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元山山门处。

    卓天放引颈而望,面色颇为焦急。

    一旁的小道童心下十分疑惑,卓真人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又是如此急切,却不知等的是谁?

    他与门中柴真人、妙衍真人关系极好。柴真人不常出远门,自己已许久不曾见到她的下山凭证了,想来应当是整日待在山门内处理事务的。

    转念一想,莫不是那妙衍真人?

    小道童这才反应过来——似乎已许久未见过妙衍了。

    最后一次望见她自山门而出,大约是在两年多前,还带着一个男子,却不知那人是谁。

    卓天放皱着眉头自言自语:“早就玉牌传信说要回来了,怎地等了一个时辰还不见人影?”

    此前卓天放正带内门新进弟子修习功法,腰间的传讯玉牌忽然闪了几下亮光。他并未在意,结课后才拿起来读信——这下可把他高兴坏了。

    进入一树梅秘境两年之久的妙衍就要回来了!当然,还有那个薛惕。

    他赶忙回了信,正想转告柴玉澄,转念一想妙衍必定也给她去信了,便放下了玉牌,匆匆来到山门处。

    不知师姐可拿到了梅花神木?修为提升如何、境界精进如何?又觉得自己两年来懈怠了不少,怕是又要被妙衍甩下一大截了。

    可左等右等将近一个时辰之久,还未见妙衍的身影。

    难道路上出事了?

    卓天放晃了晃脑袋,自己可真是急得失去理智了,妙衍之修为放眼整个修真界乃是数一数二的翘楚,她若出事,修真界还不大乱了。

    也许是他太过想念,才显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心境不定,如何修行?自己到底还有很大的不足呀。

    卓天放渐渐平息焦躁,耐心等待起来。

    不过一会儿,天际隐隐出现一朵两丈有余的梅花,其上似有两人,衣带当风,凌云驾雾,一派仙人之姿。

    细细看去,正是妙衍!——以及薛惕。

    卓天放喜不自胜,朝上挥手喊道:“师姐!——”

    妙衍闻声向下看去,许久未见的卓天放正咧嘴笑着呼唤自己。

    她操控梅花稳稳落于地面,缓步踏下,朝卓天放点头:“师弟。”

    卓天放赶忙小跑上去,上下打量妙衍好一会儿,惊叹道:“师姐的境界竟已精进到无功境六阶了!”

    只差一步之遥,突破此境,便能升至最高的无名境,入此境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半只脚迈进仙门。

    但正是这一层突破,将多少修者拦在门外,终其一生也无法完成,只能郁郁而终。

    “小师侄也回来了,”卓天放朝薛惕挥了挥手,又转向妙衍:“却不知师姐可拿到了神木?”

    妙衍摇摇头,“被裁风堂门主得去了。”

    “裁风堂?”卓天放一下子愣住了,这一名号有些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个怎样的门派。

    薛惕见他记不起来,轻笑一声提醒道:“就是能驭声传音的那个小门派。”

    “是了是了,”卓天放一拍掌,“我说怎么好像在哪听过呢。可是……”语气变得疑惑:“可我听说那门主前几日刚刚殒落了。”

    妙衍和薛惕俱是一惊。

    他们与红映枝分别不过三日不到,她怎地竟殒落了!?

    更何况,那申帷为报恩,执意要送红映枝回裁风堂,一路上有他陪伴,应当不会出什么意外才是。

    “你这消息从何而来?”妙衍皱眉道。

    卓天放觉得妙衍似乎有哪里不同了,眼下却说不出来,回道:“两日前裁风堂新继任的门主上任,给各大门派皆发了讣告,说是旧门主的长命灯熄灭,即为殒落。自己是她的胞妹,即日继任门主大位。我受柴师姐之命回信过去,便知晓了这条消息。”

    修真界古来就有的规矩,新旧掌门交替,无论门派大小,皆要发信通告诸派。

    “那裁风堂的新门主叫什么?”妙衍追问道。

    卓天放想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道:“好像是叫什么……红映桃。”

    听这名字,应当是红映枝的胞妹错不了。

    难道是她为了抢夺神木害死了亲姐?

    但红映枝出了秘境后修为大涨,又得了神木,再加上申帷的陪伴,按道理她应当是整个裁风堂中修为境界最高之人了,没人能害得了她。

    又或是外界什么歹人下的手吗?

    不——梅花童子只会将死在秘境中的修者告知其门派;除此之外的消息,包括谁得了神木,一概不会传出去。他是师尊的故交,绝不会做这等不入流之事。

    思来想去,竟是申帷的嫌疑最大。

    可他是个散修,底细不清,唯一相关的袁士宁也死在秘境中,哪里才能找到他的下落?

    妙衍轻轻叹了口气。

    原本前途无量的红映枝,最后却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若是有机会,自己一定要替她查个清楚,也不枉小姑娘在秘境中护佑自己的情义。

    薛惕垂眸看了看妙衍,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朗声道:“秘境险恶,又赶了许久的路,真人还是快回去歇息歇息罢。”

    妙衍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对卓天放道:“且一同去我的洞府吧。”

    三人来到无栖洞府,妙衍道:“回来已有片刻工夫了,怎不见柴师姐?”

    卓天放听她问起,苦着个脸道:“师姐啊,你是不知道柴师姐最近多忙。这不是猎圣大会要开始了,师姐正忙着准备呢。内门新秀不少,她得拟一份人选名单出来,参加大会。”

    妙衍许久不曾听到这个名称,一瞬间有些恍惚。

    猎圣大会七年一届,之所以叫做“猎圣”,乃是每个大派轮流举行,以自家门派中最强的弟子坐庄守擂。待从其他修者中决出最终的胜者后,再与这位守擂弟子较量。若是挑战成功,即可得到东道主的珍稀宝物,通常而言不亚于梅花神木。因着性质特殊,有实力举办猎圣大会的,也不过问元山、梵忘山、濯剑门与衔杯山庄四大派而已。

    上一世妙衍因闭关或是其他要事,从不曾实实在在地参加过其他门派举行的猎圣大会,只有一次陪柴玉澄去撑个场面,匆匆走了个过场便回问元山了。而凡是在问元山举办的,她也只能抽空回来守个擂,然后迅速离开,去忙修行,去忙凡尘杂事。

    她重生醒来不过两年多的时间,这一世的这场猎圣大会,就要开始了。

    薛惕也是晓得这猎圣大会的。不过上一世他是邪魔歪道,并无机会参与这等盛事。猎圣大会高手如云,像他这样的人自然是很想与他们一较高下的。奈何来历不正,连入场资格都没有。虽很有兴趣,同时却也不屑一顾。

    不过这一世嘛——机会这不就来了。

    虽然现在的他修为境界还不够,不过猎圣大会尚有一个月时间,若是能抓紧时间修炼,最终能提升到什么地步还未可知呢。

    薛惕饶有兴致地道:“今年的大会是哪家主持?”

    卓天放见他眼里带光,笑道:“小师侄有兴趣?——此次乃是由梵忘山举行,听说奖励的宝物乃是镇派瑞兽狻猊。”

    这狻猊来头可不小,传闻乃是梵忘山立派祖师伐罗尊者之坐骑,每五十年孵化一次,得之可上天入地、日行千里,瑞兽伴于修行也大有裨益。梵忘山不愧为佛修第一宗门,如此瑞兽也舍得拿出来。

    妙衍道:“既是梵忘山,那守擂的莫不是慈诤法师?”

    卓天放猛地点头,表情十分郑重。

    薛惕终于明白了——难怪梵忘山愿意将狻猊献出来。若是往常,这么好的宝贝自家奉养还来不及,哪有外人的份。

    守擂的慈诤,据说是药师佛手中的诃黎勒降生,自梵忘山的树林中而来。啼哭时山门上空金光大现,隐隐有药师之影。他若出手,放眼整个修真界,同辈中还真没几个人能赢得了他。

    妙衍姑且算一个,前世的自己也算一个;别的便不清楚了。纵是如此,也只能打个平手而已。真较量起来,输赢可就说不准了。

    慈诤在修真界中的地位与名气,不亚于妙衍。另外他还经常下山为百姓宣讲佛法,故而在许多凡人的观念中,甚至只知慈诤,不知妙衍。

    另一则……

    薛惕的脸垮了下去。

    那慈诤据说是男版妙衍,平日待人接物不苟言笑,是个冷面僧。

    一想到这个薛惕就牙疼。

    光是一个妙衍已经够他受了,再来一个他可真受不了。

    妙衍沉默片刻,开口道:“师姐可在问善峰?”

    卓天放回道:“应当在的。”

    妙衍站起身来,“我们去见师姐吧。”

    薛惕跟着妙衍走出洞府,却不知妙衍想做什么。

    三人来到问善峰顶,走入洞府内,终于见到了忙得焦头烂额的柴玉澄。她的桌上堆满了小山般的书信,一旁侍奉的小道童跑来跑去,为她寻找所需的档案。

    小道童低声提醒:“柴真人,妙衍真人、卓真人及薛公子到了。”

    柴玉澄立刻抬起了头,原本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灿烂地笑道:“师妹和小师侄回来了!”说罢起身快步向几人走去。

    “师弟怎不提醒我,”柴玉澄瞥了他一眼,“看样子回来已有一会儿了——实在太忙无暇分身,师妹师侄莫怪。”

    妙衍摇摇头,“无妨,师姐自有要务。”顿了顿,又道:“许久不见,没什么带给师姐的,倒想请师姐帮个忙,还望师姐莫要介意。”

    柴玉澄朗声笑道:“稀奇了,你竟也有请我帮忙的时候。说吧,除了天上的星星,师姐都为你做到!”

    妙衍垂下眸子,眼前又浮现起红映枝的笑容。

    “……想请师姐,为裁风堂殒落的故门主红映枝备一份奠仪,差人送去——不必署我的名。”

    柴玉澄一愣,在记忆中搜寻片刻终于想起了此事,“……你与她有旧?”

    妙衍缓缓道:“承她相助,不敢忘怀。”

    柴玉澄叹道:“好,我立刻去办,你且放心吧。”

    卓天放总算意识到妙衍的变化。

    这样一个籍籍无名之人,不知与妙衍有什么样的交情,只是“承她相助”四字,竟能让妙衍如此挂怀。

    而他这位天生无情根的师姐,本不该如此。

    她的心应当是一潭死水,哪怕是生死,都只会留下一道涟漪,然后迅速平静下去。

    可现在,她竟为了此人,特意来找柴玉澄提要求。

    妙衍,变得有人情味了。

    薛惕以余光望着妙衍的模样,心中也是一声感叹。

    红映枝虽修为浅薄,但她身上的韧劲,却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妙衍对她的殒落难以释怀,也是自然。

    那个冷面冷心的妙衍,身上的冰霜似乎正在一点点消融,穿越丛丛风雪,向春日暖阳行去。

    薛惕抬起头,对柴玉澄道:“柴真人,不知下月的猎圣大会,在下可否参加?”

    柴玉澄惊喜道:“师侄有意?”

    薛惕笑道:“此番秘境试炼我也进步不少,正想找个机会试试。”说着解下腰间的佩剑递到柴玉澄面前,“此为秘境中所得神兵,锋芒难挡,故请一战。”

    柴玉澄细细打量,眸光愈亮,“果真是一把好剑。”对薛惕道:“利刃自当出鞘崭露锋芒。不过……”顿了顿,接着道:“问元山上下弟子众多,去与不去还得实力决定——师弟,你说呢?”

    卓天放突然听到自己被点到,愣愣道:“是、是啊。”

    柴玉澄的目光在他二人间来回转悠了几圈,意味深长地道:“那便由你去检验小师侄的实力吧。你若点头,我就允许他去参加猎圣大会。”

    “如此,便有劳卓真人了,”薛惕向他拱了拱手,“还望真人手下留情。”

    卓天放思来想去,不如借机教训教训这师侄,但也不好太过火免得妙衍生气。

    “好说。”他摆摆手应了。

    此时门外一道童突然来报:“见过几位真人。掌门有令,请妙衍真人与薛公子小叙。”

    妙衍与薛惕向另两人点头致意,领命快步离去。

    *

    夜幕澄澈,水流匆匆。

    没想到从秘境中出来后,外面的世界已过去两年了。

    红映枝躺在船头,望着天上的星子晃晃悠悠,拢着红色的坎肩,好不惬意。

    “红姑娘在想什么?”

    申帷从船身中走出,扶着篷顶看向红映枝。

    少女的身姿历经两年的成长一下子挺拔了不少,如一杆翠竹,柔韧秀丽。

    红映枝坐起身来,望着申帷笑道:“想好多事呀,比如裁风堂,小妹,还有梅姑娘、薛公子,还有秘境中发生的所有事……”她的眼神暗了下去,复又亮了起来,“最开心的,还是我拿到了神木。”

    申帷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动作坐下,笑道:“红姑娘,像你这么热心肠的人,在如今的修真界中已不多见了。”

    红映枝看了看船头摇动的灯火,淡淡道:“不过秉持正道罢了。”转头看向申帷,“也要谢谢你,愿意陪我回家。怪我修为低,回家只能坐船,若是能御风而行,早就到啦。”

    申帷轻声道:“该道谢的是我……若不是你在秘境中舍命救我两次,我早已是冢中枯骨了。”他将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地给她:“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望红姑娘收下。”

    “这是什么?”红映枝接过小瓶子,好奇地打开封口。

    那是一只时下再常见不过的萤火虫。

    在这静谧的湖水之上,闪烁着幽幽绿光,为这漫长的夏夜平添一丝趣味。

    “这是哪来的?”红映枝轻轻将萤火虫放在指尖,睁大了眼睛细细观察,嘴角带着天真的笑。

    “红姑娘。”申帷不答,反倒轻唤了她一声。

    “嗯?”

    如墨的水面上,陡然炸开一团火花。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又被夜风悄然吹散,消逝在微凉的河水中。

    她依稀好像见过萤火虫,在那漆黑的山洞里,在展承的伤口里。

    只是她再也没有机会去想明白,为何申帷与袁士宁都会操纵这诡异的萤火虫?

    “铃铃——”

    噗通响起数道落水声,小船因那水流晃动起来,而后重归平静。

    申帷回头望了一眼船夫眉间的萤火虫,转而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左手中是一节神木。

    右手掌心躺着一张梅花笺,上面画着一只蝉,已被血色染红了,红得如同她的名字和她最后的模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对不起。”

    他空洞地望着远去的水流,不知向谁喃喃一语,将那带血的梅花笺轻轻拢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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