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放假那天,无雪,阳光甚好。

    周韵拖着极重的行李箱一歪一歪地走下楼梯。正扶着腰舒了口气,把箱子往门口推,却瞧见铁门边上侧身站着个熟悉的人影。

    心中一闪,而后一定。

    是他?

    一时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他或许只是路过?或许是等人?或许……或许其他的或许。

    反正,跟她肯定是没什么关系的。如果贸然上去打招呼,人家不记得自己了,岂不是很笑人?

    踌躇间,那人却已经看见她了。正过身子,朝这边笑了笑。

    周韵看见了,她一愣,左右偏头瞧了瞧,确定他的目标是自己,才慢吞吞挪过去。到他面前,才略略点点头,挤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微笑。

    “好巧啊。”真是特别老土而僵硬的开场白。

    “真的很巧。”沈浧安还是戴着那副黑边半框眼镜,他看了看周韵的行李箱,道:“你现在是去校门口吗?”

    “嗯。”周韵干巴巴地答了一个音节,大脑疯狂运转,搜索可以在现在说的话。临时抱佛脚是很难受的。她忽然觉得,或许可以考虑考虑孔茗之前说的“见一百个人”的提议。

    绞尽脑汁,她想出来一个问句:“你,在这里等人吗?”

    沈浧安点点头,道:“嗯,徐里来给孔茗送行李,我一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着,他把拉过周韵身旁的行李箱,道:“我送你出去吧。”

    “没关系的,不重,我自己可以。”周韵去抢行李箱,却被沈浧安闪开。沈浧安有点不相信地将行李箱稍微托离地面,然后放下,笑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大力士。走吧,我先送你,一会儿还有一段长台阶,很难走的。”沈浧安推着行李箱往前走去,又向周韵解释道:“徐里借推车去了,还得有一会儿。我先送你,再过来,完全来得及。”

    “欸!真不用了!”周韵很为难地去抢行李箱,而沈浧安已经抢先往侧边垮了一步,他再次说道:“走吧。”好像说累了,他带上了一种请求的语气。

    周韵顿了顿,确实也觉得有点太伤害别人的好意了。只好无奈收回手,一路跟他去。

    好在女生宿舍离校门口很近,走不了多久。沈浧安并不和周韵搭话,认真地扮演着搬运工的角色。周韵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拿刚刚被沈浧安的手碰到的小手指悄悄往衣服上刮了刮。

    “到了。”

    “哦!”周韵一听,忙着跑上去接箱子,可沈浧安却拉着箱子往一辆白色的轿车去,道“2987……是这辆吧?”

    “是的是的。”周韵很局促地追在后面,不知道在忙什么。

    沈浧安把箱子放进车的后备箱,退开脚,拍拍手道:“好了。”

    “谢谢。”周韵拉了一下书包肩带,抬头看向沈浧安。这时,透过他的镜片,她才看清楚。他的眼珠原来是棕色的,细细的一圈黑色的纹理,在阳光下就像一颗清晰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琥珀。

    意识到看得有点久,周韵眨了眨眼睛,微声道:“那我走了。”

    沈浧安点点头:“再见。”

    周韵走到车门前,拉开车门,回头看见沈浧安从车尾出来,双手插在衣兜里看她。“谢谢。”她又说了一次,没等沈浧安回答,便钻进车里。

    车窗关着,沈浧安走到与她平行的地方站定。玻璃的两边,两个人朦胧而又清晰地对望着。

    不知道沈浧安能不能看见她的动作,应该是能的。因为在她贴着车窗朝他挥手的时候,他也在外面用手回应着她。

    车辆启动,周韵慢慢放下手。直到沈浧安已经从车窗的角落里彻底消失,她才回过头。这时,她迟钝地发觉胸膛里面的那颗心跳得太快了,好像要把皮肤穿破,从里面蹦出来。

    按着胸口,呼呼吸气。车驶上高架桥,那忽忽闪过的路灯,那房顶,那云,似乎也得知了某种惊喜,随着人的心跳晃动不已。

    意外的相遇发生了第二次。

    那么,还会有第三次和第四次吗?

    周韵不知天高地厚地期待起来。

    但即便有第三次也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现在,她要想办法让周祖莲开心起来。

    “婆婆!”周韵笑着喊着朝周祖莲扑过去,身上注意着力道。

    周祖莲后退几步,嗔怪地恨了周韵一眼,道:“轻一点!”等周韵抱够了自动放开来,又一边走一边道:“饿慌了是不是,包包放了,来吃饭。”

    婆婆大约病得更重了。电话里听不出来有什么区别,然而她确实更瘦了,只是在表情上装作很精神的样子。

    周韵看着往厨房去的那个蹒跚的背影,好不是滋味。但她很快便扯出笑脸,跟着奔过去。

    是一盘红烧肉和一盆水煮白菜。

    周韵其实已经腻了红烧肉的味道。只是她之前无意说了一句好吃,奶奶便反反复复地做,她也便反反复复地夸。怎么办呢,她实在不好让老太太失望啊。

    “好好吃啊!真幸福!一回家就有肉吃!”周韵埋头扒饭,不断地用各种词语来夸赞。

    周祖莲显然还没适应夸奖,只实话实说道:“你喜欢吃嘛,婆婆就煮给你吃。”大概是只想得到这句话了,周祖莲每次都这么说。

    周韵撒娇般地嘿嘿一笑,继续埋头奋战。

    是的,是这样的。不管是她还是爸爸。哪怕是在半夜两三点回家,也都是有热饭热菜吃的。因为周祖莲会躺在沙发上,在小小的电视声中等待他们。

    周祖莲把棉被拉到腿上,安静地看着。红烧肉一块一块减少,她开心极了。

    回家的时间过得很快。

    周南军和周祖莲瞒着刘玉珍悄悄商量好了过年的日期,在一月二十六,那天正好是周韵的生日。按理说应该是好事成双的一天,但遗憾的是,这一天过得并不算开心。

    至少对于周韵来说是这样的。

    早早起床,周韵精神爽利地向一家人道“新年快乐”,婆婆和妈妈也向她说“新年快乐”和“生日快乐”。这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周南军作为一家的男子汉,叮嘱了几句周韵要做的事之后,便上街去采购了。

    一家人又为中午饭忙碌起来。

    在忙碌之中,接连不断地传来鞋板种种踏上楼梯的声音,然后,上楼的声音停止了,变成几声洪亮的“嘿”“哈”。厨房的人便跑出来,喜庆地招呼两句,又钻回厨房去。很快,屋子里就挤满了烤火的人。

    开饭之前,门口突然出现了个拿着蛋糕的矮个子叔叔。他对着一屋子的人看了又看,最终放声喊道:“周韵在不在,周韵!”

    在起哄声中,周韵跑过来。看见蛋糕的一瞬间,她便知道是谁送的了。随着花与蛋糕到手,眼泪喷涌而出。虽然早有料到,但她仍旧感动。

    这时,周南军缓缓挨过来,低下头悄声对着她道:“爸爸建议你,一会儿给大家分蛋糕吃。今天过年,让大家都开心一下。”

    “好。”周韵看着蛋糕和花,软软道。

    她将花安顿好,再开始做之前没做完的事情。在又一次从坐着的烤火的周南军面前经过时,周南军对她喊道:“嗳!你拿蛋糕出来给大家分了撒!”

    周韵听言,在行动之间抽出一秒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谁知这一眼就刺破了这个男子汉。

    周南军猛地提高了音量,在亲戚当中喊道:“好好好,你不分,不分算了!”大概是觉得在一众亲戚面前被驳了面子,一时下不来台,又想找回一点气势,因而恼羞成怒。

    亲戚们没有因为他的叫声停止说笑,好像他经常这样,他们都习惯了。

    其实根本不用周南军再说这一遍,甚至根本不用他提,周韵也是准拿出来给大家吃的。只是她一直在帮妈妈端菜,没来得及。

    他这么一说,就好像她是故意藏起来一样,不愿意拿出来吃一样。

    虽然很气恼,但周围还有一圈亲戚看着,再说,今天过年。

    周韵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一口,淡淡道:“从早上到现在,你都没有跟我说过一句生日快乐。”

    周南军似乎没有料到周韵会说这一句,一下子愣住了。不等他反应,周韵又道:“你可以不浪漫,但请你不要伤害我的感性。”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得出来这么一句文邹邹的话。语气很平静,但或许这句话里带着一些委屈,周韵赶紧说完就跑了。刚关上卧室门,眼泪就再一次挤到了眼眶里。

    这次不是感动。

    随着关门声响起,门外忽然禁了声。

    周韵背靠着门仰起头,往上看,强行把眼泪憋回去。

    收拾了很久的情绪,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默默路过仍旧坐在原地的周南军和亲戚们,走进厨房,端出蛋糕来。亲自切了,递给大家。

    最后一块递给周南军,周南军拗着口捧场般地说了句:“好!”

    他仍然没说生日快乐。

    亲戚们见了,都以为矛盾缓解了,便又无所顾忌地,笑嘻嘻地活跃起来。

    周韵象征性地笑了笑,吃了口蛋糕,又独自一个人回到卧室,对着那束花看了半晌。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把花放在木桌上,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给程燕。

    程燕是周韵刚搬到镇上来时认识的朋友,起先一起读书,后来初中毕业,周韵去县里读了高中,程燕却被逼着回老家结婚。因为不服父母的安排,跑到了离渝峒很远的县城里。先开了一家水果店,后来改开成了服装店。她总是洋溢着一张朴实无害的笑脸,每当店里的女客们羡慕她的生意时,她便开始讲她的经历,最后总是会落回到“谁说的女的一定要靠男的嘛!”这句话上。

    她总是红着脸笑嘻嘻的。

    正如她讲的那样,她靠着自己存下来一点钱,够她在那一片而很好地生活。每年,她又从这些钱里面,抽出一些来给周韵买花和蛋糕。

    “好漂亮!喜欢死了!”周韵说。

    那边立马回应道:“喜欢就好!生日快乐!”

    程燕在电话里给周韵唱了生日快乐歌,又聊了几句,有客人来了,于是很匆忙地挂了视频。

    周韵以不饿为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没出去吃饭。不一会儿,门外叮叮铛铛地响起碗筷的碰撞声和嘻嘻哈哈的谈笑声,就像晚上睡觉时候的塑料声,吵得人心烦。

    不知过了多久,刘玉真悄悄打开门,小心地走过来在周韵旁边坐下。床的边缘凹下一个更深的弧度。

    “宝贝,吃点饭嘛。”

    “我不饿。”周韵没有理由朝刘玉珍发脾气,但她却可以不看刘玉珍。“真的。”她语气缓和地强调道。

    “那你看一下,选一个蛋糕。”刘玉珍把碎屏的手机伸到周韵脸下,暗暗的手机屏幕上是各种款式的蛋糕和蛋糕的价格。

    “不用啦。”周韵去推面前的手,可是推不开。

    “必须!这是妈妈的心意,你不可以拒绝。”

    周韵抬头,刘玉珍是一脸坚定。她撅着嘴,手再一伸:“快点!”

    周韵动动嘴唇,终于接过手机来,选了个最便宜的,递回去。

    刘玉珍一边输入密码,一边说:“你别跟你爸气,他那个人就是那样,牛脾气。”

    周韵不是听得了安慰的人,而这句站队一样的话又一下子让周韵想起委屈,眼泪很轻松地就溢出来。

    “我又不是不分,他每次都想这样。”可能因为对面的人是妈妈,所以不用有任何顾忌,周韵一股脑发泄了许多。刘玉珍把她搂在怀里,慢慢地拍她的背,轻声哄道:“我们宝贝受委屈了,哦哦,莫哭莫哭……”

    可越是这样,周韵就越是忍不住。她倚在刘玉珍身上哭了很久,等刘玉珍的肩膀和衣领没有一点干的地方时,周韵消气了。

    好委屈。

    甚至不用伤她心的周南军亲自出面,她的气就这么轻易地消了。

    夜里,周南军态度缓和下来。趁着刘玉珍和周韵说话,努力地插了几句。

    而周韵却觉得事情不该就这么过去,于是好声好气道:“爸爸,我今天确实有点生气了。那是我的朋友送给我的蛋糕,我自己拿出来,是我乐意,我就是不拿出来,那也是我的权利。你不能这么随便安排,你下次……”

    话还没完,周南军匆忙打断她:“好好好好好。”他的脸已经渐渐变得青黑了。

    周韵知道不可能再有什么结果,便也不说话了。而刘玉珍为了缓解气氛,便推推周南军的胳膊,道:“老公,我想喝柠檬水。”

    “想喝自己倒。”

    “帮我倒嘛!”

    软磨硬泡中,周南军终于起身。

    “顺便帮宝贝倒一杯!”

    “我不要。”周韵及时拒绝,以免从那个人手中接过一杯没有心意的柠檬水。

    周南军握着杯子把递给刘玉珍,刘玉珍仰望着周南军,接过柠檬水。像是望见了属于她的神明,眼里尽是崇拜的光。她捧着杯子,道:“谢谢老公!”

    周韵没忍住怪里怪气地说了一句:“妈妈,这就让你感动啦?”

    刘玉珍道:“是呀,妈妈就是这么容易感动呢。”

    倒不是针对刘玉珍。周韵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另一边,她的爸爸在一旁高高在上,看得她作呕。

    然而,此刻她并不能,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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