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惕自胸口以下大半个身子已全部泡在水中,小旋涡的数量已多到他数不清,浑身上下尽是密密麻麻的痛感。旋涡搅动着血线,原本浅碧色的水,正渐渐变得鲜红。

    他若不能一口气同时解决所有旋涡,它们便会如活物一般分裂为数个,情况会更加棘手。他已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剜了多少皮肉下去,只知道再不想办法,自己的两条腿,就真的只剩下白骨了!

    薛惕屏气凝神,面色已有些苍白,失血过多的情况下,连视线和意识都变得模糊起来。如此深的水下,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水流的阻碍,不比平时灵活。想要像之前那样以掌力打散旋涡,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既如此,自己便快速地移动身形,这水再邪门,也总要有个追赶的工夫。

    薛惕脑海中鬼使神差地回想起了阙塘一战中,妙衍曾教给他的无迹身法。这般神技,他活了两辈子,再也不曾见过比之更精妙、更迅速的。妙衍那样的修为自然能使得出神入化,而薛惕能力不足,究竟能用到何种境界,他自己也没个底。

    到底如何,一试便知!

    薛惕当机立断,双腿已动了起来。他强忍着剧痛,心中默念无迹身法的口诀,只一息之间,身形已移至三四丈开外。

    湍急的水流升腾至空中分毫不差地追了上去,无数个小旋涡渐渐聚拢成一道巨大的旋涡,裹挟着腥潮的杀气直冲薛惕而去。薛惕移步换形,连一丝喘息的间隙也无,每当旋涡即将追上自己时,便又加快脚步变换至另一个位置。水势愈大,那道旋涡渐成蛟龙之状,但凡薛惕被其追上一星半点,保不准当场便会被撕成碎片!

    薛惕尽管功力有所提升,但再这么你追我跑拖下去,体力终会被耗尽。水之亦柔亦刚,毫无定形,到底如何才能破阵?

    他的血液掺杂在水中,而他的血又恰好能转为火——不行,水克火,这哪里行得通!

    就在他分神之际,水龙的爪子已触碰到了他的后背,肩胛处登时被剃下一块肉,深可见骨。薛惕后背上的伤口灼烧一般疼痛,大片的鲜血浸湿了衣衫。他痛得大骂几声,加快速度躲避,余光瞥见一道水汽从水龙的爪子上升腾而起,又迅速消失。

    ——谁说水就一定克火,若能使火势大于水势,输赢未定!

    对了,还有无迹身法——妙衍使用时,能借用周遭环境的事物变出一道自己的虚影以扰乱敌人。自己的体力逐渐不支,干脆拼上最后一口气,背水一战!

    薛惕调动出浑身上下所有的真气,念了道诀——衣衫中潮湿的水汽渐渐凝结,掺杂着自己的血液,聚集于他的眼前。他有意放缓脚步,只待敌人上钩。

    身后,水龙急速逼近!

    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水龙张牙舞爪扑向薛惕!它攫住对方的头颅欲一把撕下,却触碰到了一团水——

    这竟只是薛惕借身上的水汽变出的幻影!

    水龙愣神之际,薛惕已持剑现形,锋锐的剑刃之上,涂抹着一道淡淡的血痕,其上燃起丛丛烈火,似要将一切灼烧殆尽!

    薛惕挥剑而起,一呼吸间,他的身形已由龙首变换至了龙尾。

    他挥净剑锋上的水珠,收剑入鞘。

    水龙从中间裂成了两半,被一团数丈高的大火包裹其中,哀嚎着迅速消失了痕迹。

    这座炉身内,淅淅沥沥地落下了一阵细雨,咸腥寒冷。

    水之阵,破!

    青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左臂被这场雨淋成烂泥,坠落地面。

    她此时只剩下了一颗头颅和躯干,正当她侥幸地以为自己能保住这两个部位时,从脖子到腰身的躯干,竟无情地碎裂开来,漫天尘烟缓缓散去,她的头颅滚落在地,灰败的面孔望向妙衍,绝望又无助。

    她究竟是怎么破了这最棘手的火之阵的!?

    *

    妙衍被这对紫焰小鬼缠住已有多时了。

    红映枝已破了金之阵,正想办法救申帷。另一边,薛惕的情况不容乐观,自己需得尽快破阵,否则他便危险了。

    她先前已试过以剑招破阵,本意是想通过极快的剑速斩尽火焰周围的空气以阻断燃烧,起初尚有作用,但现在这两只小鬼并未如她所想那般就此熄灭,反倒是毫发无损,还扯了鬼脸朝她吐舌头,摇头晃脑发出阵阵嘲笑。

    她的剑法本可劈山断江,眼下竟连两只小鬼也砍不断。这一树梅秘境对试炼者修为的压制实在太大,看来得另寻他法。

    紫焰小鬼一前一后,时不时地朝妙衍扔去个火球砸到她身上,如今她本来洁净的法衣上,灼烧的痕迹是左一块右一块,略显狼狈。

    小鬼见她如此模样,在地上大笑着打了几个滚,冷不防甩出一道火鞭,直朝妙衍的脖颈处袭去。妙衍移步躲过,哪知后面的小鬼挥舞着一根火焰的大棒跳起来就往妙衍的头上砸,她立刻一个飞身,在空中转了个弯,方才躲过。

    飘飞的发尾甩出一个弧度,一颗火星在一根发丝上爆开,顿时被烧成粉末。

    妙衍秀眉微蹙。

    果真是阎王易躲,小鬼难缠。这两只小鬼,竟比青颜还棘手得多。

    妙衍收剑入鞘。剑既无用,徒增累赘。

    两只小鬼皆是火焰所化,他们所有的攻击,也都来自于火焰。

    既斩不断火焰,干脆将其压制在一个极小的空间内。

    妙衍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枚白玉印章。

    大小不过一寸见方,上端雕刻着一朵梅花,下方的印面却是空白,平整无字。

    这印章乃是问元山弟子的独门法器之一,用来绘制门中所授的阵法,或是个人独创的阵法。将阵法图案在其上雕刻好后,盖印下来,阵法便绘制完成,印面上的图案随即消失。今后若要使用,直接以指诀或口诀发出指令即可,无需再次雕刻。

    就这么一寸见方的大小,威力越大的阵法越是复杂难画,对修者的要求也就更高。妙衍此前所用的阵法,皆是通过此印章刻画而来。

    她实在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次拿出印章雕刻,竟只是为了对付两只小鬼。

    妙衍一边躲避来自小鬼的攻击,一边快速地在印章上刻画出一道新的阵法。以指尖为刀刃,御气于上,她眨了眨眼睛,不过片刻工夫,一道新的阵法已制成。

    两只小鬼怯怯地不敢上前,停止了攻击,一前一后静观其变。

    妙衍利落地脱下身上的法衣,将印章往衣服上一盖——顿时金光大现,刺得两只小鬼捂住眼睛嗷嗷直叫。

    她收回印章,足尖点地飞身而起,转而将法衣抛向原本在她身后的小鬼,右手指尖打了个弯,法衣密不透风地将那小鬼牢牢包在里面,两只袖口甚至打了个死结。

    里面的小鬼发出婴儿般的啼哭竭力地挣扎,法衣受到它的拳打脚踢变了形,却依旧纹丝不动,小鬼哭得越发大声,妙衍稍稍往后退了一些。

    另一个小鬼见同伴被困住了,急得在原地跑来跑去,呜呜地叫唤,突然恼怒地使出鞭子甩向妙衍。妙衍侧身让开,口中念了声诀,一道金色阵法直直砸到小鬼的头上,对方惊愕地发现自己比先前竟矮了一个头!

    小鬼恼羞成怒,又朝妙衍作了个鬼脸,将鞭子甩到那件法衣上,企图将同伴救出,那鞭子甫一碰到法衣,顿时缩短了几寸。小鬼不明所以,又试了多次,只见它的鞭子越来越短,最后已完全碰不到法衣了。

    法衣包裹着里面的小鬼,它的挣扎力度愈发小了,原本的形状渐渐软塌下去,好似被衣服压塌了一般。

    妙衍双掌合十,“啪”地一声,那法衣里的小人儿一下子消失了。法衣落在地上,平平整整,好似从未困住什么东西。一缕黑烟从里飘出,消散开去。

    另一个小鬼见状吓得跳了起来,吱哇乱叫了几句,紧接着双手撕开自己的脑袋又分裂了一个小鬼出来。这还不算完,一分二,二分四……不过一会儿工夫,前方已站满了紫焰小鬼,妙衍瞥了一眼,足足有三十二个之多。

    它们七嘴八舌骂声一片,挨个张大嘴巴朝空中的妙衍喷出火团。妙衍招来地上的法衣挡在身前,那法衣变作原本的三、四倍大小,将几十个火团尽数包住。妙衍又一合掌,鼓胀的法衣一下子变回寻常模样,一股黑烟飘散出来,火球没了踪影。

    底下那群小鬼气急了,火焰状的十八般兵器通通朝妙衍丢了过来,妙衍仍旧以法衣尽数解决。

    ……是时候收场了。薛惕被那水龙追得紧,体力怕是跟不上了,她得尽快去救。

    况且,还有那土之阵尚未找到。

    妙衍望了一眼青颜,收回目光看紫焰鬼众,口中念念有词,法衣以雷霆之势向下重重压去,鬼众们慌作一团急忙逃开,却是你挤我我踩你,一个也没跑掉,尽数被法衣笼罩其中。

    妙衍双手合十变了方向交叉抹开,阵阵黑烟冒了出来,甚至将她的法衣熏得焦黑一片。

    法衣落回了地面,妙衍动动手指将其掀开,皆被镇压而灭。

    她这法衣本就可御火,加上刚才她所画的法阵,乃是将火焰压缩得微不可见无法散逸,然后将其抹杀。

    妙衍刚要穿上法衣,突然一点鲜红的火星在袖口炸开,一只不过巴掌大小的赤焰小鬼猝不及防地现身扒在她的左肩,狠狠咬了一口!

    妙衍一道掌风打将上去,那只小鬼登时熄灭消散,但肩膀上的伤口却烧着一簇簇火苗,不蔓延,不消退,以她的血肉为燃料饥渴地燃烧着!

    只要这火还在,火之阵就不算破,而青颜便可凭借这微弱的火苗,不断地恢复自己!

    她立刻将法衣覆在伤口上,试图以之前的方法将火扑灭,但不知为何,无论她怎么操纵,火苗没有丝毫熄灭的意思,反而张牙舞爪地跃动起来,嚣张可憎。

    罢了,不过一条胳膊!——

    妙衍拔剑出鞘,正欲挥剑断臂,头顶上突然落下一阵雨。

    丝丝清凉,却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薛惕挺拔的身姿映入眼帘。

    ——是薛惕,他竟一己之力破了水之阵!

    肩头的疼痛渐渐衰退。

    妙衍怔怔地看向伤口。

    雨水浇在她的伤口上,似一只温柔的手,为她抚去了火焰。

    她本以为寻常的水对这火是无用的,故而从一开始便不曾想过要以水破阵。

    可现在这雨竟浇灭了火。

    ——亦或是这雨中,有薛惕之血的缘故?

    她想不明白。不过,因着薛惕的缘故,火之阵,终破。

    *

    青颜只剩下了一颗头颅。

    她的脸上竟奇怪地微笑起来,一如他们初遇时,慈悲和蔼的笑容。

    妙衍等三人站在这颗巨大的神像头颅前方,仰望着她那双低垂的碧色眼眸。

    “土之阵何在?”妙衍凛声问道。

    青颜笑道:“方才已说过了。”却是避而不答。

    红映枝心中满是愧疚,自己方才砍断了神木,梅姑娘和薛公子却不曾对她有半点责怪。她还是多出些力,帮大家尽快找到土之阵的所在吧。

    她刚要迈步,青颜倏地便了脸色,口中充作牙齿的二十八个骷髅瞬间迸射而出,朝红映枝袭去!

    红映枝甩起铃铛招架格挡,妙衍和薛惕随即参战。青颜尚未死透,虽然只剩下了头,但依然极其危险。

    所有骷髅悬浮空中,将几人围作一圈,晃晃悠悠地飘浮着,下颌骨不时发出“咯咯”声,似在怪笑。

    薛惕跃身而起朝周身挥下数道剑光,招招打在骷髅之上,头骨径直被打出了数个破洞,骷髅群又是“咯咯”声响,仿佛痛苦的呜咽。

    青颜吃人的场景突然浮现在妙衍脑海中。这些骷髅,莫不是青颜吃下的凡人所变!?

    她高声道:“且慢!”

    “什么?”薛惕尚未反应过来,一阵罡风便扑面袭来,烟尘漫天,他不慎被迷了眼睛,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只听得耳畔轰隆巨响,烟雾散开后,却望见惊人一幕——

    青颜张大了嘴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面对着他们,距离不过咫尺。

    而替他们挡住这一击的,正是妙衍。

    她的剑,正插在青颜的一只眼中。

    从那破碎的眼球里,他们望见了一道白色的阵法。这天杀的青颜,竟然将土之阵藏在自己的头中!

    妙衍半个身子陷入了青颜的血盆大口中,右手死死撑着青颜的上颚,右腿抵住她的下唇,使她不得再进一步。

    也正因如此,没了防身的兵器,她的左半边身子,从脸到脚,已变为了土。

    半张脸是活人模样,半张脸似褪色的泥俑,若是只将这半张脸给世人看,他们或许会将其认成什么神像。

    无情根的修者,与死物一般的泥人有什么区别?

    “……薛惕,带红姑娘快逃。”

    她的半张嘴已动不了,说话异常艰难。

    自己已是如此,薛惕和红映枝必然抵不过青颜的拼死反击。

    哪怕今日死在这里,也要护佑他二人。

    ……这便是,问元山的门规。这便是,她从小接受的教导。

    锄强扶弱,天道如此。

    “铃铃——”

    一串铃铛突然缠上她的腰身,猛地将她从青颜口中拽了回来。

    妙衍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的左眼和脖子都动不了,只能艰难地转动右眼,向上看去。

    抱着她的薛惕却并未回望。

    薛惕单膝跪地,一手护住妙衍,另一手持剑御敌。

    妙衍在他的话语中隐隐听出不小的怒气。

    “你简直就是块朽木!我薛惕与你结交,不为名利,不为飞升,只因敬佩你这个人!不要把你的命丢在我身上,你也是人,你也有手足亲朋,你怎么能不惜命!我不要你那些狗屁不通的天道门规,我以诚相待,以心相交,你哪怕天生无情根,也必须给我长出一颗心来,以心回心!”

    ……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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