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差不多整备完成时，风渠正与向东站在驿站门口。
风渠不知从哪摸了把稻谷喂鸡：“咯咯哒，咯咯哒，多吃点，好长肉。”
一旁的青年守卫正满头大汗地蘸着朱砂在黄纸上涂画。
她回过头瞅一眼，慢悠悠训他：“符箓符箓，最重要的便是符型，不行，重画。”
随后便继续低下头喂那只黄毛鸡。
此行既已至陵阳城，距坎州国都便已不远，这押送妖女的行程，便也接近尾声。
到燕都的那日，正好下着雨。
这日并不见千星踪影，但他总神出鬼没，风渠早已习惯。
夏日的暴雨伴随席卷的飓风，摧折着城外碧翠的林木。
整个燕都被遮盖在一片雨幕之下，远处的黛山也成了一团模糊的色块。
风渠眯了眯眼，说起来，二十年前她初至燕都，也是这样的雨天——当然，对她来说，只不过是前不久的事。
领头人刘三正与前来交接的城门官兵低声交谈着。
风渠走下马车，低头任他们给自己双脚戴上锁链，又绑缚上双手。
她只是一言不发地顺从着。
经过向东身边时，见他泪眼汪汪地盯着她，风渠只是无声地说一句：加油。
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燕都御街向来以繁华闻名于坎州。
风渠进入燕都时雨势已经转小，朦胧的雨丝打湿她的头发睫毛，叫她的视线有点模糊。
她始终未曾抬起头，只等接受城内愤怒民众鸡蛋菜叶的洗礼——说不定还有人要举着火把来烧她。
好在今天是个雨天，露天燃火不可取。
她苦中作乐地想。
然而走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周遭却始终安静得很。
当年火烧天极宫的罪魁祸首如此光明正大地行于燕都最为恢宏的御街，难不成竟无一人在意？
她心中疑窦重重，总算没忍住略微左右扫视一番。
许是下雨的缘故，街上的行人寥寥可数，整条街的规模也与御街大相径庭——很明显，这并非御街。
按理说，通缉已久的妖女被羁押，大约不该是这么个场面，然而这情形却实在出乎她所料。
间有与押送队伍擦肩而过的撑伞行人面带疑惑地注视着风渠，目光中却只含好奇探究。
风渠抬起头，此处离天极宫尚有些距离。
据楚祁所说，如今的燕都天极宫，乃是二十年前大火后，在废墟原址上重建的宫殿，规模自然不比从前。
然而重建的天极宫立在燕都最高处，许是看不太清的缘故，只觉气势依旧不减当年。
其笼罩在夏日雨后蒸腾的雾气中，金碧辉煌的穹顶折射出亮金色，与雨后虹彩交相辉映。
纵横云雾之间，恍若九重天宫。
天极宫自百年前便建于高处，从上观之凡人如蝼蚁，从下观之遥不可及却又叫人心生向往。
据传，昔年燕都的王族乃是仙人之后，通五行，善腾云。
凡世的岁月在他们身上向来留不下什么痕迹。
然凡人终究只是凡人，总逃不过一个生死。
是以天极宫最高处建有一处高耸入云的登仙殿，相传老去的王族中人会在此处登仙而去，得到永生。
这究竟是传说，还是真事，风渠不得而知——毕竟，她也不过是那不起眼蝼蚁中的一员。
正胡思乱想，竟已经至天极宫门前。
此处并非皇宫正门，却端的起堂皇二字，纵使历经焚毁重建，依旧叫人瞠目结舌。
有着宫装的宫人待在一旁，见押送队伍已到，便走在前方开始引路。
这一路上处处都透露着古怪——先是并非御街的普通街道与稀少的行人，现在又直接进入天极宫，竟还有数名宫人引路。
楚祁向她担保过，皇帝不会要她的命，但她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如此形容却实在诡异，叫她心中不安。
此时已近傍晚，她行于宫道上。
暮色四合，四角飞檐下燃起的宫灯猩红，映衬着黄昏的黯淡日光，叫她起了层鸡皮疙瘩。
想起此处曾埋葬了二百零七名王族，一颗硕大的冷汗自风渠额角滑落——她只略通降妖，可不会抓鬼。
绕过幽深宫墙，走上一道长桥，面前便是一整片种满荷花的湖泊。
晚风轻拂，风渠突兀地想起二十年前，在高处的宫殿里，她信手推开雕花木窗，入目的似乎也是这番光景——无穷碧绿之中，盛放的菡萏，是这偌大深宫里最为艳丽的生机。
只是那时心境到底不同，可称心旷神怡。
再往前，便是连接湖心亭的曲桥回廊，领头的宫人却在此时停住脚步，回头微微矮下身子：“姑娘请。”
风渠一愣，环视一圈。
四周的宫人垂眉顺目的模样，显然，是要让她独自前往。
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踏上面前的栈桥。
脚上的锁链碰撞发出咔啦的回响，她只低头一步一步往前走。
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她也拿不准。
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强撑着走下去，她别无选择。
湖心亭越来越近，四周的荷香也越发浓郁。
见那亭中坐了个男子，侧对着这边，只能看见个下巴。
他正探手温柔抚摸一朵正怒放的荷花，娇艳花瓣在他手中似少女侧脸。
风渠停在几尺外，不敢再往前。
似有所感般，那人总算转过身来。
却是剑眉朗目，鼻若悬胆，只两鬓斑白，一张不算苍老的脸上是厚重的疲惫。
看见风渠，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好久不见，小风。”
风渠迟疑着，有几分不确定：“你是……阿蕴？”
当年燕都行商的队伍里，有一名二十上下的年青人，其人温和有礼，意气风发。
风渠看得出来，队里的人对他很是尊重，称呼他为“大人”。
他告诉风渠，他名蕴，是商队东家长子。
蕴脾气不坏，是以风渠和他的关系还算不错。
可正是这名温文尔雅的年青人，孤身一人追逐鬼鸟而去，叫风渠几乎拼了命才将他救回来。
风渠离开此世太久，纵使并未亲身感受时间的流动，然二十年后再见故人，竟是不敢再认。
昔年俊俏的青年郎君，如今已至不惑——曾经顾盼神飞的明亮双眸，早就细纹遍布，看不出旧时的风姿。
早知岁月无常，却不免叫人感怀。
“我全名乃姜蕴，”他垂下眸：“小风，当年瞒着你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姜乃燕都王姓，这么说来，当今圣上应当就是面前这位了。
风渠只漠然地问：“为何要通缉我？”
“当年天极宫大火后，你与那恶兽一并消失在千星山地宫前。”
“王族尽数烧死在宫中，朝野动荡不安。我继位后早已精疲力尽，他们都告诉我，大火的元凶便是你与那恶兽。”
“可我想找到你问个明白。”
“我想问你，为什么？你明明与王族并无过结，又何必赶尽杀绝。”
他转动身子，风渠这才发现，他身下竟是木制的轮车。
姜蕴察觉到她的目光，苦笑一声：“我这双腿，已废了二十年。”
“小风，你知道这一湖荷花的由来吗。”
他提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风渠摇摇头。
“五百年前，燕都王族立国之始，开国皇帝曾有一名绝色妃子。”
“据传其乃仙人，感于皇帝励精图治，特下凡为他生儿育女，其子孙绵延千秋万代。”
“这便是燕都王族乃仙人之后的传闻由来。”
姜蕴轻轻摩挲着手里娇嫩的花瓣。
“那妃子最爱荷花，这万顷碧荷，便是五百年前国君为博美人一笑而留下的。”
“呵呵，仙人么……”他发出不明意义的笑声：“真是可笑。”
手里的荷花被他一把抓碎了、辗烂了，如废纸一般丢进湖泊里，只泛起轻轻一点涟漪。
流出的汁液顺着他消瘦枯槁的手臂，滴落在他的衣袍上。
“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低下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越发大声，撕心裂肺，状若癫狂。
风渠拧眉望向他：“你……”
笑声戛然而止，他缓慢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嘴角却是咧开的。
风渠骇了一跳，便听他道：“小风，你与楚祁做了个交易，是吧。”
“不要急着否认，小风。”
“我不打算否认，”她只瞧着他：“你如今想必手眼通天，否认并无意义。”
“无论是外貌还是内心，你都一点没变，”他总算恢复正常的模样，脸上带了一点对过去的怀念。
“是了，毕竟，这二十年对你来说是静止的。”
“楚祁想要一个答案，我知道。”
“我也合该给他一个答案。”
姜蕴转过头来，眼角眉梢俱是春风般的笑意，说出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窟：“只不过这答案却要你自己去找了。”
“这段时间，你便留在宫里，权当陪陪我吧。”
被宫人带着上岸时，风渠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身型枯槁的男人正低着头，手掌捂在脸上，身躯颤动。
不知是哭是笑。
他嘴里念念有词：“百尺楼高，烟柳溪客。俱作焦土，兀自断肠。真耶？假耶？”
话音隐在郁郁荷香之中，混淆不清。
风渠不知从哪摸了把稻谷喂鸡：“咯咯哒，咯咯哒，多吃点，好长肉。”
一旁的青年守卫正满头大汗地蘸着朱砂在黄纸上涂画。
她回过头瞅一眼，慢悠悠训他：“符箓符箓，最重要的便是符型，不行，重画。”
随后便继续低下头喂那只黄毛鸡。
此行既已至陵阳城，距坎州国都便已不远，这押送妖女的行程，便也接近尾声。
到燕都的那日，正好下着雨。
这日并不见千星踪影，但他总神出鬼没，风渠早已习惯。
夏日的暴雨伴随席卷的飓风，摧折着城外碧翠的林木。
整个燕都被遮盖在一片雨幕之下，远处的黛山也成了一团模糊的色块。
风渠眯了眯眼，说起来，二十年前她初至燕都，也是这样的雨天——当然，对她来说，只不过是前不久的事。
领头人刘三正与前来交接的城门官兵低声交谈着。
风渠走下马车，低头任他们给自己双脚戴上锁链，又绑缚上双手。
她只是一言不发地顺从着。
经过向东身边时，见他泪眼汪汪地盯着她，风渠只是无声地说一句：加油。
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燕都御街向来以繁华闻名于坎州。
风渠进入燕都时雨势已经转小，朦胧的雨丝打湿她的头发睫毛，叫她的视线有点模糊。
她始终未曾抬起头，只等接受城内愤怒民众鸡蛋菜叶的洗礼——说不定还有人要举着火把来烧她。
好在今天是个雨天，露天燃火不可取。
她苦中作乐地想。
然而走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周遭却始终安静得很。
当年火烧天极宫的罪魁祸首如此光明正大地行于燕都最为恢宏的御街，难不成竟无一人在意？
她心中疑窦重重，总算没忍住略微左右扫视一番。
许是下雨的缘故，街上的行人寥寥可数，整条街的规模也与御街大相径庭——很明显，这并非御街。
按理说，通缉已久的妖女被羁押，大约不该是这么个场面，然而这情形却实在出乎她所料。
间有与押送队伍擦肩而过的撑伞行人面带疑惑地注视着风渠，目光中却只含好奇探究。
风渠抬起头，此处离天极宫尚有些距离。
据楚祁所说，如今的燕都天极宫，乃是二十年前大火后，在废墟原址上重建的宫殿，规模自然不比从前。
然而重建的天极宫立在燕都最高处，许是看不太清的缘故，只觉气势依旧不减当年。
其笼罩在夏日雨后蒸腾的雾气中，金碧辉煌的穹顶折射出亮金色，与雨后虹彩交相辉映。
纵横云雾之间，恍若九重天宫。
天极宫自百年前便建于高处，从上观之凡人如蝼蚁，从下观之遥不可及却又叫人心生向往。
据传，昔年燕都的王族乃是仙人之后，通五行，善腾云。
凡世的岁月在他们身上向来留不下什么痕迹。
然凡人终究只是凡人，总逃不过一个生死。
是以天极宫最高处建有一处高耸入云的登仙殿，相传老去的王族中人会在此处登仙而去，得到永生。
这究竟是传说，还是真事，风渠不得而知——毕竟，她也不过是那不起眼蝼蚁中的一员。
正胡思乱想，竟已经至天极宫门前。
此处并非皇宫正门，却端的起堂皇二字，纵使历经焚毁重建，依旧叫人瞠目结舌。
有着宫装的宫人待在一旁，见押送队伍已到，便走在前方开始引路。
这一路上处处都透露着古怪——先是并非御街的普通街道与稀少的行人，现在又直接进入天极宫，竟还有数名宫人引路。
楚祁向她担保过，皇帝不会要她的命，但她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如此形容却实在诡异，叫她心中不安。
此时已近傍晚，她行于宫道上。
暮色四合，四角飞檐下燃起的宫灯猩红，映衬着黄昏的黯淡日光，叫她起了层鸡皮疙瘩。
想起此处曾埋葬了二百零七名王族，一颗硕大的冷汗自风渠额角滑落——她只略通降妖，可不会抓鬼。
绕过幽深宫墙，走上一道长桥，面前便是一整片种满荷花的湖泊。
晚风轻拂，风渠突兀地想起二十年前，在高处的宫殿里，她信手推开雕花木窗，入目的似乎也是这番光景——无穷碧绿之中，盛放的菡萏，是这偌大深宫里最为艳丽的生机。
只是那时心境到底不同，可称心旷神怡。
再往前，便是连接湖心亭的曲桥回廊，领头的宫人却在此时停住脚步，回头微微矮下身子：“姑娘请。”
风渠一愣，环视一圈。
四周的宫人垂眉顺目的模样，显然，是要让她独自前往。
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踏上面前的栈桥。
脚上的锁链碰撞发出咔啦的回响，她只低头一步一步往前走。
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她也拿不准。
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强撑着走下去，她别无选择。
湖心亭越来越近，四周的荷香也越发浓郁。
见那亭中坐了个男子，侧对着这边，只能看见个下巴。
他正探手温柔抚摸一朵正怒放的荷花，娇艳花瓣在他手中似少女侧脸。
风渠停在几尺外，不敢再往前。
似有所感般，那人总算转过身来。
却是剑眉朗目，鼻若悬胆，只两鬓斑白，一张不算苍老的脸上是厚重的疲惫。
看见风渠，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好久不见，小风。”
风渠迟疑着，有几分不确定：“你是……阿蕴？”
当年燕都行商的队伍里，有一名二十上下的年青人，其人温和有礼，意气风发。
风渠看得出来，队里的人对他很是尊重，称呼他为“大人”。
他告诉风渠，他名蕴，是商队东家长子。
蕴脾气不坏，是以风渠和他的关系还算不错。
可正是这名温文尔雅的年青人，孤身一人追逐鬼鸟而去，叫风渠几乎拼了命才将他救回来。
风渠离开此世太久，纵使并未亲身感受时间的流动，然二十年后再见故人，竟是不敢再认。
昔年俊俏的青年郎君，如今已至不惑——曾经顾盼神飞的明亮双眸，早就细纹遍布，看不出旧时的风姿。
早知岁月无常，却不免叫人感怀。
“我全名乃姜蕴，”他垂下眸：“小风，当年瞒着你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姜乃燕都王姓，这么说来，当今圣上应当就是面前这位了。
风渠只漠然地问：“为何要通缉我？”
“当年天极宫大火后，你与那恶兽一并消失在千星山地宫前。”
“王族尽数烧死在宫中，朝野动荡不安。我继位后早已精疲力尽，他们都告诉我，大火的元凶便是你与那恶兽。”
“可我想找到你问个明白。”
“我想问你，为什么？你明明与王族并无过结，又何必赶尽杀绝。”
他转动身子，风渠这才发现，他身下竟是木制的轮车。
姜蕴察觉到她的目光，苦笑一声：“我这双腿，已废了二十年。”
“小风，你知道这一湖荷花的由来吗。”
他提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风渠摇摇头。
“五百年前，燕都王族立国之始，开国皇帝曾有一名绝色妃子。”
“据传其乃仙人，感于皇帝励精图治，特下凡为他生儿育女，其子孙绵延千秋万代。”
“这便是燕都王族乃仙人之后的传闻由来。”
姜蕴轻轻摩挲着手里娇嫩的花瓣。
“那妃子最爱荷花，这万顷碧荷，便是五百年前国君为博美人一笑而留下的。”
“呵呵，仙人么……”他发出不明意义的笑声：“真是可笑。”
手里的荷花被他一把抓碎了、辗烂了，如废纸一般丢进湖泊里，只泛起轻轻一点涟漪。
流出的汁液顺着他消瘦枯槁的手臂，滴落在他的衣袍上。
“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低下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越发大声，撕心裂肺，状若癫狂。
风渠拧眉望向他：“你……”
笑声戛然而止，他缓慢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嘴角却是咧开的。
风渠骇了一跳，便听他道：“小风，你与楚祁做了个交易，是吧。”
“不要急着否认，小风。”
“我不打算否认，”她只瞧着他：“你如今想必手眼通天，否认并无意义。”
“无论是外貌还是内心，你都一点没变，”他总算恢复正常的模样，脸上带了一点对过去的怀念。
“是了，毕竟，这二十年对你来说是静止的。”
“楚祁想要一个答案，我知道。”
“我也合该给他一个答案。”
姜蕴转过头来，眼角眉梢俱是春风般的笑意，说出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窟：“只不过这答案却要你自己去找了。”
“这段时间，你便留在宫里，权当陪陪我吧。”
被宫人带着上岸时，风渠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身型枯槁的男人正低着头，手掌捂在脸上，身躯颤动。
不知是哭是笑。
他嘴里念念有词：“百尺楼高，烟柳溪客。俱作焦土，兀自断肠。真耶？假耶？”
话音隐在郁郁荷香之中，混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