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金钏儿出了院门,叹息着纨绔子弟净学了些精致的淘气,正要去南边奶妈院托嬷嬷寻装裱匠,路上吓飞三只在道边溜达的信鸽。

    顿时三只灰鸽子飞向半空,鸽哨嗡鸣,扑腾向东北,回到梨香院靠南边的倒座房上,扭头就见贾蓉进了院门。

    贾蓉给薛姨祖母请了安,又去邀请表叔薛蟠到东府喝酒。

    薛蟠去了东府丛绿堂,表哥贾珍不仅备好酒宴,另有两位家养的伶人弹琵琶助兴,唱的是《鸿门宴》弹评,可惜薛大脑袋不识典故,仍跟着贾珍嬉笑怒骂大吃大喝。

    喝得酩酊大醉,薛蟠却道:“这是什么曲儿,淡出个鸟来,我这里有个极好听的,这就教给你们。”说着说着,一面敲着碗一面唱起来:“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哼哼哼,嗡嗡嗡,哼哼哼哼,嗡嗡嗡。”

    贾蓉大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倒不如,一个公子嗯嗯嗯,两个小厮嘤嘤嘤。嗯嗯嗯,嘤嘤嘤。这才叫风雅。”

    薛蟠听了大喜,于是就学着贾蓉夹着嗓子“嗯嗯嗯,嘤嘤嘤”了好一会儿,声音不堪入耳。

    贾珍也是混球儿,抄起琵琶一顿抡,也跟着唱道:“一根虎鞭,嗷嗷嗷,两碗鹿血,我也嗷嗷嗷……”

    薛蟠听了,赶忙捂上耳朵,笑骂:“该死该死,卖药的大爷来了!”

    三人就这么胡闹着,狗父子二人唱着双簧,直把薛蟠灌得五迷三道。

    又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然昏惨惨。薛蟠几次起身意图回去,都被贾蓉按了下来。

    贾珍见时间差不多了,就吩咐小厮彪儿、虎儿:“你们去梨香院通报薛太太,就说她儿子薛蟠醉酒打了我家蓉儿,我要讨个说法,不可敷衍,叫她亲自来接人!”

    却说赖彪儿、赖虎儿领了命,骑快马至荣府后街,从后门入梨香院。

    赖虎儿见了薛太太,转达了贾珍的话术。

    薛母深知薛蟠性格,听儿子醉酒打了人,更是深信不疑。

    忙进了书房找宝钗商量。

    宝钗闻言放下书卷,却是深思了片刻,颇为担忧道:“珍大哥让妈亲自过去接人,只是这天色渐渐就要黑下来了,您又守寡多年,他故意这般说,不是诚心难为您吗。”

    一时薛母只觉心肝儿乱蹦,急切地拉着宝钗的手,颤声道:“家里,就这一根独苗,你说我该怎么办?”

    宝钗从坐塌上起身,来回踱步,揣测道:“怕只怕,这里面有诈。昨儿琏兄弟和凤丫头连番来要钱。怎么好巧不巧,今儿哥哥就打了蓉哥儿。要知道,哥哥近两年可不曾再闯过大祸,他虽愚笨,但也知好歹,东府里的结交都来不及,怎么敢去得罪。依我看,珍大哥可能也是冲着咱家银子来得。”

    薛母听见银子二字,心下登时冷静下来:“那我这就去找你大姨,兴许她能托你姨父,帮咱们调停。”

    薛母当即动身,匆匆南下来到王夫人院,正好听闻姐夫贾政散衙回来,被赵姨娘接去跨院伺候。薛母先去内中见了姐姐王夫人,也不提银子的事情,只是把薛蟠醉酒和贾蓉打架的事情说与姐姐听了,又说贾珍很生气把人扣下了。王夫人也甚是着急,忙又转达于贾政,这贾政听完很是烦躁于薛蟠的德行,当即出门坐了马车,一路赶到东边宁国府。贾珍见他二叔贾政来了,也不敢造次,一肚子邪火的与儿子贾蓉大眼瞪小眼,只能是任由贾政把人捞走。

    贾政让小厮把薛蟠扶进马车,自己另从东府牵了马,骑回荣国府,等回了王夫人院,见薛蟠还是不省人事,也没办法教导,便也懒得搭理,就去跨院寻赵姨娘吃晚饭去了。

    之后薛姨妈又对王夫人诉苦,颇受她姐姐怜悯,只是两姐妹绝口不提银子。

    凤姐院这边,彪儿偷偷给贾琏传了话,贾琏忙赶到宁国府,兄弟二人见面后,贾珍在厢房烤着炭火,神情颇有不悦,“这薛家婆娘,果然圆滑机敏,害老哥我白高兴一场。不过这次倒也没撕破脸把银子的事情摆上明面儿,咱们还有机会下手。”

    贾琏内心忐忑不已,忙喝口茶,因问道:“接下来,又该如何应对?”

    贾珍转着拇指的玉扳指,眼睛眯缝起来:“再等等,最近不要打草惊蛇,你们平日里,该干嘛干嘛,就当做把这事情忘了。等正月里,趁着过年喜庆,走亲访友机会多,咱们再出其不意,给那婆娘来一下。”

    两兄弟惦记上薛寡妇的家私,同时造园子的事情也一天不得耽搁。

    贾琏回去后,次早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又往宁国府中来,合两府管家赖大赖二,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邀来京中营缮司致仕老明公山子野,堪舆两府地貌,缮画省亲殿宇。山子野每每筹措,必先取这荣宁两府原有之物,不做冗余,物尽其用,故而借来宁国府以西会芳园的一股活水源眼,划走会芳园少半边儿地,再向西破墙而入荣国府以东之地,勾勒出省亲园林全境。

    谁料老者用界尺往堪舆图纸上一搭,东北角的梨香院不偏不倚,碰了线儿了。

    贾珍、贾琏见状,又各生出心思。

    次日巳正,饭毕,贾琏到东边王夫人院请安,在内中遇上薛姨妈与薛蟠,于是说道:“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的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苑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

    王夫人端坐上首,嗑着瓜子儿点头,而后贾琏转身知会薛姨妈:“北边的地儿,跟梨香院压线了,只怕到时工程动土,匠役往来,不宜再住人。”

    薛姨妈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只见对面王夫人笑了笑:“这倒也好办,我这院子后面,尚有一空院,妹妹搬过来,咱们更近些才好。”

    薛姨妈这才方又安心。薛蟠则当即动身道:“我这就回去吩咐人手,清理院子。”于是薛姨妈也不再逗留,同儿子回了梨香院,就单独去书房找女儿宝钗交待清楚情况。

    宝钗闻讯,更显担忧:“妈,以我看,这国公府,咱们怕是不宜久居了。”

    薛母仍笑道:“闺女这又从何说起呢?你大姨挺热心的。”

    宝钗直言道:“挪院子,怕是逐客令也难说呢。”

    薛母被说的心下也生疑,仍是辩解道:“不可能,人家都说了,是园子地基跟这院子压线了。”() ()

    宝钗却已有了去心,因说道:“妈又怎敢断定,这不是借题发挥呢?如今这处境,真真假假,谁看得清。依我看,还是早做打算为妙。”

    薛母也谨慎起来:“闺女小心也无大错,那咱该怎么脱身,这种时候,弄不好,容易惹贾家人误会,反倒没了退路。”

    宝钗心中一番计较,终是出了一策:“舅舅不是回京了么,咱们借着去娘舅家探亲为由,去王家住上些许时日,顺带再探探舅妈对咱家的态度。”

    薛母闻此,心中略有萧索不安,忙悄摸声的问:“既然真打算要走了,那我打发人,把院子里的家私偷偷搬出去些?”

    见母亲尚且不懂变通,宝钗只能如实陈出心中料定的几步后手:“妈你糊涂了,原封不动留在贾家,人家才不会起疑心,况且后路不明,那里真敢轻易搬走,不过是先活动活动门路。再者王家要是走不通,那就只能再想法子,托夏家老亲跟宫里那位搭话了,大姐姐才刚封妃,少不得缺银子打点关系,咱们与其砸在贾家,倒不如投献给贵妃娘娘。”

    听宝钗这一席话语,薛母顿时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连连赞道:“好好好,我的儿,还得是你周全妥帖。”

    宝钗的话虽只说到这儿,其实心内还藏着另一件隐忧,便是那块义忠老亲王的棺材板,本是他们薛家拿来知会贾珍别站错了队、打错了擂,谁料贾珍不放在心上,仍是大操大办的倒向了太上皇,紧接着皇帝这边给元春封妃,虽是拉拢,何尝又不是把贾家架在火上烤。这叫四王六公如何看待贾家?

    却说这薛家三口分头行事,一面由薛蟠打发下人依照王夫人的意思搬东西腾挪居所,一面由宝钗写拜帖托人送往王家,一面薛母又接连去拜访贾母、邢夫人,道明带孩子看望娘舅之事。最后薛母方辞了姐姐王夫人,便招来备好的车马。姐姐一路又把妹妹一家三口送出宁荣街,也没察觉变故。

    直到傍晚,贾琏找贾珍吃酒,顺嘴说了情况。贾珍拍桌,大呼不妙:“好一个回娘舅家,金蝉脱壳,浑圆天成,看来还是我们大意了,梨香院的事情本以为是机会,没想到还没动弹,就把鸟儿都惊走了。这回宝玉出了那等事情,想来薛姨妈是灰了心了,咱们这次就是漏算了这一出,低估了薛家抽身而退的决心。”

    贾珍招呼着贾琏喝酒吃菜,又玩笑道:“你小子,只会想起薛家有钱,自己房里守着一坐金山,还在要饭吃。真真是蠢材一个。”

    贾琏苦笑道:“珍大哥谬赞了,林家那些家产,根本凑不够数。”

    贾珍不以为然,笑指着贾琏鼻子:“说你蠢材,你还真成糊涂虫了。我说的不是林家那点财,说的是你家的凤丫头,人家娘家从地缝里抠点儿东西出来,就够你家吃好几年了。”

    贾琏摇头烦闷道:“别听她说大话,她怕我压着他,净会扯虎皮。”

    贾珍白了贾琏一眼:“你以为当年,谁家珍珠如土金如铁?那本就是王家扔了不要的。当年你王家太尉爷爷都东南水师,掌通商口岸,管各国进贡朝贺,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他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他们家的。若非太上皇颁布禁海令,你王家这两位舅舅怕是要富可敌国喽。”

    贾琏再想想如今自家的光景,满嘴的心酸味:“都是老黄历了,单论钱财,咱贾史王薛这四家,谁祖上不是金山银山过来的。就是咱贾家,当年开国二公执掌帅印,坐拥边军数万,谁打一场仗,抄掠来的敌国财货,不是拿三二百万的银钱算的。”

    贾珍拍桌赞道:“你小子总算上道了,你舅舅这回督军九边三年,还少了三二百万的财不成?那些边将,又有几个敢不孝敬他的?道上有黑话,管王家叫‘金陵王’,你这回下江南,多少也该领教过,现今王家虽不比以前,但在江南水路上还是能做做话事人的。不然林家那银子,你还想全须全尾的运出南省地界?南北漕运,多少绿林好汉,张着血盆大口,你怕是没见过吧?”

    贾琏却是不愿多说这些,在他心里,一直认为是王家抢走了贾家几代经略的京营位置,又过河拆桥,不愿向贾家报恩。反纵容王家女人依仗娘家权势,在贾家作威作福。却从不反思,贾家男人为何到了这等境地,连贾府以内这一千个人都管不利索,一个个都是眼见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主儿,还有脸想着拿一国军权摆弄权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修身齐家都做不到,就以为能拿捏住千军万马,运筹帷幄?别的不说,琏二爷的经济学问,比他媳妇尚且差着一射之地呢。

    琏二爷不揭自短,索性话锋一转:“我听说,三年前薛姨妈上京不投奔王家,是王家舅舅忌讳薛姨父当年那事儿,兴许她们这次回娘家,不一定就能找到庇护所,说不得又要吃闭门羹了。”

    贾珍闻此,依常理本应窃喜,谁料竟长吁短叹起来:“咱贾史王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怕薛姨父当年临终托付后事的时候,留了后手。这薛家,一荣俱荣的本事没有,一损俱损的能耐倒是大的很呐。寡妇财,不是那么好吃的。前段时间,那薛大脑袋,亮出了义忠亲王的棺材板……”

    一语未了,贾琏吓得慌了神,不曾想下扬州这段时日,族里竟然引出这等祸事。贾珍却捻着下巴上那一撮锥子胡须,笑个不住,甚是骄傲自满。

    贾琏暗骂晦气,一脸着急:“哥哥何故发笑?”

    ……

    回中注:

    王仁与王熙凤是胞兄妹,骨肉至亲。

    原著十四回说:

    ——又有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一面写家信禀叩父母并带往之物;

    又有四十九回:

    ——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

    王家可能有三兄弟。

    大房王子x(王仁与王熙凤的父亲,且是活着的)

    二房王子腾(贾家玉子辈都叫他二舅舅)

    三房王子胜(程高本人物)

    大房有爵位,二房王子腾没爵位。

    大房在金陵,二房在都中。双方在空间上有来往。以王仁为中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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