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正月初四这日清早,贾琏收到林之孝密报,寄存于金陵甄家的库银,已分四批漕粮人马,即将进京。

    贾琏不敢怠慢,正逢了老祖母史太君不在府内,与熙凤一打听,得知老祖宗当日要回来,他们那里肯,便让熙凤联络婶婶王夫人,以走亲为由头,瞒着宝玉、贾瑷、黛玉、三春等人同去,必要将老太太拖住三五日,以保银钱入府稳妥,不横生枝节。次日东府贾蓉来西府请安,又报喜讯给王熙凤,原来是秦家大宅里,掘出了一万两黄金,其上刻着梵文,怕是与太上皇有干系。两府密谋着把那些金子重铸了,才好拿出去使费。

    至于贾瑷去史家见过史鼎史鼐,只初四玩了一天,初五就被公主府的车马接走,去了忠孝王府应酬了一日。到了初六,大明宫里老太妃下了口谕给清虚观,要在正月十二点丁日,给去岁皇族新诞的子孙们打百子祈福醮,特点名甄瑷同去拈香。

    却说初七这日晌午。熙凤小院儿里,夫妻二人正在里屋炕上吃饭,只听外头赵嬷嬷顺路来传话:“琏二奶奶,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请安了。”

    贾琏便知有事,王熙凤也笑了笑,都是忙忙的放下饭碗,由平儿丰儿伺候着漱了口,就见对面贾蓉贾蔷进了门,行了礼,贾蓉便笑着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正月十五过后,就要择日开挖地基,再不可耽搁。”

    贾琏笑着回应:“也多亏了你老子费心,银子的事情,现在已经妥了大半,工匠们动弹起来也容易。明日一早我给大爷去请安,再议些细话罢。”贾蓉点头应是,转而又给身后贾蔷使眼色。

    贾蔷忙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戏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虎儿、彪儿,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来见叔叔。”

    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一番,有些信不过,仍说道:“你能干这一行么?这个事,虽不算大,里头却又有别的藏掖。”

    贾蔷笑道:“先学习着,用心办罢了。”

    凤姐见侄儿贾蓉又帮他兄弟撒娇央求,想着当初贾瑞对她有邪念,多亏有这两侄儿帮他算计,她自是受用那份人情,于是笑看着贾琏:“你这就操心过头了,难道珍大爷比咱们还不会识人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生下来就在行的?孩子们长的这么大了,也该去见见世面了。珍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自有些马前卒供他差遣。”

    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算计算计。”于是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再使费。”

    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凤姐忙向贾蔷道:“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的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还便宜了你呢。”

    贾蔷忙陪笑说:“正要和婶婶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

    因贾蔷问名字。凤姐便招呼赵嬷嬷进门。凤姐给个眼神,赵嬷嬷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

    之后叔婶与两侄儿寒暄几句,就打发他们去了。夫妇二人又小声说了几句私房话,这且不提。

    再到正月十二这日,甄如意带着儿子甄瑷去清虚观,大幻真人张道士欲收甄瑷做道官,被甄瑷回拒,便是送了甄瑷一根红线,甄如意忙给甄瑷栓在手腕上。

    年节散散漫漫的过着,不觉日子已是来至正月十五元宵节。应贾母正月十三就盛情邀约,叮嘱贾瑷再三,且皇姑府那边得了内幕消息,宫里要放圣旨给林姑娘,甄如意也就放了贾瑷一马,由他在荣国府过一个全全乎乎的元宵节,一应晨昏定省,一并免了。

    史太君是爱热闹、怕冷清的性子,这日清早,荣府里就忙起来,张罗着要办个花灯节。另一边,王夫人也是个妙人,竟带着宝玉走亲去了。

    如此贾瑷与众姊妹在荣庆堂吃了早茶,闲来无事,就吩咐金钏儿道:“把我攒的那盒丸药拿来。”金钏儿听了话,便忙忙回南边取。

    一时贾母、熙凤、三春、黛玉都在,贾瑷想着也算是个光明正大的机会,不如就趁着这会子当着众人的面,给黛玉把病情诊治了。于是说了想法。

    贾母正自悬心孙儿胡闹,黛玉也是对着瑷哥哥一通胡思乱想,心内没个底儿。就听熙凤笑道:“瑷兄弟的医术,很不错的,太太那老毛病,竟被他用针灸给降服了,前些日子,我身上不好,就是他帮着诊治的,瞧我现在,神清气爽的。”说着就扶着黛玉肩膀,推搡到贾瑷近前,笑道:“瑷兄弟,这位妹妹,可是个药罐子,你给她看病,小心撞上冤家,这辈子都看不完喽。”

    王熙凤这一通巧嘴,实合了贾母现在的心思。这宝黛婚已然不能再提,王熙凤知道内情,自然是见风转舵,专讨老祖宗欢心。

    果见贾母也面带笑意,只是笑的有些勉强,但仍不住点头,很是慈祥地看着黛玉,语气略带询问道:“那就……快去叫你这哥哥帮你瞧瞧病?”这位外祖母还是有些不舍得这样,这实在是她未曾预料的道路,活像是遇见了鬼打墙。

    一旁熙凤则招呼贾瑷和林姑娘上炕,两人隔着炕桌坐在炕沿上,贾瑷便温言软语,抽丝剥茧道:“妹妹这样子,只怕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你身子孱弱。你平时中气不足,说上一会儿,喉咙就没声了。这便是先天不足了。越是先天不足,幼年时越容易得病。还有你心思敏感,想人想事,总比旁人更能直切要害,所以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字字珠玑,但是字字珠玑的坏处,免不了就会尖锐,心思不能与你相通的,容易把你想歪了。转而又把这些想歪的心思,在言语中施加给你,你再跟着这些想歪的细思,那就更歪了,免不了误会更大,患得患失,心里委屈,郁郁寡欢。如此这样,日复一日,就算是个康健的身子,也内耗不起的。古人常说,忧思成疾,这可不是玩笑话。医者认为,忧思伤脾,动怒伤肝。脾不好,则肠胃必然不好,肠胃不好,身体愈弱。肝不好,则气机不畅,平日里,常因他人小过而忽悲忽怒。”

    这一席话语,黛玉听之思之,不由俏脸一红,这每一句道理,都跟她生平合卯,直叫她惊又不是、喜又不是,忍不住支支吾吾,终是一句话没敢说,只低下头去,搅着手里帕子。

    对面罗汉床上歪着的贾母,却是笑了起来,她是个长寿之人,也懂些保养之道,听了贾瑷之言,觉得很是有理,忙问:“像她这病,该如何治?”

    贾瑷笑道:“不急不急,还需再把把脉。”于是转而又问:“妹妹吃人参养荣丸几年了?”

    黛玉回道:“五六年了。”

    贾瑷说道:“人参养荣丸,虽然补气血,却因其大补,又容易伤阴动火、咽喉肿痛,更严重的,还会伤肝,致人失眠。妹妹吃了五六年,怕是把身子吃出别的毛病来了也难说。”

    黛玉想着以前总是对宝玉动怒,不由信了贾瑷八分。

    于是贾瑷又问:“我听闻妹妹还有喘嗽的毛病?”

    贾母从旁答道:“老毛病了,每年遇上春分、秋分,必犯喘疾。”

    贾瑷又问:“这病可是从小就发?”

    黛玉回道:“也不是,只是近些年才有的。”

    贾瑷来贾家也有些时日,知晓黛玉如今冬衣做的是白狐里子,荣庆堂甚至贾府各个主子房里,都少不了各种兽毛皮草,至于以后黛玉还能拾花葬花,说明兽毛、花粉等物均不会妨碍她,自然就不会是过敏性咳喘。() ()

    于是说道:“春秋两季易燥,先把人参养荣丸停一停,眼看着今年春季又来了,正好再看看停药之后,发不发咳喘。”

    说着贾瑷命黛玉伸出手,放在桌上,贾母正要多言,随后就见贾瑷吩咐丫鬟给黛玉手腕盖上丝帕,这才伸手把脉。

    之后金钏儿进了门,捧来一方红木盒,放在炕桌上。知号脉宜静,众人并不多问是何药。

    贾瑷用指尖细细感知着黛玉脉搏,好一会儿,趁着让黛玉右手换左手的档口,这才徐徐道出部分脉象征兆:“弱来无力按之柔,柔细而沉不见浮,阳陷入阴精血弱,白头犹可少年愁。林妹妹弱脉,必是阴精虚损、阳气衰微的缘故。因之营气、卫气都不足,所以也最容易受虚邪贼风侵袭,而生恶寒、发热症。卫气不足,不能充肤固表,必发虚损。脾胃虚损,中气不振,必然精神困乏。凡此种种,都只能用补益阳气、调养营血的方法进行治疗。若是年老者,有此脉象并不稀罕,偏偏妹妹还极其年轻,这就很是棘手了。”

    说罢,贾瑷不由长叹一声,又特意提醒贾母:“依我看,妹妹此生怕是不宜生养孩子的。老祖宗以后若要给林妹妹寻婚配,必要给夫家说明才是,这关系林妹妹的性命安危,不可不重视。”

    贾母与众孙女闻此,几如同醍醐灌顶。

    只听贾瑷又对贾母说道:“她这身子,还须要常年进补才可,偏偏体虚者虚不受补。冒然进补,不仅不能帮她改善身体,反而有可能适得其反。因此,进补不宜选大补之物,必要细水长流才可。先把人参养荣丸停一停,以后我再帮她重新拟个小补的方子。你们也太过粗心大意了,是药三分毒,人参养荣丸又是大补之药,服了五六年都不换药方,林姑娘年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可如此。”

    贾母听得直点头,赔笑说道:“好孩子,我们那里知道这里面的讲究,你既然这般说,那以后你妹妹这身子骨,就全仰仗你帮她调理了。”熙凤也说道:“瑷兄弟以后要找什么药,只管来吩咐我,必然不耽误你给她治病就是。”贾母又问贾瑷:“可是吃出别的毛病来了?”

    贾瑷忙劝众人不要聒噪,又细细将黛玉左手脉搏感受了一遍,这才说道:“林妹妹虽然有些脉弱,但左手关脉浮弦,肝阳微微上亢。”说着又让黛玉吐舌,查看黛玉舌苔,说道:“木旺克土,肝气犯胃。妹妹是不是经常小腹胀气,爱放屁?”

    黛玉俏脸腾地一红。

    贾瑷笑道:“在医者眼里,这都不算什么,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妹妹何故如此想不开?”

    随后端开木盒盖,露出里面三个白瓷药瓶,说道:“这是我专门为妹妹攒的舒肝药,每日服一丸即可。”

    黛玉正觉贾瑷先前给他难堪,于是故意说道:“哥哥这药来晚了,半个月前,宝姐姐送了我一盒舒肝药,正吃着呢。”

    贾瑷有些好奇,于是看向紫鹃:“把宝姐姐送的药拿来给我看看。”

    紫鹃忙进了碧纱橱把药匣子拿来,贾瑷打开,拿出一粒闻了闻,笑道:“这是逍遥丸吧。宝姐姐还真懂林妹妹呢。”

    黛玉顿时脸不红了,人也骄傲起来。贾瑷又问:“林妹妹最近可曾拉肚子,或小腹有下坠感?”

    不等黛玉回答,紫鹃就说道:“有呢,正月初八那日,一天拉了三次,可把咱姑娘吓坏了,巴巴的看着宝姑娘给的药,想吃又不敢吃,只能隔三差五的吃一吃。”

    黛玉再次脸红成关二爷,忙咳嗽一声,嗔怪了紫鹃一眼。

    贾瑷心知果然不出所料,不由哈哈大笑道:“妹妹气血双虚,精损阳衰,则脾胃必弱,我早就料到你吃不得逍遥丸,这才亲自拟方做的药。”说罢,就将宝姐姐的药匣子收走,交给金钏,转而对黛玉说道:“宝姐姐的药,可不准你再吃了。”

    探春在一旁也笑着打趣:“腊月剪窗花那天,林姐姐还记恨瑷哥哥不给她糖葫芦吃呢。”

    说的堂内众人都笑了。

    既然这病情诊治完了,贾瑷自是要回去再琢磨琢磨药方,忙从金钏手里拿过宝姐姐的药匣子,就起身告辞。正要出堂门,黛玉又追上来,伸手就要夺药匣子:“那是宝姐姐送我的,凭什么你拿走。”贾瑷连连说着:“不给不给。”人就一溜烟的跑了。

    且说这日到了晌午,忽有宫里宦官登门,府内的头面人物纷纷由丫鬟小厮们口中得了信儿。一时贾赦、贾政、贾母、贾琏、贾瑷纷纷到了荣禧堂,就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前后左右一伙子内监跟从。

    那夏守忠负手而立,身后另走出一佐贰官,手捧圣旨,乃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巡盐御史林如海,出师未捷,惨遭奸党迫害,朕痛心不已。为正其哀荣,特追赠其为户部尚书兼紫薇舍人,追谥文恪。再追封其妻贾氏二品诰命。又闻林家尚有一孤女,才识宏博,雅量高致。朕特恩荫其为六品女官,掌永乐皇姑府才人赞善要职。着其明日赴任,再历练数年,许以皇族品貌端方者配之,以全君臣情义。钦此。”

    佐贰官宣读完毕,贾母上前,颤着手,代外孙女接下圣旨。贾赦贾政忙接待宦官们吃茶,贾琏则传唤下人抬来撒花银子,招待众宦官。那些宫里人得了银子,又送来御赐追赠之物,这才满面带笑的走了。贾母王熙凤忙带着圣旨等物,一并送入黛玉闺房。祖孙二人自是一番眼泪唏嘘,不在话下。

    当日贾母备了车马仪仗,又特意带外孙女,赶赴铁槛寺另起的灵堂,给林如海、贾敏祭告。临傍晚回来,阖家女眷早已备好晚宴,给黛玉庆祝。

    值此人生命运变幻之际,这黛玉左等右等,也不见宝玉来看她,心中五味陈杂,好在有贾瑷宽慰,方觉心里好受了些。

    当晚荣国府内外,酒宴摆了十几席,倒不是为贺林黛玉,实乃贾家历年皆是如此办花灯节、庆元宵的。贾母院里,就更是热闹了。七进院结成千灯阵,如荣庆堂前大盏的仙寿灯,橘势院前一长排的魁星灯。还有贾家灯会里小孩子们手中的兔灯、马灯、狗灯,还有丫鬟们手里的花篮灯。再到贾母院的后院儿里还设了戏台,本是熙凤为贾母好热闹特意摆的,然祖孙忽遭分离之变故,这场大戏也无主认领,只一堆丫鬟嬷嬷去凑凑热闹。

    一时忽演起《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曲子铿镪顿挫,用的是一套北《点绛唇》韵律,唱到动情处,来了《寄生草》,正是: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掛……

    荣庆堂内东边炕上,黛玉呆在老祖母怀里,远远的听见那些戏文,再也承受不住,泪如雨下。李纨、熙凤、三春纷纷凑近安抚。

    贾母心知圣意难违,如今只能做好善后,忙把贾瑷请到近前,嘱托道:“幸得皇恩浩荡,赐来这些恩典,又给你妹妹恩荫了官儿,我记起那日皇姑到咱们府上,就待我这外孙女儿与别人不同,想是该有的今天。还好,你在那边也算得宠,以后烦请你,护着点你妹妹,别让外头那些野丫头欺负她,我知你是个正经人,把她托付给你,我也算放心。我也知道女官里头的规矩,一旦进去,想回来见家人就难了。我也不奢求别的,以后只盼能仰赖你,从中帮帮忙。可好?”

    贾瑷答应着,贾母总算放心下来,王熙凤也是抹着眼泪,说了些场面话,说着说着又嬉笑起来,张罗着叫一屋里人,都来哄黛玉开心,惜春看着林姐姐,羡慕的都成个翘嘴了,惹得贾瑷忍俊不禁,想捏捏。

    ……

    第一卷《园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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