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珍显出高深莫测之态,徐徐道:“我笑你沉不住气。”

    贾琏拍桌而起,急得在贾珍身侧来回踱步,忽然转身凑近贾珍耳畔,压低声音斥责:“那义忠亲王是爵除的反贼,你们再与之牵扯不清,太上皇一旦追究起来,可是要杀头的,还不快快将那东西一把火烧了干净!”

    贾珍得意洋洋地摇摇头。

    贾琏气得跺脚,心里忌惮着太上皇手里攥着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于是连忙问:“棺材板你果真受用了?”

    贾珍笑骂一声,忙悄声道:“什么叫我受用了?分明是太上皇他老人家受用了,你以为区区一个三品将军的儿媳妇,能引四王六公齐齐前来吊祭?我就是想僭越,也没那个声望请那么多家来捧场。”

    贾琏皱眉,更显疑惑。

    贾珍终于不卖关子,小声透出关键内幕:“太上皇自称菩萨转世,修乐空双运,广纳明妃。这秦业也是个野牛肏的坏种,养生堂里抱养个女儿,养成个绝色佳人,他就起了贪念,既勾搭着想送去给太上皇,又眼馋咱贾家的门第。事到临头,仔细打听那些明妃的下场,被弥勒寺里的人骨法器吓破了胆,于是转头嫁到咱贾家,那太上皇又岂肯罢休。我们父子二人又不敢得罪,只能把人孝敬给太上皇,谁料太上皇很满意,认定可儿就是吉祥天女,是最有智慧的明妃,还给赐了佛母尊号,还收我们做他俗家弟子,给我们灌顶,与他同修和合大定,关系与日俱增,反倒因祸得福,得了太上皇的大赦,再不计较我父当年投靠过义忠亲王那事儿。太上皇曾说明妃也是妃,给他做明妃,必登西天极乐。咱这棺材板,上好的千年樯木,可遇不可求,赶上这等巧宗儿,正是借花献佛,既然明妃也是妃,葬礼就按皇家规制,皇帝陛下都承认了,不算僭越,咱还怕个鸟……”

    贾琏终于把心放回肚子,转而思及秦氏那传闻中的绝美香艳,又遗憾至极,一脸下流样儿,“哥哥有这般好的事儿,何不早先带上我?”

    贾珍哈哈大笑道:“现在后悔为时已晚,”又小心翼翼压低声儿:“说来倒也惊险,当初可儿一命呜呼,把我吓得半死,幸而用那葬礼做投名状,引动四王六公齐齐赶来表忠心,太上皇这才满意。”

    贾琏心悦诚服,拍手称快:“这真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聪明反被聪明误,那薛大脑袋,又怎能及珍大哥哪怕一个脚后跟儿。”

    贾琏拍完贾珍马屁,忙坐下来与贾珍杯酒庆贺。

    三杯酒下肚,贾珍嚼下一颗茴香豆,正色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薛大脑袋那一浑招,确实毒辣,若非遇上菩萨皇帝慈悲为怀,那块棺材板,着实不好化解。怕只怕,这薛家手里,不止棺材板这一样东西,这才是我担忧的。”

    贾琏细思恐极:“这薛大脑袋,能有这城府?”

    贾珍狠嘬了一杯酒,叹气道:“少不得有薛寡妇背后支招,还有她家那个闺女,也不是寻常人可比。”

    贾琏揣摩贾珍的这些话,忽觉不妥,如今朝堂双日同天,哪一方都不好厮混,但是太上皇的年龄摆在那儿,新皇帝只需做个大孝子,熬都能熬赢,勋贵们反而一致倒向太上皇,风险实在太大了,于是表露了心迹:“既然,咱们当年跟义忠亲王纠缠太深,那何必死守着太上皇这边,新皇为了拉拢咱们,二叔那边给封贵妃,二舅舅那边也是军中实权大员……”

    不等贾琏把话说完,贾珍气得连连拍案,愤然骂道:“蠢!”觉得不解气,又连骂三声:“蠢蠢蠢!”

    见贾珍突然翻脸,贾琏心知必然是自己的话戳到了这位族兄的痛处。

    贾珍纵有浑身的愤恨,却只能狰狞满面,压低嗓门儿道:“当初咱舅舅投靠新君,现在是什么下场?北静两代死忠太上皇,如今风光到何种地步?还有史家咱那位表叔叔史鼎,当年只帮着太上皇出手一次就封侯了,国朝定鼎百年,你知道一战封侯的有几人吗,就他一人。再看看你舅舅,为这新皇打了那么多胜仗,立了那么多军功。爵位呢?一个米粒大小的爵位都没有!不仅如此,还要遭文官们的排挤,受他的猜忌。”

    贾琏赔笑道:“人家可是二品大员,军中半壁江山。八公四王论实权,除北静王,也没一人能跟他比。”

    贾珍冷哼道:“一爵传五代,旱涝保收,福泽后辈。一实权官位呢?随时都可能因为棋差一着,丢官罢职。论简在帝心,你林家姑父又如何?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死到绝户,新皇的关照在哪里?可见他就是个薄心肠!”() ()

    说到这儿,珍大爷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在屋里焦躁得团团转,吐出满腹牢骚:“这年头,神仙打架,池鱼遭殃。我们宁国府这一支,再传一世,就成不入流的了,这国公府配不上了,这新盖的荟芳园,到时候,也要改姓了,我对得起祖宗吗?换做是你,你甘心吗?不单单是咱家,那一帮旧勋臣们,其中大半也都是到了这份光景了。谁不想再堵上身家性命,搏一个中兴家道。可是那个薄心肠的,被那些文臣灌了迷魂汤,处处想着以文制武,跟着他,能有什么前途?”

    贾珍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圣心道:“以我看来,不管是你林家姑父,还是王家舅舅,他都是不心疼的。一个是替他卖命打仗,一个是主动学那些文人走科举正途。都在诚心投靠他,但都不会有好下场。只因为,他们都是八公四王这个圈子出身的。投诚的结果,就是两头不是人。文臣们要防着,排挤他们,勋贵们要恨着,弄死他们。棋错一招,就是万劫不复。想清楚这些,你想投靠谁?”

    见贾琏愁眉不展,贾珍拍了拍贾琏的肩,转而宽慰道:“你们荣国府那边,其实还算好的,根本没到你们急的时候。你老子一等将军,你们那边至少还能袭三代,现在又添个贵妃娘娘,皇帝怕是想拉拢你们做皇亲国戚呢。咱们荣宁两府,可不能都是一个打算。我若成事,便给你们兜着,你们若成事,也能帮我们兜着。这才是万全之策。”

    这夜两兄弟说了一堆掏心窝子的话,却是各有各的理儿。

    之后就见贾蓉回来禀报:“这秦钟,怕是不中用了。”

    贾琏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贾蓉就说道:“西府里有下人议论,鲸卿在他姐姐送葬那天,去铁槛寺淫乐,这事情在秦家也传开了,直把病人吓得晕过去,等再醒来,就直翻白眼,满脸灰败,也不知道还能撑几天。”

    贾珍闻讯,眼睛眯如豺狼,实则心下早就对秦业生前哭穷之事生疑,那营缮司是肥缺,近几年主理皇陵修建,这老小子绝对不可能没捞过油水。所谓秦钟那些九真一假的谣言,便是他在局外推波助澜,闹得京中权贵都在看秦家父子的笑话,于是连病带吓,便把一个血气方刚的小禽兽作掉了大半条命。

    得意及此,当夜贾珍与贾蓉、赖升带了一伙子家丁,骑快马去了秦家大宅,贾珍赖二等人软硬兼施,踢开秦家宗亲,以老亲家的名义包揽秦业的丧事,又找秦家管家商量着盘下秦家大宅的事情,不在话下。

    却说这夜大明宫养心殿西稍间内,太上皇回来小住,召见了皇帝。父子二人对坐于炕上,又下了一局和棋。

    太上皇半身龙袍半身袈裟,一手捻黑子,不由长叹一声,方说道:“修佛数年,我也颇有心得,倒把名看开了,若执着于身后名,就是白白糟践了如今的局势。不如以身入局,给我的子孙后代们博一个里子。”

    皇帝尚不敢正面回应,只是挤出几滴眼泪道:“关起门来,终究是一家人。”

    太上皇听了,也不住点头,又自顾说道:“是我当年执政宽仁。将他们骄纵坏了。如今军队腐败严重,尾大不掉。于国而言,是心腹大患。”

    皇帝于是说道:“咱们开恩放这些妃嫔回去省亲。我倒是无意间打探到这些勋贵盖起行宫来,好像有使不完的银子。”

    太上皇鼻子里哼出一股子怒气,说道:“这国库,倒像不如他们的小金库了。”

    皇帝忽又提起义忠亲王来:“姑妈又来求我早些给二叔翻案,不知父皇如何看待?”

    太上皇叹口气说道:“她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你二叔的事情,我心里有数。等我有朝一日崩了,听不见了,随你们就是。但眼下如今,天顺门上局势大好,我可舍不得。你舍得吗?”

    皇帝就算明白,也要装作不明白,只能是陪着笑说:“孩儿不明白。”

    太上皇不悦道:“让英雄去斗英雄,让好汉去斗好汉,让狗去咬狗。这你若不明白,皇帝的位子还是给别人算了。”

    太上皇转而又笑问:“王子腾这人,你可看清虚实?”

    皇帝回道:“难说。”

    太上皇冷笑道:“他就是想站干岸上,想的倒是很美。”

    ……

    回后注:

    红楼成书年代,银票应该是废的。明代与清前中期,银票并不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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