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稚嫩的声音与几天前相比,小了不少。

    正是春雨,风吹雨斜,撑伞也抵不住,崔停清的衣衫染上潮气。她与枫和、阿澈各自撑一把伞,站在路边看着亭子里的绯衣女娘。绯衣女娘身边的孩童仅有五人,身穿衣衫缝缝补补的痕迹十分明显。

    “民间谣言四起,说千年吉兽乘黄嗜血,这个绯衣女娘则是乘黄的引路人,柳府的血案便是绯衣女娘带来的。坊间百姓说,曾经见过绯衣女娘频繁出入柳府,后来绯衣女娘就在这里教孩童吟唱,再后来柳府出了大事情。

    昨日又有人说,绯衣女娘与柳府管家见过面,今儿傍晚县衙又接到报案,经查看是柳府管家的尸体被人发现在河道里,身上的皮去了一半,似有抛尸的痕迹。”枫和神色紧张,担心崔停清的安危。

    她们都知道,崔停清想要接触绯衣女娘,从对方口中打探信息。

    崔停清一袭青衣,夜色朦胧下,手撑灯笼,倒有几分清冷之感。伞外的雨声很大,雨滴打在瓦片上的声音有些清脆,听得让人觉得舒心。她目光从未在绯衣女娘身上移开,淡笑安抚枫和。

    “这里有你和阿澈,我不会有事。”

    鞋子不慎踩到水坑,和了泥土的水灌入鞋子里,透心凉的冷意让崔停清脑子保持清醒。崔停清直走到亭子里,绯衣女娘低垂的眼眸才发现有双海棠绣花鞋,缓缓抬头,她见到来者是崔停清,微微一笑:“你来了。”

    崔停清收起伞,亭子里的孩子好奇地盯着崔停清,吟唱的声音停了下来。孩子们清澈的目光看得崔停清有几分不自在,她将自己的伞递给年龄较大的孩子,声音清透柔和地对他们说话。

    “雨下大了,别让你们家中大人担心,撑着伞把弟弟妹妹送回家,然后你也回去吧。这把伞,你先留着,待天晴后的第二天辰时中,你把伞带到这里交给我便是。”

    年龄较大的孩子看了眼绯衣女娘,接过崔停清的雨伞,学着大人们的行礼,“多谢好心娘子阿姊,我一定会把伞还给你的!”

    伞不是个便宜的物件,寻常人家的伞可以用很多很多年。

    “去吧。”崔停清道。

    孩子们拥挤在伞下,向崔停清和绯衣女娘道别。考虑到孩子们回家无灯,崔停清又把放在一旁的灯塞到其中一个孩子手中,朝着他们摆摆手,孩子们嘴里的谢谢不停,直至消失在雨夜。

    亭子里只剩下两人,沉默片刻,绯衣女娘开口:“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来和我学唱那首歌谣吗?”

    月落星沉旧时香,金戈铁马灯影长;

    君埋 泉下 泥销骨,狗官夜来携手亡;

    龙袍凤辇今 何在,一朝 权柄换沧桑;

    朱门酒肉臭难当,路有冻死骨未僵。

    句句讽刺,句句哭诉,仿若受了天大委屈。崔停清站在亭子中央,“这首歌谣不是什么好歌谣,为了你的日后安全,不管你出自什么原因,不要再唱了。”

    绯衣女娘轻轻一笑,视线落在崔停清身上,说话声音平缓:“人靠衣裳马靠鞍,你穿这身衣裳当真好看。我想象过你穿官服的模样,或许你这身衣裳更为好看,你觉得呢?崔理正。”

    “我非只重衣衫之辈,衣衫不过蔽体之物,何须注重?你传唱朱门酒肉臭难当,路有冻死骨未僵,讽刺朝廷无为,而你又道我身上衣裳,是要与我说你识别出我的身份,还是我以权谋私得以好衣裳?”

    “崔理正如何想,我无话可说。”绯衣女娘挎起篮子,“嫆娘多谢崔理正的提醒,来日崔理正立案侦查歌谣之事,嫆娘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言外之意,当下知道的事情,定然不会说出来。

    “嫆娘,”崔停清缓慢说道,眼底将嫆娘的反应尽收,“籍贯江南道古州地冼县人士,姓郭,名为郭月蓉。你阿母家中世代经商,家境殷实,行善积德颇有声望,你自幼接触生意之事,赢得不少好名声。

    其父曾是古州都督府长史,往来官员较多,却在天隆十三年贪赃枉法被先皇下令抄家,其家族男丁凡年满十六者一律流放边疆苦寒之地,女娘则无论长幼,发卖为奴。”

    听到崔停清将自己的家事说得一清二楚,嫆娘的心沉入海底,强撑笑意看向崔停清,“崔理正将我打听得清清楚楚,不知要做甚?仅仅是为了查歌谣?如此,那太大材小用,上都城里的圣上未免太小心眼了。”

    “你听过,关于你的流言蜚语吗?”

    嫆娘脸色一僵,旋即“扑哧”笑了出来:“崔理正说的可是乘黄引路人?要我说,他们都是闲的。我直白与你说了,我前段时间确实频繁进出柳府,因柳府里的老太太爱吃我做的花酥。”

    崔停清记得卷宗记录上有花酥的事情,她沉声问道:“你昨日为何见柳府管家?”

    闻言,嫆娘不高兴了,“什么叫作我见他,分明是他来寻我的。他寻我问,有没有官府找我问话罢了,我与他一点也不熟。动动脑子都能想到,他在害怕什么。”

    “那你与我说说,他在害怕什么。”

    “主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是个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到,县衙的人若是破不了案,定是拿他当替死鬼呗。”嫆娘习惯县衙的做派,说的时候还不忘白眼,“崔理正听闻你断案如神,可别随便学人家的,逼迫他人承认没有的罪行。”

    “我不会这么残害生命。”崔停清淡淡说道,“你隐瞒了我的事情,我希望你可以说出来,免得你落入旁人手中,遭了罪。”

    “有什么能遭罪的。”

    “你知道宋司马的事情,只不过他现在不知道你知道,待他反应过来,你觉得你还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吗?”崔停清走到亭边,细如丝的飞溅式雨滴落在她的衣衫,“看到了吗?这周围也许就有要你命的人。别以为,替你背后的人传递歌谣,便能落个好,你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带着复仇怨气的棋子罢了。”

    顺着崔停清的目光看去,嫆娘看到的人,都觉得可疑。她紧紧抓住挎篮,心中不停地对自己说:这是她的把戏,故意挑拨人心,真的信了才是中计。

    “柳府的案子,是和一幅画有关,对吧。”崔停清的声音清冷蛊惑。

    嫆娘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崔停清,从来没有想过,对方竟然知道这么多事情,她,分明来天武县不过几天!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嫆娘强忍惶恐道。

    崔停清扬起嘴角,“我不勉强你,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

    这话如同紧箍咒般盘绕在嫆娘的脑袋上方,导致她走在幽静的小巷子中精神万分集中,她终究听信崔停清的话,开始疑神疑鬼。鸱鸮声起,能令她停下脚步,她狐疑环顾四周,隐约觉得不安全。

    担心有埋伏,她特意躲起来。全身蜷缩在竹筐里,四肢发麻难受,她仍是一动不动,如当年被抄家那般。

    果然有两道影子出现在巷子里,此时雨早已停了,风吹散月亮上的乌云,地面亮堂不少,也让嫆娘看清两人的身形。当他们一说话,嫆娘更加断定这两人同样是卖命之人,与她还是同一个主子。

    亭子里的崔停清同样脚麻,站着等雨停,可真是无聊的事情。她担忧地看向嫆娘离去的方向,暗暗思忖嫆娘到底为谁卖命,脑海中一闪而过杨延闵的脸庞,凭直觉,此人不算是什么好人。

    阿澈察觉出崔停清的情绪,“如果担心,我们去看看便是。”

    “无妨,她有她的命。今日侥幸躲过,明日我们便知道案子是怎么回事。”崔停清愈发觉得自己铁石心肠,逐渐失去怜悯之心。

    她之前遇到这种事情,会万分焦虑,随着接触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懂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人多得是救不完的,有些人也不一定值得救。

    枫和歪头,“小娘子,你与她说什么了,她离开的时候脸色不太好。还有,小娘子怎么能有十足把握,我们明日便知道案子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有点不懂了。”

    崔停清拍了拍枫和的肩膀,道:“不用懂那么多,待案件结束之时,你自然会知道。”

    “哎呀,小娘子速速与我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枫和笑得求知欲极强,眼睛亮堂堂得令崔停清心生羡慕。可惜崔停清偏偏不如她意,“现在不能说,万一事情与我推断不符,你岂不是白白激动?”

    庄武一路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来到亭子里。他边大口喘气边说道:“崔理正,我可算找到你了。柳府管家的验尸结果已出来,我把验尸单带过来了,你瞧瞧可有别的遗漏之处。”

    “不急于一时,明日我会去县衙查看的。”崔停清边说边接过验尸单,凝神查看,脸色愈发不对劲,吓得庄武大气不敢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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