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里，杨语素没有抱怨鼻腔软管摩擦粘膜的痛苦，也没有抱怨静脉输液带来的彻寒，甚至也没有抱怨器官癌变时的痛苦。
她的痛苦好像被隔绝在名为麻木的外壳了。
她只是想：要是能重来一次该多好呀。
明明她是别人眼中的人生女主角，但为什么，她觉得她一点都不幸福呢？
她感觉自己像被余热融化的蜡烛，虽然走到了终局，却从没能好好燃烧一次。
在最后一口气吐出时，杨语素眼角滑下来一颗泪，洇湿了医院的枕头。
她的意识沉睡一了会，却没消散。她以为自己被救活了，但睁眼却是熟悉的令人恍惚的场景。
那张永远吱呀乱叫的破木门，就正对着身下躺着的那张有些年代的木床，连空气里淡淡的霉味，都与记忆里的别无差别。
走马灯吗？杨语素问自己。
她突然生出一丝期待，夹杂着一些害怕，直到记忆中一重一轻的脚步重新踏在杨语素耳中，她忽地鼻子一酸，泪水掉出眼眶，成串地打湿身下的褥子。棉早就死了，拧成一个个疙瘩，铺着一床，却没起到什么柔软的作用。
“哭什么？”记忆里逝去的声音响起，她曾经把这声音当啰嗦，当耳旁风，但她现在发现，她好怀念，怀念到心中酸胀。
“这孩子，实在不行，这学你就去上吧。”杨穗手里端着一碗红薯：“当娘的拗不过你，你还真要饿死自己才罢休！”
杨语素感到不对：“娘，你是说同意我上高中了？！”她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响，到最后，简直如锣鼓在耳边震颤，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一切都是真的？！”
杨穗直觉女儿这话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个所以然：“我反正也管不了你。但是你要学，就好好学，听到没？”
杨语素顾不上母亲，光脚跳下床，不顾沙土的磨砺，直到亲眼看到日历上的粗糙蜡印，才有一股晕眩笼罩脑海。
自己这是，重来了一遍？
她忍不住捂住嘴，无声的呜咽。
等杨穗一瘸一拐的赶到厅房，就看到女儿捂着嘴失声痛哭，眼里不禁也有了泪：“素啊，娘对不起你，娘就是想着，现在初中毕业就能去镇上当收银了，娘怕你走了不回来了。”
一个寡妇，还是个瘸子。她终究还是没禁得住劝告，留了私心，不想杨语素去念高中。
杨语素勉强忍住泪，抱住母亲：“娘，您信我，我这次不会抛下您的。”
上一次她倒是留在家了，却没过两年就和吴瑞国结了婚。军队把吴瑞国召回去时，没带上杨穗。虽然几年里没发生什么糟事，但杨穗可谓孤苦伶仃，偏女婿的身份机要，愣是连封信也没收寄过。
杨语素这一次肯定不会再选择这条路了，说句实话，她一直觉得她和吴瑞国之间没有感情，不管是她还是他。至于两个人为什么保持了那么长时间的婚姻，她也不明白。
杨穗还是抹眼泪，半是埋怨道：“高中在县城里，你难不成还把我带过去？”
杨语素眼睛一亮：“这还真是一个办法！”
杨穗被这话弄得哭笑不得：“傻了我看是，哪有背着老母上学堂的。”她虽然确实存着小心思希望女儿能留下来，但也没真到扒在女儿身上的地步。她从小把杨语素从奶娃娃带到大，也从村小供完了初中。她不是不希望女儿好，只是眼前的平坦大路实在吸引她，吸引到她忍不住试一试。
但既然决定放女儿走出家门，她也就认命，只想着等女儿念成回来再说。至于大学，她没想着女儿能念上。虽然杨语素的成绩很好，但大学可都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才能念上的，她不敢想。
但是杨语素是真的在考虑带着母亲一起去县城的事。左右杨穗在村里也没挣上几分田，平常多是帮人家做手工活换米换粮。真去了县城，没准还能靠缝补衣裳养活自己。
杨穗虽然不会什么繁复的针线活，但她手稳，针脚又密又直，甚至不用看，用手指一摸就能上针。就算城里人消费高些，不见得城里人就不需要补衣裳的。
杨语素把这想法一说，杨穗就板起脸：“你还来真的了！想什么呢我滴乖，城里半口凉水都得花钱！我去哪行呢？！”
杨语素看出来杨穗是拿她的话当天书听，在她脑海里，想住城里的院子，那得多少钱呢！怕是农民家一年收上来的地都租不起。
这事一时半会也急不了，杨语素想着还是改天去问问市场价格。
“大娘，素素！”一个称得上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杨语素猛得僵直了一瞬，脸上的血色一下子消失，于是在杨娇娇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失魂落魄的杨语素，对面坐着眼眶红肿的杨穗。
心下了然，杨娇娇知心人似的坐到杨语素身边：“素素！真的，我劝……”话还没说出口，杨语素腾的站起身子背对她，声音发颤：“别说话！”她又加大了几分音量：“我现在不想见人，你先回去吧。”她软了几分口气：“你先回去，到时候我再找你聊。”
杨穗一看杨语素的脸惨白的跟纸似的，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起身拉过杨娇娇往外面搀。杨娇娇哪能让她扶自己，反过来扶着杨穗，问：“怎么了这是？”
杨穗也搞不懂，含糊到：“发脾气呢，等她消停些就是了。”
杨娇娇没怀疑，亲亲密密的依偎在杨穗身上：“告诉素素，一定别去上高中！她命不在那。”
杨穗笑笑把人送走，回来看女儿还楞在原地，像是被魇住似的，担心的摸摸女儿额头：“妮子，怎么了这是，娇娇欺负你了？你跟妈说，妈给你讨公道。”
杨语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只是在听到杨娇娇的声音时，她的直觉就告诉她不要听，否则，否则就会又一次踏入同样的路。
那是她宁愿彻底死去也不想再看到的。
“娇娇不懂，她是真觉得没必要上高中，你别气这个。我说了让你去，你就放心。”杨穗猜。
“妈，我只是…”杨语素血色尽失，又掉出泪来：“我只是怕，我怕她一劝，我俩就都同意了。”
“那还真是奇了，你同意，我也同意，她一个杨娇娇劝，我俩就双双改主意了？”杨穗笑着骂了一句：“憨了这是。”
是啊，为什么上辈子杨娇娇那么一劝，她杨语素就跟中了迷魂汤似的，留在村里了呢？
不过眼下杨娇娇终是没劝成功，杨语素也破涕为笑：“娘，再说下去红薯得凉了！”
这时候的红薯虽然卖相并不好看，但甜是真甜，还有着泥土的亲切感，吃的杨语素颇为感触，上辈子什么没吃过，却心如死灰，吃什么都没滋没味的。
日头慢慢升起来，杨语素下了决心，准备跑村长那一趟。
夏收完的田野留着稻茬，却给人一种生命延续的绵延感。杨语素一路走着，还是感觉不可思议。
“上高中？”听完杨语素的话，马河三抬起眼瞅了杨语素一眼：“你还要带着你妈一起去城里？”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往桌上磕了磕旱烟枪：“妮子，我知道你成绩好，上高中我也赞同。但你说要带着你妈一起，这没是在开玩笑吧！”
杨语素也明白按现在的观念来看这简直称的上背经离俗，但她毕竟多活了那么多年，别的好处没有，眼界确实宽阔了：“我就求您帮我们把地租给别人，旁的事不劳烦您。”
马河三见她来真的，方正了神色：“妮子，我一个外姓的当上村长，不因为别的，就因为我河三要对每一个村民负责！你说带着你妈去城里，你俩怎么过？外面现在租个房你知道多少钱不？”他意识到自己喉咙大，对着的也不是不听事的混小子，而是白白净净的大姑娘，说着也放缓声音：“不是不帮你，但总得想想生活啊。”
杨语素心说一个两个的都说租房贵，但实际上真正去打听一下偏点的半个院子一个月只要一块多点。现在经济问题严重，虽然城里住房困难，但租金普遍偏低，只是她没法和马河三说。
她低了低头，似乎做了很大退让，语气也带上委屈，话里却仍然是倔强：“那我也要先出去看过，看过才知道！”
马河三心知自己一味阻拦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大，也就同意了：“唉，你到时候跟着杨大虫他们的三轮板进城，别自己乱跑！被拐了你娘得哭死！
说这话也是在关心她，杨语素没再拒绝，谢过马河三就怀揣着一颗激动的心回家了。
她的痛苦好像被隔绝在名为麻木的外壳了。
她只是想：要是能重来一次该多好呀。
明明她是别人眼中的人生女主角，但为什么，她觉得她一点都不幸福呢？
她感觉自己像被余热融化的蜡烛，虽然走到了终局，却从没能好好燃烧一次。
在最后一口气吐出时，杨语素眼角滑下来一颗泪，洇湿了医院的枕头。
她的意识沉睡一了会，却没消散。她以为自己被救活了，但睁眼却是熟悉的令人恍惚的场景。
那张永远吱呀乱叫的破木门，就正对着身下躺着的那张有些年代的木床，连空气里淡淡的霉味，都与记忆里的别无差别。
走马灯吗？杨语素问自己。
她突然生出一丝期待，夹杂着一些害怕，直到记忆中一重一轻的脚步重新踏在杨语素耳中，她忽地鼻子一酸，泪水掉出眼眶，成串地打湿身下的褥子。棉早就死了，拧成一个个疙瘩，铺着一床，却没起到什么柔软的作用。
“哭什么？”记忆里逝去的声音响起，她曾经把这声音当啰嗦，当耳旁风，但她现在发现，她好怀念，怀念到心中酸胀。
“这孩子，实在不行，这学你就去上吧。”杨穗手里端着一碗红薯：“当娘的拗不过你，你还真要饿死自己才罢休！”
杨语素感到不对：“娘，你是说同意我上高中了？！”她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响，到最后，简直如锣鼓在耳边震颤，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一切都是真的？！”
杨穗直觉女儿这话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个所以然：“我反正也管不了你。但是你要学，就好好学，听到没？”
杨语素顾不上母亲，光脚跳下床，不顾沙土的磨砺，直到亲眼看到日历上的粗糙蜡印，才有一股晕眩笼罩脑海。
自己这是，重来了一遍？
她忍不住捂住嘴，无声的呜咽。
等杨穗一瘸一拐的赶到厅房，就看到女儿捂着嘴失声痛哭，眼里不禁也有了泪：“素啊，娘对不起你，娘就是想着，现在初中毕业就能去镇上当收银了，娘怕你走了不回来了。”
一个寡妇，还是个瘸子。她终究还是没禁得住劝告，留了私心，不想杨语素去念高中。
杨语素勉强忍住泪，抱住母亲：“娘，您信我，我这次不会抛下您的。”
上一次她倒是留在家了，却没过两年就和吴瑞国结了婚。军队把吴瑞国召回去时，没带上杨穗。虽然几年里没发生什么糟事，但杨穗可谓孤苦伶仃，偏女婿的身份机要，愣是连封信也没收寄过。
杨语素这一次肯定不会再选择这条路了，说句实话，她一直觉得她和吴瑞国之间没有感情，不管是她还是他。至于两个人为什么保持了那么长时间的婚姻，她也不明白。
杨穗还是抹眼泪，半是埋怨道：“高中在县城里，你难不成还把我带过去？”
杨语素眼睛一亮：“这还真是一个办法！”
杨穗被这话弄得哭笑不得：“傻了我看是，哪有背着老母上学堂的。”她虽然确实存着小心思希望女儿能留下来，但也没真到扒在女儿身上的地步。她从小把杨语素从奶娃娃带到大，也从村小供完了初中。她不是不希望女儿好，只是眼前的平坦大路实在吸引她，吸引到她忍不住试一试。
但既然决定放女儿走出家门，她也就认命，只想着等女儿念成回来再说。至于大学，她没想着女儿能念上。虽然杨语素的成绩很好，但大学可都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才能念上的，她不敢想。
但是杨语素是真的在考虑带着母亲一起去县城的事。左右杨穗在村里也没挣上几分田，平常多是帮人家做手工活换米换粮。真去了县城，没准还能靠缝补衣裳养活自己。
杨穗虽然不会什么繁复的针线活，但她手稳，针脚又密又直，甚至不用看，用手指一摸就能上针。就算城里人消费高些，不见得城里人就不需要补衣裳的。
杨语素把这想法一说，杨穗就板起脸：“你还来真的了！想什么呢我滴乖，城里半口凉水都得花钱！我去哪行呢？！”
杨语素看出来杨穗是拿她的话当天书听，在她脑海里，想住城里的院子，那得多少钱呢！怕是农民家一年收上来的地都租不起。
这事一时半会也急不了，杨语素想着还是改天去问问市场价格。
“大娘，素素！”一个称得上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杨语素猛得僵直了一瞬，脸上的血色一下子消失，于是在杨娇娇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失魂落魄的杨语素，对面坐着眼眶红肿的杨穗。
心下了然，杨娇娇知心人似的坐到杨语素身边：“素素！真的，我劝……”话还没说出口，杨语素腾的站起身子背对她，声音发颤：“别说话！”她又加大了几分音量：“我现在不想见人，你先回去吧。”她软了几分口气：“你先回去，到时候我再找你聊。”
杨穗一看杨语素的脸惨白的跟纸似的，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起身拉过杨娇娇往外面搀。杨娇娇哪能让她扶自己，反过来扶着杨穗，问：“怎么了这是？”
杨穗也搞不懂，含糊到：“发脾气呢，等她消停些就是了。”
杨娇娇没怀疑，亲亲密密的依偎在杨穗身上：“告诉素素，一定别去上高中！她命不在那。”
杨穗笑笑把人送走，回来看女儿还楞在原地，像是被魇住似的，担心的摸摸女儿额头：“妮子，怎么了这是，娇娇欺负你了？你跟妈说，妈给你讨公道。”
杨语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只是在听到杨娇娇的声音时，她的直觉就告诉她不要听，否则，否则就会又一次踏入同样的路。
那是她宁愿彻底死去也不想再看到的。
“娇娇不懂，她是真觉得没必要上高中，你别气这个。我说了让你去，你就放心。”杨穗猜。
“妈，我只是…”杨语素血色尽失，又掉出泪来：“我只是怕，我怕她一劝，我俩就都同意了。”
“那还真是奇了，你同意，我也同意，她一个杨娇娇劝，我俩就双双改主意了？”杨穗笑着骂了一句：“憨了这是。”
是啊，为什么上辈子杨娇娇那么一劝，她杨语素就跟中了迷魂汤似的，留在村里了呢？
不过眼下杨娇娇终是没劝成功，杨语素也破涕为笑：“娘，再说下去红薯得凉了！”
这时候的红薯虽然卖相并不好看，但甜是真甜，还有着泥土的亲切感，吃的杨语素颇为感触，上辈子什么没吃过，却心如死灰，吃什么都没滋没味的。
日头慢慢升起来，杨语素下了决心，准备跑村长那一趟。
夏收完的田野留着稻茬，却给人一种生命延续的绵延感。杨语素一路走着，还是感觉不可思议。
“上高中？”听完杨语素的话，马河三抬起眼瞅了杨语素一眼：“你还要带着你妈一起去城里？”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往桌上磕了磕旱烟枪：“妮子，我知道你成绩好，上高中我也赞同。但你说要带着你妈一起，这没是在开玩笑吧！”
杨语素也明白按现在的观念来看这简直称的上背经离俗，但她毕竟多活了那么多年，别的好处没有，眼界确实宽阔了：“我就求您帮我们把地租给别人，旁的事不劳烦您。”
马河三见她来真的，方正了神色：“妮子，我一个外姓的当上村长，不因为别的，就因为我河三要对每一个村民负责！你说带着你妈去城里，你俩怎么过？外面现在租个房你知道多少钱不？”他意识到自己喉咙大，对着的也不是不听事的混小子，而是白白净净的大姑娘，说着也放缓声音：“不是不帮你，但总得想想生活啊。”
杨语素心说一个两个的都说租房贵，但实际上真正去打听一下偏点的半个院子一个月只要一块多点。现在经济问题严重，虽然城里住房困难，但租金普遍偏低，只是她没法和马河三说。
她低了低头，似乎做了很大退让，语气也带上委屈，话里却仍然是倔强：“那我也要先出去看过，看过才知道！”
马河三心知自己一味阻拦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大，也就同意了：“唉，你到时候跟着杨大虫他们的三轮板进城，别自己乱跑！被拐了你娘得哭死！
说这话也是在关心她，杨语素没再拒绝，谢过马河三就怀揣着一颗激动的心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