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这日清早,王熙凤一进荣庆堂,见了史太君就笑道:“老祖宗,喜事喜事,又是一件喜事,算上昨儿元春封妃,林丫头即将回京,今儿一大早,又添第三件喜事,宫里宦官上门送来一封皇家拜帖,您猜是谁要来了?”

    老太太歪在罗汉床上,戴着叆叇,一面瞧着晴雯帮林黛玉试穿新制的‘白狐里子鹤氅’,一面说道:“你这猴儿,别打哑谜,快快说罢。”

    王熙凤来至贾母跟前,正色道:“皇姑母要登门拜访,估摸着,就是今儿晌午。”

    贾母忙问:“哪个皇姑母?京中大长公主一辈的皇姑母,少说也有十来个呢。”王熙凤回道:“就是那个永乐大长公主,我老是听说这位殿下快要成仙了,得了万花之母的神仙尊号,京中贵妇们都去朝拜,所以记得最是清楚。”

    贾母颤着手摘下叆叇,心中忐忑起来:“怎么是她?”熙凤便问:“老祖宗怎就吓着了?”贾母凝重道:“这人是圣上养母,当年她皇嫂被打入冷宫,将儿子托给她抚养,便是后来登基的这位了。”

    王熙凤却喜气盈腮道:“哟,那这位皇姑母怕是有些份量,知道元春封了贵妃,立刻跟咱们走动,显是心里已经将咱当亲戚了,可见元春在宫里很得宠,以后说不得还能诞下龙子,母仪天下呢。”

    这话听得贾母很是受用,便命道:“快,快去传话给各房女眷,叫她们沐浴更衣,凡有诰命的,提醒她们按品大妆,还有各房有官爵的男儿,叫他们注意着点外面。”

    熙凤领了嘱咐,辞了贾母,忙忙的出了门去。

    且说这一门双国公的贾家人,正沉溺在昨儿元春封妃的喜庆里,这日清早,又得知当朝帝姑永乐公主,要登门走亲,一时间,阖荣宁两府上下人等,更觉荣宠备至,言笑鼎沸不绝。

    无论是西边荣国府,还是东边宁国府,平日里非贵客不开的兽头大门,今日俱已大开。且仪门、南大厅、内三门、内仪门,直到正堂,更是一开到底,生怕显不出他家的热情好客来。

    门前两位老爷笑问:“帝姑母所来究竟何故?”那些小宦官们只七嘴八舌的说着,凑起来竟是这么个意思:“事发突然,据传今儿忠孝皇叔与永乐帝姑去京郊玄真观打醮,不知怎的,帝姑母说回来时顺路要来一趟荣国府,早早的遣人去宫里报备了行程,圣上就恩准了。”

    宦官们说罢,便忙忙的一伙人察看荣国府内外布局,商量着礼乐诸般事宜,督察各处安防。

    少时又来了一众锦衣卫,在宁荣街上急急地挡了数里路的围幙,隔绝一切闲杂耳目,又有宦官指示贾宅人员何处迎、何处跪、何处叙话、何处侍奉,种种繁文缛节,直教人晕头转向。同时外面又来了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

    这么一通急如火的安排,犹如一座大山当头砸下,直教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老爷太太们失了喜色,多了慌张。

    荣国府门前,大老爷贾赦讶然道:“此等礼乐安排,怕是超过公主仪驾了。”老爷贾政也是跟着惊疑道:“这隆重太过,倒不像是来走亲的……”

    一旁六宫都太监夏守中就笑道:“永乐帝姑,于陛下有养育之恩,正是亦姑亦母的尊荣,圣上亲赐卤簿仪同帝母老太妃,尔等真是孤陋寡闻了。”说罢就因别的事情,将差事托付于手下佐贰官,骑马回宫去了。

    两位老爷自夏守中处得知内情,不由生出几分惶恐,忙回府内面见家中老母史太君,谁知这老封君竟是早早就按品大妆在身。不必多言,自是知晓其中规矩。又特命人传话给众儿孙,让他们万分小心,不可惹祸。

    至午时,一众太太、老爷,在荣国府正门之外恭候,自贾母、贾赦、贾政、贾珍等有官爵诰命者,皆按品服出迎,满场肃静无声。

    好一时,忽听宁荣街外鸣金数声,但见有帝姑‘凤辇’与亲王‘象辂’被一行五百余人的卤簿队伍簇拥而来,随行有女官、仆妇、乐师、宦官、仪卫,其间几十种幡引、旌节、宫扇招摇,各类行障、礼器、车舆齐备,队末则由跨马携弓的锦衣卫殿后,怕是有六个总旗的兵力。

    贾府老爷太太在正门大老远的张望着,心中愈发忐忑不安起来,本以为只是皇姑母登门,但看前面当先而来的却是亲王象辂,如贾赦贾珍这等平日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已然有些腿软起来,脑子里全是二十年前神京城的兵荒马乱,这便是心虚的征兆了。

    那象辂乃亲王郊祀所用高车,圆盖方亭,驾六马,整车以象牙饰诸末。此时那象辂六马当先冲来,八枚銮铃汹汹而响,贾府一众老爷太太尽数跪伏于地,谁料只是虚惊一场,有红衣太监从旁提醒道:“这位只是路过,瞧把你们吓得。”

    等贾母贾赦抬头再看时,果见这象辂带着一队卤簿,自宁荣街西街口牌楼出去了,于是又起身,望向东边的阵仗。

    待皇姑母的卤簿队伍尽数入宁荣街,典仪官骑着骏马在卤簿队伍前后来回巡阅。

    同时典卫官下马,后续则有一总旗锦衣卫一并进了荣国府,众军卫在中央甬道分立左右,典仪又带众礼乐入府,吹奏起来。之后宦官在外仪门高宣恭迎之语,府外正门贾家众主子听见后,又齐齐附和,跪礼而迎。

    但见那凤辇绮丽如花房,高一丈一尺有余,盖如攒尖宫殿顶,厢五尺八有余,其下裹金铜凤大辕三条,俱长一丈九尺,衔骈马八匹,徐行向荣国府正门石狮子附近,马儿打个响鼻,很是嫌弃地停下来。

    之后,随行宦官推开车门,门后侍女再收帘幔,只见内中软榻横陈、熏笼盈温,榻上居中有一矮方几,闲置一盘棋局,帝姑与她侄儿,隔着棋局相邻而坐。

    所谓帝姑这侄儿,正是当年坏了事儿的义忠老亲王,硕果仅存的子嗣。

    因十三年前,太上皇发动夺门政变,义忠亲王府被查抄,婴孩落地,世道难容,只能寄养在玄真观,由宁国公后人贾敬抚养,故而随了‘贾’姓,单名一个‘瑷’字。

    如今逢了新皇默许,被接下山来,悄悄的先养着,只等着太上皇驾崩,好给当年那事儿翻案,用以平息天顺门上常年斯文扫地的百官斗殴。

    此时这孩子端坐于车内软榻,身上道袍裹着羽毛鲜亮的鹤氅,怀里搂着一只打盹儿的橘色狸花猫,也因这孩子爱美心切,束发更比寻常孩子早五年,如今空有一身年少老成,说英俊尚显稚嫩。至于他怀里的大黄猫,此前在道观里都管这猫叫‘橘将军’,兴许是有几分剽悍勇猛。

    而一旁同榻而坐的帝姑,封号永乐,居大长公主之列,与忠顺王同辈,与太上皇、忠孝王、义忠王一母同胞,算来年纪应有了春秋,只是容颜年岁不显,且终生未婚。

    据传闻,多年前有道姑算出她是神仙转世托生的。也难说她抱着何等古怪心思,此后竟一直独居清修,更有阿谀逢迎者,到处传扬她已经成仙了。

    且说辇车外一众仆妇搬来闱幕,自门口屏隐去外男视线,帝姑与侄儿这才出了门,下了台阶。紧接着,又走出十六位仆妇,八抬着两乘‘红罗销金’软轿,恭迎着公主与贾瑷各自上了轿子,一路进荣国府,贾母率众诰命夫人随侍轿旁。

    待轿子过了仪门、南大厅、内仪门、内塞门,终于抵达宽宏轩峻的荣禧堂前,两位公主府女官,带着四位执宫扇的掌仪侍女,当先而入,而后陆续又有一班掌仪引礼者捧各色礼器入堂。

    贾母为表敬意,请仆妇将轿子直接抬进荣禧堂内,公主与贾瑷这才下了轿子,被贾母与众贾家诰命媳妇请上主位安坐,同时公主随行女官又递团扇于公主手中,做五官屏风之用。() ()

    而贾家众诰命如贾母史太君、邢夫人、王夫人、尤夫人,又是一番奴颜婢膝、繁文缛节,只等公主免了礼,众妇均按长幼辈分,坐于下手陪侍。

    只见贾母满鬓银发,一脸富态和蔼,满面带笑道:“也不知我几世修来的福气,竟能活着见到殿下大驾光临寒舍,真是令我等不胜惶恐,老身先前闻此喜讯,都不禁犯起迷糊,就跟做梦一样,想都不敢想。”

    永乐公主用团扇掩面一笑,客气寒暄道:“这些年,我还是头一回来贾府。昨儿圣上新封了元春侄女为贵妃,这么算来,以后我们也算是亲戚了。”

    贾母连连点头应是,随后老夫人瞧向公主身旁的少年:“敢问这位是……?”

    不等贾瑷开口,永乐公主却帮忙垫着话儿:“老夫人,这都十几年了,你怎连他也不认识,当年敬兄弟携妻带妾修道,说起渊源来,他是敬兄弟的庶出,代替忠孝王幼子在玄真观出家的,今年才刚还俗。”

    贾母面容怔了怔,公主这一番话语,令她心中惊疑不定:“敬哥儿在道观里生的这个儿子,怎就跟公主和忠孝王认识?这份机缘着实不简单。”

    荣禧堂外,贾母膝下两房嫡子贾赦、贾政,静候门外听宣,耳闻这等消息,也是心头巨震。

    堂内几位贾家诰命夫人望着贾瑷,看似满面堆笑,实则牢骚满腹,嫌弃这敬老爷走哪儿都散德行,老不正经,什么猫儿狗儿的,都往回来送。却见公主伸手亲昵地摸了摸贾瑷后脑勺,她们也就熄了腹诽,忙对这孩子表露亲切,以待公主道明缘故。

    却听公主又说道:“我在花神庙里入了仙籍,后来陪皇兄忠孝王去玄真观打醮,又听老天师算出这孩子是转世仙童,能旺别人气运,我如今膝下无子,正巧他还俗期限已到,所以一并收了他在我座下,给我做护法灵官,着他掌花神庙祝一职。世俗里,算作拜了干娘。”

    听闻这般缘故,众贾家诰命媳妇冷却的心肠又热乎起来,她们饶是见过世面,也难掩瞠目结舌。贾母最爱这些怪力乱神,更是听得如痴如醉,生平她多听闻有老姐妹被算出是神仙转世,入了仙籍,捐了庙宇,死后得了神位,她也颇有羡慕,只盼着哪个算命的上门也说她是神仙转世,死后好在庙里封个神位,要不然怎么会给宝玉拜了马道婆做干娘,又是花钱如淌水,弄出一堆家庙和尚。

    只见公主拉过贾瑷的手,冲着贾母说笑:“本来我是想让他住在我府上的,但他还是想回贾家住。今日带他来贾府,就是想把他托付给老夫人。烦请老夫人,好好照顾他,若是他在贾家受了什么委屈,我可是要来兴师问罪的。”

    公主言罢,凤目泛出一丝凶意。

    贾母心头一凛,连连点头应是:“殿下且放宽心,宁府、荣府,本就是一家人。说起来,这孩子早先就有个妹妹寄养在我荣国府这边,眼下他这个亲哥哥也来了,正好兄妹团圆。”

    随即贾母吩咐身边的王夫人:“快去把惜春找来。”另吩咐贾珍继室尤夫人:“孙媳妇,快去把哥儿的兄长、侄儿都请来认认亲。”

    王夫人、尤夫人领了吩咐,各自出了荣禧堂,招来一群丫鬟小厮,各自分派了事情。

    因那王夫人争荣夸耀之心颇重,被公主几句体面话灌进耳朵,忘了亲疏远近,又仗着女儿元春封了贵妃,尝到攀龙附凤之易,不免胃口大开,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美事儿,竟是独自一人去寻他乖儿子宝玉去了。

    说起那宝玉,今年也是十二岁般大小,衔玉而生,足以称奇。平日里,没人在跟前,他却寻愁觅恨,自哭自笑,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丫鬟的气都是甘愿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府里下人们表面上喊他宝二爷,背地里,则笑话他是京中第一痴人。

    然而在王夫人眼中,自己的乖儿子,祥瑞傍身,与众不同,隐隐将元春封妃之事,也归功于通灵宝玉旺家运。甚至估摸着儿子该是什么天上星宿下凡,说不定比那玄真观里的小杂毛还金贵百倍,拿来给公主见见,倒也是一番机缘。

    再者,灵官单那一个,也不协调,兴许殿下凑对儿,也能认宝玉做护法灵官儿,再恩典个干儿子身份?

    这蠢妇满心盘算,匆忙走了半道,惊觉不知乖儿子在哪里撒野,这才转身又去找了些丫鬟小厮,在府里到处打听。

    行至西边贾母院,就见宝玉奶妈李嬷嬷禀告:“太太,别找了。宝玉偷偷去了秦家,听说上个月里东府的蓉大奶奶在铁槛寺出殡,他弟弟秦钟与小尼姑在铁槛寺偷欢,感染了风寒,这事被秦家老爷知晓,当天就把年近七旬的老头子给气死了,那秦钟丧了父,病情越发加重,宝玉最近常常过去看望。”

    王夫人听了这消息,如一声闷雷在脑子炸响。铁槛寺是贾家的家庙,当时停放着秦可卿的棺椁,寺庙里不仅供奉着佛祖,还供奉着贾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天呐……那钟哥儿竟然……”王夫人差点没站稳,李嬷嬷忙近前搀扶。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秦可卿送葬那天,秦钟虽好淫乱礼,却是在水月庵里强与尼姑做那等苟且事,至于铁槛寺与水月庵,纵然离得近些,来往密切,倒也不可混为一谈,而被李嬷嬷这般移花接木、引风吹火,秦钟罪孽大了百倍不止。

    这秦钟素来与李嬷嬷无交集,李嬷嬷何故如此?

    原是因那年李嬷嬷偷喝宝玉一杯枫露茶,早就对乳母积怨已久的宝玉,借题发挥,要祖母史太君撵了李嬷嬷出府。

    史太君念及此妇对宝玉有哺乳之恩,把人按下,另拿了递茶丫鬟茜雪做替罪羊,然李嬷嬷从那以后地位一落千丈,府里其她做奶娘的老姐妹,服侍过的小主子都没她的显贵,却都比她过得好。而今元春封妃,宝玉成了国舅爷,她这个奶娘沾不上光,如同旧疙瘩里添新病。

    此番李嬷嬷起谣言,所图正是宝玉。

    贾家如今家风涣散,王夫人最怕宝玉被奸人带坏,此时她头痛起来,扶了扶头上诰命冠带,又惊又怒:“我的宝玉清清白白,怎可与那种孽畜交好呢?这秦钟,怎禽兽到如此境地?在她姐姐可卿葬礼期间,竟敢来我们贾家的家庙里淫乐?”

    愤怒及此,她忽然声色俱厉:“一不守孝!二不尊佛!三不敬贾家列祖列宗!这是三重亵渎!可叹举头三尺有神明,秦钟这蛆心孽畜转头就遭了报应!”

    王夫人一把推开李嬷嬷,恨声怒斥:“你这瞎了心的奴才!怎么不早点知会我?!”

    李嬷嬷低下头去,略带哭腔:“这消息,我也是昨个听外头人无意间提起,再说宝玉现在本就不待见我,我又哪里敢多事呢。”

    王夫人扶了扶额角,想起眼下正经事,忙颤声吩咐:“快……快去派人给我拿宝玉回来,就说家里有急事!”

    那李嬷嬷方欲转身离开,王夫人又连忙叮嘱:“切记,千万别让老爷知道这些事。”

    ……

    欲知宝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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