下,遮住满腹心思。

    他瞧着那点刺绣,嘴角勾起笑:"这是要绣什么?"像是两只鸟儿,可都卧在水上,相互依偎,莫非是……鸳鸯?

    笑容渐大,他伸出手去摸着缎面上凸起的线,回过头来:"卿卿……"语声戛然而止。

    片刻揉揉她的脸,无奈一笑,"怎么不开心?"

    凤卿云吸了吸鼻子,摇头道:"没有不开心,就是有些饿了。"

    那句话……她不想再听了。每一次的许久不能见,总会让她心惊胆战,不过这次……应当没有更可怕的变故了。

    她最害怕的事情都已经发生,还能怎么样呢。

    "那要吃什么?"他隐约能觉察出几分心思,故意揭过不提,"我给你做。"

    "你给我做?"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眸子里总算漾起笑,"你会做什么?"

    "卿卿喜欢什么就做什么,"他故意抬起自己的手在面前看了看,"没想到朕身为九五之尊,居然有洗手做羹汤的一天。"

    她眉眼弯弯,竟真的一把拉住他的手:"好啊。"

    清风院里有个小厨房,以往都是慕蓉在用,给凤卿云和慕景做做小点心或是夜宵。自慕蓉走后,荒废了许久,下人也不往里头送东西了。如今匆匆进去瞧瞧,只有些柴禾和大米,她便对萧珏道:"煮粥吧,这个最简单。"

    她兴头上来了,萧珏笑道:"好。"

    将锅洗了几道,随后手脚麻利地生起火,加水、加米,大锅盖罩上,只等着熟了。

    凤卿云坐在小板凳子上支着下巴,面前这一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室贵胄一边添柴一边鼓风,鼻尖冒出几颗汗,简直英俊到骨子里。

    她真是看也看不够。

    萧珏笑睨她:"怎么,移不开眼了?"

    她笑眯眯地点点头,忽道:"是不是缘分天定?"

    "嗯?"他低笑一声,"我们的缘分?"

    "是呀,"凤卿云眨了眨眼,"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可是后来后院失火,你却肯救我……"说到这里,她眉眼都是柔情,"阿珏,你的性子我是明白的,所以当时你肯救我,怎么能不是上天开了恩德呢。"

    他那么见死不救的性子,居然肯救她,怎么会不是天定呢。

    萧珏的眸子黑沉,倏然间放下柴火走到她面前,弯腰在额头上亲了一下,语声缱绻:"对呀,卿卿,老天都定了你是我的。"

    这句话那么甜,连那毫无味道的白粥都变成了甜粥。

    她就着萧珏的手一口口吃得香甜,他怀疑地舀了一勺到鼻尖嗅了嗅,自己尝了,疑惑道:"没味道啊。"

    她笑而不语,将一大碗吃得干干净净。

    而吃撑了的结果就是,半夜睡不着觉,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

    萧珏哭笑不得,喂了消食的汤水,又给她揉肚子。好不容易消停了,将人拉在身前说话。她头发长长地散开,肩头消瘦,裹在他臂弯里越发可怜可爱。

    心头颠颠的,像是沾了蜜,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以前与她在一处,也是开心的,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飘飘的,没有坠在心头的东西,不必琢磨别的,只用与她说些闲话,时而闹一闹她,隐秘而分明的欢心浮在心上。

    凤卿云显然也感受到,昏昏欲睡地揪着他的手,轻缓道:"十一月离开京都,十二月去宋家,待到明春三月,皇城相见。"

    他以手作梳一下下梳着她的发,低声道:"不能晚些走么,反正还有那么久,一月再去江南也不迟。"

    "做戏也不能马虎,"她轻笑,"宋家族谱、族中亲族都要一一认识清楚,不能出了岔子。"

    她心思一向缜密,他颔首算是认同。垂眼瞧着她如玉的手,一根根手指头把玩过来,就在她几乎入睡的一瞬低声道:"卿卿,你还在怪我吗?"

    他不是煞风景的人,现在却说出这样的话,估摸是脑子坏了。

    凤卿云装作没听见,发出一声轻而匀的呼吸,阖眼睡去。

    半晌头顶一声轻叹,唇上一热,他抱着她一梦入眠。

    凤卿云不算绝情,离开朝廷之前万事交代清楚、留下后路,凤家亲族上有萧珏、右相看顾,中有许多凤家门生照拂,全部妥善安置。

    她不见旁人,每日里只有京都街市中一位姓陈名勤的大夫进院子里给她看病,汤药不断,不过几日,京都城里皆知凤相病危,恐不久矣。

    连相国这样的位置都可轻易放弃,可不是恐不久矣么。

    凤承庸并两位夫人渐渐也觉出或许真是凤卿云快不行了,迫于无奈之下才做出那样的举动,没法子再与她过不去。倒是方氏,很是好好哭了一场,凤承庸心下动容劝慰,两人一时间冰雪消融,太平安宁。

    柳氏一门子心思都在凤卿月身上,顾念方氏将要丧子,不屑与她计较。

    转眼到了十月初七,是秋雨约她相见的日子。凤卿云琢磨不透初一的心思,但那人想来闹不出什么幺蛾子,见见也无妨。

    换一套寻常装束,不动声色地出了凤府,孤身前往赴约。

    到酒楼厢房的时候,秋雨已经候在那儿了。

    她像是等了许久,有些焦急,不断地喝着茶水。不时抬眸望一眼窗外天色,跺跺脚,门上轻响,赶忙正过身,凤卿云已经走了进来。

    "公子!"她激动地站起身,凤卿云眸中诧异一闪而逝,随即笑着安抚:"坐吧。"

    秋雨揪着帕子急急追问:"公子身体怎么了?奴婢这两日在宫中尽是听人说……"见凤卿云容色安好,她咽了口唾沫,道:"公子是否无恙?"

    凤卿云斟了杯茶水,笑道:"听天由命罢了。"

    这话含糊,秋雨面色一白,默默低下头,不知怎地竟抹起眼泪来。

    凤卿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秋雨抽咽两声,帕子揩着脸,凤卿云眼尖,没在上头瞧见一滴水渍。她也不说破,叹气道:"你倒是个可心人,虽与凤家主仆一场,但说到底,月儿才是你正经主子,如今却肯为我伤心……"

    "公子说的是什么话,"她低泣道,"奴婢在宫中日夜为公子担忧,千方百计骗过小姐来与公子见一面,却原来,公子心里与我这样见外。"

    凤卿云默默不语,秋雨自个儿哭了一会儿也觉尴尬,吸吸鼻子收住了。

    "天都黑了,还能回宫去吗?"凤卿云问。

    "向小姐讨了腰牌,也与侍卫套好交情。"

    凤卿云点点头,"你记挂我,我不是不感动的。"掏出几张银票轻轻放在初一面前,"你在宫里也不缺什么,这点东西权且留着傍身,让自己过得好些。"

    秋雨一愣,眼睛竟真的渗出些雾气。

    抽噎一声,忽地起身,直直朝凤卿云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她伸手去拉,秋雨侧身避开,直直道:"公子心地纯善,秋雨愿托付。"

    凤卿云一愣,她倒没想要从秋雨那里套出些什么,给银票也不过是随意打发,谁承想居然就愿意托付了。

    默默坐回凳子上,凤卿云思忖片刻,问她:"可是月儿怎么了?"

    她一语中的,秋雨身子一晃,酝酿许久,方带着哭音道:"公子有所不知,自小姐有喜之后,性子与从前大是不同。"

    "这不是正常吗?有身孕的人脾性怪些……"

    "不,公子不明白,"秋雨道,"小姐极是宝贝腹中孩儿,许是因为太过紧张,竟生出些幻觉,每日每夜里都觉得有人要害她。"

    "凡是下人呈上的饭食,必定要其亲口尝过方肯入口。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都要一一细细检验,宫人但凡有一点不如意,轻则大骂,重则取命……"

    凤卿月性子一向如此,凤卿云不以为意,宽慰道:"至多月余她便生产,之后自然恢复了。"

    "可……可……"秋雨涨得面色通红,结巴好一会儿,终于吐出口浊气,"小姐疑心甚重,总觉得奴婢欲讨皇上恩宠,待奴婢比旁人还不如!"

    凤卿云一愣,食指点了点下颌,轻笑道:"这话可怎么说?"

    秋雨断断续续说出来:"公子不在京都这些日子,皇上忙着朝政,加之小姐有了身孕,是以极少过来。那日小姐派奴婢去给皇上送点心,皇上问了几句永安宫的事,奴婢一一回话,因而复命迟了。后来不知是谁传话到小姐耳朵里,说奴婢故意在皇上面前说话讨喜,招皇上青眼……小姐这个时候一受人挑拨,岂不是爆竹点火么?"

    "从那时起便待奴婢百般不顺眼,轻易责罚。然奴婢是凤府里家养的,与宫中众人都有隔阂,无人肯相帮……"她说着,眼泪竟似开了闸的水,奔涌不绝。"我虽是奴婢,但在凤府中,老爷、夫人、公子待人和乐,纵是小姐,便是有些小性子,但终归无伤大雅。谁曾想那么些年了,竟在这个时候惹小姐憎恶,纵是不伤我性命,但秋雨无大志向,不求闻达富贵,只愿过得安宁。"

    她深深叩首:"秋雨蒲柳之姿,配不上公子,不敢奢求其他。唯愿公子能将秋雨带在身侧,做个闲散仆人,好过于受人欺辱!"

    四下安静,秋雨背上汗湿。凤卿云不发话,她不敢起,额头贴着地板,尘土味直窜入鼻孔,呛得人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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