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崇拜并不妨碍这两个人争吵。如果再加上“钱”这一关键因素,就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争吵了。

    两个人背对背,一个认为对方悄悄存了多了,不拿出来补贴家用还天天找自己要;另一个觉得对方铁公鸡,对自己一毛不拔。

    语言愈发激烈,玻璃砸碎了一地,震得周韵心惊胆战。直到周祖莲用那苍老的嗓子尽力喊了一声:“你们要气死我才算数!”两个人才冷下来,一个拍门回房,一个拍门离家。

    剩周韵和周祖莲两个人在沙发上,一个骂骂咧咧,一个暗中观察。

    像以前很多次一样,周南军和刘玉珍冷战了。两个人都不回家,天天住单位。

    周什芳,也就是周韵的姑姑,开车从县里来,把周韵和周祖莲一起接去了。一老一小都不太想去,但她说什么周南军不在,要接她们去过个热闹年。

    确实热闹,简直热闹到鸡飞狗跳。

    大年三十,周什芳和周韵两姑侄慌慌张张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连电视也没来得及关。

    周祖莲手背上输着水,独自坐在白色的病床上。她双脚并拢,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侧,像犯了错的小孩子。或许是怕子女们厌烦了她这个累赘,她嘴角向下地笑着,悄悄咽着唾沫,眼珠故作镇定地在窗前的人影之间游走,掩饰着临近生命终点的惊惶与不安。

    终于,周祖莲眼泪汪汪地说:“没办法了就不治了,白花冤枉钱。”儿女几个手忙脚乱,劝她别多想。

    输了止痛药后,周祖莲嘤嘤睡去。周韵和周什芳坐在陪病椅上,灵魂出窍。

    良久,周什芳弱弱地向周韵问道:“你不怕吗?”周韵也弱弱地回答一句:“有点怕,但习惯了,就还好。”

    她是真的习惯了,习惯到有点麻木。以前没有被看见的时候,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次。而她的姑姑们却以为,这是第一次。

    很快,周什芳的丈夫也赶到了。他对这位老母亲是十分孝顺的。看到老人睡熟了,他便朝周什芳询问情况,问着问着竟小声发起火来:“你怎么照顾的妈?”那边也不示弱,硬着低声道:“那妈要痛我怎么办?你顾着打牌你又晓得了,我心慌我又找谁?”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到后面都没了劲。

    “晓得妈这个情况怎么办?不知道还有多久……”周韵听着两个大人的感叹,心里伤伤的。

    她让他们回去休息,自己留下来守。周什芳推辞了一会儿,答应早上送早饭来,找医生来再看了一次,又嘱咐周韵注意,才叽叽咕咕地同丈夫离开。

    打开的门再一次关闭。病床上弓起一个瘦小的影子,影子传来隐忍的啜泣声。

    周韵不忍揭穿床上的人。

    既然不想让她看见,她就假装不知道好了。

    她靠在椅子上,身上穿得很厚,但还是觉得浑身冰凉。病房里黑泱泱的,只有走廊的光薄薄地隔门透进来。除了门外病床呼叫的播报声,世界静极了。

    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

    周韵打开微信,回复了程燕和孔茗的新年祝福。再打开朋友圈,也全是和新年有关的。挑拣着回复了几个人,又看见沈浧安的那一条。

    是十分钟前发的,没有配图,文案很简单,只一句“新年快乐”。

    周韵鬼使神差点了个赞,在评论区评论了一句:新年快乐。仅仅过了半分钟,沈浧安便回复她了:“你也是,新年快乐。”

    这前头的三个字严重破坏了上面清一色的“新年快乐”。周韵盯着这七个字看了很久,心情复杂地关掉手机。她起身给周祖莲压了压被子,又捡了一块薄被盖在身上,沉沉闭上眼。

    会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她在入梦前轻轻对自己说。

    这晚,周韵做了个与现实极其不搭的美梦。

    第二天下午周祖莲就出院了。

    她总是这么有生命力,但周韵却为这种生命力感到难过。这样的生命力对癌症晚期的患者来说是一种残忍,因为这种生命力,她们反反复复地垮掉,又反反复复地将自己重建,安然地等待下一次垮掉。

    换下的裤子还躺在洗衣台。

    周韵用食指和拇指捏着裤腰的一角,将水龙头开到最大,指着那处冲了一分多钟。然后她心一横,把手按在那处,死命搓,搓到手掌隐隐发痛才停下来。

    她把裤子扭干,看见没有其他颜色的水出来,再把手掌伸到鼻子下面,确定一定只闻得到洗衣液的香味,才放心下来。

    而那个被尿液和大便染色的凳子,放在那里有许多天。最后,姑姑叫她悄悄拿下楼去扔掉。

    为了观察周祖莲的状态,周韵一直在城里待到了开学。周什芳开车送周韵去车站,周祖莲坐在前面,不知在看玻璃窗前的哪里,全程无言。

    在这个姑姑,或者其他姑姑在时,婆婆总是无言的。周韵特别理解,因为姑姑在的时候,她也是很少和婆婆说话的。

    并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只是,怕多说一个字都是错的。

    “我听你爸爸说你想学画画吗?”周什芳问。

    “嗯。不过我现在反正也画不太好,先随便找找网上的资源学着画就行了,其他的,之后再说。”周韵轻声解释着。

    “你学这个干嘛呢?”

    “就……就是有点喜欢。”

    “学这个有什么用呢?意义在哪里呢?”周韵倒是料到了这个姑姑不会说出什么鼓励的话,但这么一句接一句地问出来,她还是有些不知所措的语塞。

    千万种不解与不舒服在肚子里消化,最终化作一句微颤的“一定要有什么意义吗?”

    “是呀,你也不能靠画画吃饭嘛。姑姑跟你讲哈,你家里的条件你也知道,爸爸妈妈就看着你了,你现在最主要的人任务就是好好读书,好好找个稳定的工作……”周什芳抽出一秒地时间往周韵这边的后视镜看了一眼,语气肯定地问道:“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想当作家。

    周韵下意识就想回答,但好歹忍住了,她还不至于上赶着让人对着她的梦想指指点点。

    “嗯……还没想好。”这下算是立刻撞上周什芳的擅长领域,她正色道:“这样可不行,别觉得你才大一,实际上大学很快就过去了,不能放松的。我之前也和你其他姑姑们说过这个事情。其实啊,就老师就很好的,又稳定,又有假期,而且哈,以后找朋友也要方便点。我跟你讲,现在那些,你不是老师他还不要!反正你听我的,以后找到工作了过后,就赶紧安个家,还有,一定不要结婚去省外,你想,你爸爸妈妈都在怀旌……”

    又来了。

    周韵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头又往窗户玻璃上靠了靠,做出在听的样子,一个一个“嗯”应着。

    已经数不清第多少次了,这样随便地替她安排着未来。反抗和拒绝的话却又总是卡在喉咙以下说不出来,双重的无力弄得她特别特别的烦躁与压抑。

    忍耐着,忍耐着,总算是分开了。

    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周韵蔫蔫儿地走向学校大门。

    “周韵。”

    听见自己的名字,周韵下意识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沈浧安手插在衣服口袋走过来。

    “你怎么在这?”周韵又看了看他身后,道:“你一个人吗?”

    “嗯,刚刚和徐里一起过来。”沈浧安顿了顿,继续道:“听孔茗说你快到了,就想着在这里等一会儿,反正没什么事,看能不能帮上忙。”

    周韵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得出话。

    她很敏锐地察觉到有一点奇怪。这第三次相遇……不是很像意外。

    沈浧安接过她的行李箱,轻声道:“走吧。”

    经过上一次,又加上心里在想事情,周韵没有拒绝。

    “那谢谢了。”她低头看着地往前走,一会儿看见自己的脚尖,一会儿看见沈浧安的脚后跟。

    到了宿舍楼下,沈浧安将行李箱还给周韵。看着周韵歪拽歪拽地拖着箱子上台阶,一直到被拐角遮住,他才傻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开。

    “你哪里来的这种老款式啊?”孔茗望着周韵从行李箱里拿出来的花毛衣问。

    “我姐给我的。”周韵抖抖花毛衣,折好,放进衣柜里,又从行李箱里掏出几件。“这件,还有这件,都是她给的。”她说着歪歪头,道:“免费的,幸福吧?”

    “别人穿了不要的,是我我就不要。”

    周韵耸耸肩,继续收拾。

    孔茗一边看周韵收拾,一边琢磨着她到底有几件衣服是自己的。

    不过天气很快转暖,周韵带的那些个厚毛衣还没穿得出来,就又换上去年这个时候穿的那件朴素的条纹衬衫了。

章节目录

出逃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慈恩岛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慈恩岛并收藏出逃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