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熟悉的楼道,玉珩上上下下走了八年。

    她磨蹭着,给杜循发消息,说自己来姨妈家了,晚饭后回学校。

    杜循没回,估计这会正打球,手机揣进包里,她又继续往上爬楼。

    等到了家门口,拿出钥匙,开开门里面有着意料之外的热闹。

    玉珩妈妈那辈一共三姐妹,她妈妈最小,因姥爷去世得早,姥姥跟着二姨。没想到今天姥姥和二姨都在,心情一下好了许多,甜甜跟长辈打过招呼,放下包去厨房帮忙。

    干炸丸子是玉珩大姨的拿手好菜,馒头去皮儿打碎和在肉馅里,炸出来的丸子松软适口,干吃或炖菜,做焦溜丸子、糖醋丸子一绝。

    沈静春一边往油锅下丸子,一边让玉珩别顾着捞,尝一个看好不好吃。

    她放下漏勺,捏了个最开始炸的,还没下嘴就说:“只要是大姨做的我都喜欢。”

    沈静春听了直笑。

    她们姐妹三个都只生了一个孩子,虽是表亲,但都当亲生的看待。更何况玉珩懂事,只要在家家务活抢着干,天天大姨长大姨短,一会夸她手艺好,一会给她捶腿捏肩,比起自己儿子,不知道贴心到哪里去。

    玉珩往厨房门外扫了一圈,闲聊起家常,“大姨,表哥不在家吃饭吗?”

    “嗯,管他呢,咱们吃。”说起儿子沈静春挺乐呵,“前天你哥面试来着,等好几天本以为没戏,谁知道人公司今天打电话来通知入职。”

    “哎,总算有着落了……”

    有妈的孩子像个宝,玉珩这位表哥是孙辈儿里头一个,从小被家里人宠坏了。上学时候学习不好说送去当兵,沈静春怕她儿子吃苦,楞是没送去,勉强读完大学十来年,换了N份工作。

    不是嫌工资低,就是嫌工作累,再来和同事处不好,一言不合就辞职。到今天三十来岁没个对象是其次,能有个正经工作才是最重要的,看沈静春乐呵,玉珩也跟着开心。

    姨侄两个说笑一阵,一个炒菜,一个在旁边端盘子收拾厨房,夕阳沉没的时候方吃上晚饭。

    玉珩解开围裙最后坐下,才拿起筷子就听她二姨沈静夏嘀咕她瘦,“要多吃点。”给她盛了碗鸡汤递过来,说撇了油的,“别怕长胖,健康最重要。”

    她接过手喝了两口,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听大人闲话,三两句又扯到她身上,吐槽她一放寒暑假就见不着人影。

    “怎么着,跟着沈静春吃不上饭了?”

    说这话的人是玉珩她姥姥,从玉珩进门起就不高兴的样儿,上桌也没动筷,只呷了口酒。

    周玉兰八十四岁的人,一双眼睛跟鹰似的,沉下脸一家人大气儿不敢出。

    玉珩立马放下筷子,解释说:“不是,姥姥。我想趁着放假兼职攒点钱。没别的意思,就想着以后,表哥要是结了婚,我一直挤在大姨家,怕新嫂子不乐意……”

    “哟,合着你这意思,是要舍自己为大家,独个儿搬出去住?”

    玉珩还没来得及解释,周玉兰五指张开,狠狠拍在桌面上,砰的一声,把碗盘震得哐哐当当。

    “你十二岁跟着沈静春,当初你姨父没了,我还指望你能给她做个伴儿。后来你那不听话的妈跟你爸死在外头,沈静春拿你当闺女看,到现在你翅膀还没硬就想着飞,也不知道沈静春哪里对不起你,连吃个饭都要三催四请你才肯露面儿。”

    “学舞蹈,学舞蹈好啊,别人家学芭蕾学古典,你有那条件非要学民族。当我老了不知道?啊?不知道你那心里想学的到底是什么?”

    “当初你妈要跟你爸结婚我就不同意,好好的人跑到那犄角旮旯的地方,年纪轻轻丧了命。你呢?是不是也想回你爸老家,守着那片地儿,像你妈一样白眼儿狼托生,背井离乡死最后在外头!”

    上了岁数的人动气,沈静春和沈静夏两姐妹怕坏事,赶紧劝慰,“妈,好好的你提孩子伤心事儿做什么。”

    “就是啊,玉珩懂事着呢。小小年纪就知道为她哥考虑怕她姨为难,多体意人儿。您这,什么死不死的,别气着自个儿才是。”

    沈静夏边说边给玉珩打眼色,“在家住得好好的,去外面租什么房子,你哥要结婚你姨自会准备新房,小孩家家的别操闲心。”

    “赶紧的,给你姥说说,以后哪儿都不去。”

    其实玉珩没想过以后回爸爸老家定居,她从十二岁来到京市,在这片土地上长大成人,没了父母她更渴望亲情。

    但就是越渴望她才越想搬出去,今天已经挑明,她不想改口,以后再做个出尔反尔的人。

    “姥姥,京市这么大,我想毕业后,在哪儿上班就在哪儿住,省得路上通勤来回折腾。”

    周玉兰长长噢了声,音调寸寸拔高,“掰扯一通说白了还想自己住。我问你,你上班能在哪儿?剧院能跑昌平还是大兴去?住朝阳你去哪儿上班不方便?啊?”一边说一边拿筷子点她。

    年纪越大出落得越不像沈静秋,除了那不服软的模样还有点相像外,完全成了傣族人长相。

    小翘鼻,眼窝深邃,要不是白点,活脱脱就是那姓岩的兔崽子翻版。也就是这副皮囊骗走了她的老闺女,想想就心头闷痛,气不打一处来。

    玉珩没言声。

    沈静夏瞧着不对劲,也问她,“你姥说的对,什么近不近远不远的,怎么听都不算个理由,咱家人不是不讲道理,你有难处直说,究竟为什么想搬出去?”

    她脸色惨白,越听头垂得越低,只剩几缕刘海,在额前颤颤巍巍。

    沈静夏问不出个所以然,再看看大姐一脸无奈的样,没辙了。

    周玉兰明事理,知道大闺女不会亏待人,更是个急性子,玉珩梗脖子不说话,她气得大声呵斥,“说啊!不是挺能吗!说出来让听我这老太婆好好听一听。到底是沈静春对不起你,还是我周玉兰对不起你,说点事情吞吞吐吐什么臭德行,全随了岩应析那窝囊样儿。”

    提起爸爸,玉珩眼眶泛酸。

    他可能在姥姥眼里不是个好女婿,但在她眼里却是个称职的好爸爸。

    从小她就跟在爸爸身后问东问西,好像爸爸永远比妈妈有吸引力得多。他总有讲不完的故事,找不尽的乐趣,也没有他解决不了问题。

    会带玉珩看鹿鼎记,给玉珩讲金庸,讨论到底是降龙十八掌厉害,还是六脉神剑厉害。

    还常常带着玉珩回老家看爷爷奶奶,去小河边摸小虾抓小螃蟹。给玉珩讲植物生长周期和它生命力有多顽强,悬崖峭壁它依然迎风生长,不会因为环境恶劣而自暴自弃,反而会紧紧攀在岩石上,往深处扎根。

    给玉珩辅导作业,爸爸的讲解总是很生动,比如6+7-5等于多少。爸爸给她找二十颗花生来,她一颗颗拨,如同活动版算盘一样,有趣极了。

    爸爸是玉珩的超人,给了她一个快乐的童年。

    而事到如今,爸爸已去世已久,再被人提起竟没一句好话。玉珩不明白,为什么姥姥那么憎恨爸爸,连带着看她都不是个好东西。

    “我是随我爸。”

    “可我爸不窝囊!”

    “不窝囊!”

    周玉兰等半天等来这么几句咆哮,看着对面的孩子眼里裹着豆大的泪,死活不肯眨眼的倔驴样儿,气得肝儿疼。

    “那你他妈倒是跟老娘说清楚!为什么要搬出去!不说清楚你他妈今天别出这门儿!”吆喝着似乎转过弯来了,瞪大眼质问,“难道你谈恋爱了?兜这么大圈子要搬出去,难道要和人同居?学你妈走你妈的老路……”

    老太太说越说越喘不过气儿来,吓得一屋子人没主张,还是沈静夏找速效救心丸喂了两粒才好转点。

    天色渐暗,饭厅刚按下开光的灯还是昏黄的,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变亮。灯下一桌子菜就这么聊凉了,谁也没心思动筷,全都默坐着。

    沈静春觉得不是法儿,率先打起圆场,“妈,玉珩这年纪要是谈恋爱很正常,但您说那情况压根儿不可能。我看着她长大,还能看走眼?”

    说着指挥玉珩递小勺,往老太太面前的小碟里,盛了一勺香酥小河虾,“您最爱的下酒菜。”

    “这孩子怕您吃了不消化,一个个捏着剪头去尾,这孝心真没谁了。”

    沈静春做饭是把好手,小河虾炸得金黄酥脆,撒上孜然粉远远就能闻到香味儿。可惜讨债鬼的闺女长大了,要闹腾要飞天,周玉兰没胃口,瞧着碟里指甲盖儿大小的虾肉,到底不愿再说狠话。

    无奈玉珩是个倔脾气,骂着她爸她才不肯服软,杵在边儿上站着。旁边定坐的人叹了口气,自嘲似的说自己老了,“说话不顶用。”

    她还是不接腔,一双手扣在一起拧成小麻花。姥姥呷了一口酒,耷拉着眼皮瞧着酒杯,隔了好一会才感叹,“这辈子,我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让沈静秋离开我身边儿,害得她早早丧了命。现在冤孽转世,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想要脱离这个家,除非我死!”

    玉珩一听,眼泪立马框不住。

    她知道家里人惦记她,对她好,好到连这么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提,生怕她觉得孤苦。可谁又能明白,这个家她一天也不想呆。

    她哭得越伤心,周玉兰越不是滋味,抓起手边筷子就往玉珩身上扔,“哭什么!住在沈静春家委屈了你不成!”

    “我他妈没死呢!你哭什么哭!”

    玉珩怎么会不明白,大姨对她岂止是好,养育之恩大过天,大到她的噩梦这辈子都说不出口。

    周玉兰呢,丈夫死得早,自己拉扯大三个孩子,不泼辣要挨欺负,霸道了一辈子。玉珩这副死相,不管怎么骂,溜溜儿不松口,恼得她站起来直接朝玉珩甩了一巴掌,莹白的小脸上瞬间浮起五指红印。

    擎小儿挨过打的人不觉得如何,但玉珩不一样,爸爸妈妈连句重话都没说过,住在沈静春家这些年,自然也没受过委屈。

    只有她不能言说的噩梦。

    熬了那么久想搬出去,还只是在计划就已经被扼杀,要一辈子困在这里,想想就绝望,挨了这一巴掌,头回觉得无依无靠。

    骇然望着灯下那和蔼可亲,一翻脸诛心要命的老人,眼里满是委屈,颤着嘴唇一句话说不出来,拿起小包直接冲出家门。

    小区的夜晚从来热闹,遛弯的大爷,跳广场舞的大妈,奔跑的孩童一个个咧着嘴,像在诉说快意人生。

    骤然出现个盘靓条顺的姑娘,脸上还有红印,哭哭啼啼谁见谁见犹怜。

    玉珩不想被围观,捂着脸一路跑到小区门外,哭好半天才憋住泪,从包里拿出纸巾,眼泪鼻涕一通好擦。

    入了秋,不管白天多热,晚上总有些寒浸浸的。

    但再凉,也没有她心凉。

    没人知道她的委屈,所以她的想法成了无理取闹,差点气死姥姥,又对不起大姨。

    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不是白眼狼。

    她被冤枉了。

    想想又开始淌眼泪,玉珩怕人看见,抬手胡乱抹着。就在这时,如莫名感知一般,似乎有人在看自己,目光下意识往前方探去。

    银杏满地的马路对面,几个魁梧的保镖前后簇拥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有些眼熟。

    那个身影很高,穿着白色衬衣,白色西装裤。身后停着一辆加长版的黑色轿车,引擎盖上的飞天女神优雅尊贵,在夜色下流光溢彩。

    他面向她,倚靠车尾,立在树下,一阵风吹来,银杏摇曳,洒下了满地橙黄。

    如在云端的人出现在小巷街头,本就让人意外,此时此刻还与花叶有了联系,瞬间变得生动柔软起来。

    玉珩没有想到。

    进她梦里的人,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的人,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那双眼眸。

    温柔如水。

    四目相对。

    他唇边漫起融融笑意。

    她心头骤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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