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与贾瑷正说着话,来送香炉的仆妇就进了屋,探春酷爱有周制纹样的铜器,两个香炉陆续进屋,各自摆放好,她就满心热切地围着香炉看来看去,顺嘴解说一番香炉纹样典故。

    黛玉则心不在焉,想着贾瑷今早说起恩典之事,更多是为了帮她全一份孝道。

    她这几年远遁贾家高乐,不曾侍奉过父亲,忽逢天人永隔,又怎能不心生愧疚。偏偏贾家这些亲戚,除了贾瑷,再无人留意这些。

    今早贾瑷问及灵位之事,老祖宗差点就露馅了,忙撒谎遮掩过去。事后才急忙吩咐人,给请牌位,置办灵堂。

    亲戚就是亲戚,终不似自家。黛玉寄人篱下之尴尬窘迫,正在于此了。

    黛玉对父亲心怀愧疚,更念着前儿殿下的那几句话,心怀期许,不由主动问询,“瑷哥哥,早上咱们说得那事儿,殿下是何态度?”

    贾瑷如实转达甄如意原话。

    黛玉略显错愕,“可是那天,殿下明明……”

    贾瑷故作叹息,“逗你玩儿的。”

    黛玉眼圈一红,“殿下竟是在消遣我……”

    紫鹃看着黛玉的眼睛,心说:“来了来了。”忙提前递上一条手帕。

    黛玉一边拭泪而问:“哥哥你说,人若做古,可在乎身后虚名。”

    贾瑷回道:“我觉得,自古大贤大能,有实,才有名,正可谓名副其实。而我辈终究不过寻常人,又无旷世大才,又无累累功德。身后之名,论实,多有寡淡,论虚,就显得有些荒诞。”

    黛玉又破涕为笑,心中感慨,这话倒比宝玉还更懂她,嘴上却故意发问:“哥哥会笑话我爱慕虚名吗?”

    贾瑷笑道:“妹妹这话,该去问你父亲才是。你该问问他,给他添个虚名,够不够孝顺,会不会高兴。”

    黛玉却叹息:“可惜问不了了。也罢也罢,加恩无非就是追封追谥,都是些虚名罢了,纵然得了,爹爹也活不过来。”

    贾瑷又说道:“我托了殿下去圣上面前提议,追查你父病逝可有蹊跷,也不知圣上能否有个态度。”

    黛玉咳嗽一声,忙问:“哥哥怎会想到这上面去?”

    见贾瑷沉默不语。黛玉又追问:“哥哥难道是疑心我爹爹……是被那些小人之儒谋害的?”

    贾瑷心知黛玉多疑,难免偏信起执念。

    于是泼冷水道:“你也别期盼什么,兴许圣上不同意我的提议呢。再者你们林家有人丁单薄的传统,也不是三五年的事了,这里面虚虚实实,光靠毫无证据的猜测,难免无故寻愁觅恨,徒然伤心又伤身。”

    黛玉眼泪又开始打转儿:“哥哥说起话来,怎么总是好一句歹一句的,把人捉弄得七上八下,我倒成了给爷们解闷儿的了。”

    这黛玉果然是个眼泪装就的美人灯,贾瑷于是笑着打趣道:“瞧瞧,我不就是多说几句话,妹妹就这般模样。倒是终究被妹妹嫌弃了,比不过你那什么宝哥哥玉哥哥的会哄你开心。”

    黛玉怕羞,头垂得更低了,咕哝道:“哥哥这腔调,好生奇怪……倒是埋怨起妹妹的不是了,这还叫妹妹说什么。”

    之后黛玉仍不免多心父亲是被奸贼所害,于是悲意忽起,紫娟、探春与贾瑷伺候黛玉拭泪,擦脏了好几条手帕,偏又遇见橘将军哈气龇牙耍威风,黛玉抬脚便把橘将军挑了个跟头,这才作罢。

    待紫娟安抚好黛玉,之后黛玉就要起身告辞:“今儿就不叨扰哥哥了,出来好些时候,我也该回去吃药了。”

    说罢,就与探春联袂出门,紫娟也跟在后面相送。

    贾瑷追出门去,拦在黛玉身前,很是直白地问:“妹妹可是生我的气了?”

    黛玉勉强笑了笑:“倒也不是生哥哥气,家中这些年,接连有至亲去世,难免有孤独无依,萧索荒凉之感,有时候看着府里的热闹,我心里却没着没落的。”

    言罢又叹口气,就绕过贾瑷,继续朝院门外走去。

    见这林姑娘走路没精打采的,贾瑷又追上去陪行在旁。

    “那我送送妹妹吧。”

    说着,就吩咐紫娟退至身后,探春也聪慧过人,见状也落后黛玉一步,只留贾瑷与林黛玉在前面走着。

    黛玉偷偷看了身旁的贾瑷一眼,却见贾瑷面有笑意,于是她蹙了蹙眉,忙低头看着麂皮靴尖,疾步往前行去,贾瑷也加快步伐,继续陪行。

    “妹妹真是健步如飞啊,好脚力。”

    忽然一阵风刮过,林黛玉当即咳嗽起来,步伐骤慢。

    “妹妹咋又蔫儿了?”() ()

    贾瑷这两句废话,直把林姑娘引逗得无名火起。

    “哥哥若无事,不如回去读书罢,跟着我作甚,这风也会堵我的路,不知跟谁学的,真真是咳死我了呢。”

    贾瑷于是挡在黛玉身前。

    “妹妹定然是吹不得冷风的嗓子,还是闭嘴少吸点风吧,小心吃多了风,招惹了风寒,那就不好了。不如我替你挡着风,你跟在我身后,如何?”

    于是黛玉一路紧随贾瑷身后,直到进了北边院内的抄手游廊,黛玉又感谢道:“多谢哥哥一路相送,到这里也可以了。”

    贾瑷却道:“妹妹跟我客气什么,我还有几句话问你。”

    黛玉瞪大美眸,边走边疑惑。

    贾瑷边走边问,“妹妹常吃什么药,最近身子可还好?”

    黛玉不答反问:“谁跟你说我多病?”只以为是紫鹃背着她多嘴。

    贾瑷笑道:“先前不是你说自己该回去吃药了么?”

    黛玉暗骂自己脑子发昏,随口回道:“我一年四季,常吃人参养荣丸,秋冬尤甚。”

    贾瑷又问:“最近病情轻重如何?”

    黛玉回道:“说来奇怪,今年这几个月来回奔波,病情反倒没往年严重,昨个老祖宗还说我气色比往年要好些。”

    贾瑷徐徐点头,心中暗暗推测黛玉身体状况,又提醒黛玉:“可见常常出门走动,对身子还是有益处的。可惜你先天弱,极畏寒凉,还是春季更适合出门。”

    黛玉点点头。

    贾瑷估摸黛玉气血两虚,而心肝肺兴衰一体,于是又提醒:“你只吃人参养荣丸怕是不行的,依我观察,你心情低落,每天郁郁寡欢,这终究不是常法。等来年开春,我再找太医,帮你诊断诊断,调理调理。”

    黛玉忙感谢过。

    贾瑷却笑道:“其实我也通医术的,虽然没有给你号脉,但医术讲究望闻问切,诊断病情,号脉是排在最后的。但只凭望闻问,我也能看出你肝气郁结之态,你想要身子好转,怕是还需调理好肝气才是。”

    黛玉闻此颇感惊讶:“哥哥也懂岐黄之术?”

    贾瑷胸有成竹道:“那是自然,我在山中跟着道士们还是学了不少本事的,道家的阴阳五行之说,跟医家系出同源,还有医家必读的《黄帝内经》,也正合道家养生之道。医家和道家,理论起来,还是近亲呢。若说这肝气调理,肝属木,春来木生,这调肝的最佳时令,就属春季了。你先保养好,等过了冬,来年调理一番,自然会越来越好的。”

    两人一路溜达在回廊上,不知不觉就走到北边院的第二进院,转手处是个元宝脊三间厅。

    却说宝玉的绮霰斋自转送给贾瑷居住后,原绮先斋藏书,已尽数转移至这三间厅内。

    黛玉路过此地,笑着介绍:“宝玉的新书房就在这里,走吧,我们进去瞧瞧。”

    见贾瑷并无此意,黛玉忽绕到其身后,奋力把人推搡进了屋。果然一进门,就见东稍间的玄关隔断内,一排丫鬟侍奉在里面,宝玉歪在炕上看书,袭人秋纹绮霰均在身旁陪伴,喂着去好皮的水果,剥着一颗又一颗坚果。

    宝玉抬头见黛玉进门,忙坐起身,又见黛玉推着贾瑷,甚是淘气,心中不免吃醋起来,不是个滋味,但见黛玉面有喜色,又不好发作。

    贾瑷也不多逗留,在玄关入口处与宝玉打个招呼,转身就匆匆告辞离去了。

    宝玉本想客气两句,留贾瑷小叙,却又被心中醋味打了回去。

    黛玉进了里间,就问:“宝哥哥今儿读的什么书?”

    宝玉有些不好意思地藏了藏,黛玉上前一把夺过,翻到封皮一看,是《唐书》,在倒过折痕最重的书页,仔细一瞧是‘李君羡传’。

    黛玉见此,遂揶揄道:“昨儿还唾骂仕途经济学问呢,今儿怎么就看上《唐书》了。”

    宝玉叹息道:“是我误会了瑷兄弟那番话的用意,他却不是宝姐姐那样的人。只可恨我这劳什子!”说着就要摘了通灵玉砸,丫鬟们见状忙按住宝玉,苦苦相劝。

    却说贾瑷一路往南,回他小院,进了堂屋,迎面就撞见紫娟拿着先前伺候林姑娘拭泪的帕子去洗,贾瑷心中小机灵一闪,拦住紫娟去路,半开玩笑制止道:“这是林妹妹的眼泪,紫娟姐姐怎可如此敷衍过去?”又打趣吩咐:“把这几副泪痕帕子,装裱起来,题上‘庚戌年腊月初九,某人在此一哭,尚有心愿未了,记之’,挂在墙上。”

    紫娟闻言惊呼:“好纨绔的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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